大雨倾盆, 这天气马车也无法出门,万幸随墨吩咐下去后,雨势渐渐变小。

宋遂远带上了随墨, 至西街分头挨家挨户去问酒肆茶楼食肆。阿言带钱袋子出门定是为吃饭,而它来到荣陆府只知西街, 搜寻范围骤然缩小。寻了几家都是未有见过小白猫,宋遂远路过日中提过的余侠酒肆时,眉心一跳。

大雨生意向来不好做, 方才进来避雨的客人趁雨势小走了精光。伙计慢悠悠地收拾着桌子,知道这会儿偷闲不必招待客人。

然而抹完桌子一转头。

好家伙, 今日撞了哪路神仙,尽是谪仙人儿。

“今日午后是否有一只浑身雪白的猫进来过?”宋遂远问道。

伙计转了转眼:“我想想, 客官您请坐一坐。”

小心思不只他一个,宋遂远放下块碎银,转身要走, 跨出门槛前不知怎么停下了脚步。

伙计双手捧起碎银, 在心中高呼“发财了发财了”,刚打算回后院藏起,却听到反身回来的贵客问道:“你是否见过一公子,年纪约十六七, 貌美, 眼圆瞳黑, 大约这般高”

宋遂远在自己唇高的地方比划了下, 想了下补充道:“能吃。”

最后这两个字彻底唤醒了伙计的记忆。

他们开的是酒肆, 鱼虾再美味只是下酒菜, 鲜有如那位公子一般特意来吃饭,且点了三桌子饭菜全部吃光了。

“有!是有!那位公子就坐在这里, 上了三桌子菜全部吃光了。对了,他与康神医相识,两人一道吃的。”

宋遂远听到“康神医”时,忽地抬了下眼皮,眼底深邃。

留下一片金叶子后,他回到马车里,嗓音发紧:“去康宅。”

“雨势变小了。”云休趴在窗前仰头瞧着,面上偶尔飘上一滴凉雨。

“暂歇而已,这场雨难停。”康离推门进来,取了猫族随笔置于怀中,朝他道,“饭做好了,跟我来。”

午后暴雨,康离安排药童们在药屋背书,偌大的院中清冷无人迹,膳厅摆了一桌子菜,却只有一副碗筷。

“你且先用膳,一会儿雨停再回,若今日雨连绵不停便留宿。”康离径直走向另一张木桌,点燃一根蜡,他腹中尚饱,找了誊抄的事陪云休。

云休闻言挠了挠脸,视线落于屋外水洼,眼底浮现几多心虚。

猫只想吃大餐,并非离家出走。

下一瞬就顾不得心虚。

饭菜热气钻进鼻子里,肚子里的小崽子又开始翻身,云休戳着肚皮在心底威胁了崽一番,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是崽,崽又饿了。

康离抬头瞧了瞧云休,视线又从他腹部划过,嘴角噙着一丝笑摇了摇头,低头抄了几行字,耳中忽闻屋外异响,有孩子冒雨跑了过来。

康离放下笔,起身出门去看。

他方才带着云休,是自后门避人而回,云休本不该离开雁回城,此举以防生事。

小满顺着石板路跑来,将一只手垫在头顶:“师父,宋公子前来拜访,说想来找一找阿言。”

宋公子。

“是宋遂远?”康离讶异。

“嗯……是宋师姐的弟弟。”小满不识宋遂远。

康离微微侧耳,视线下撇又收住,朝小满道:“引他来此处。你们莫要贪凉,回去熬些汤药分一分喝下。”

小满不好意思笑了笑,放下掩饰的右手:“是,师父!”

屋内,沉迷喂崽的云休猝不及防听到“宋遂远”三个字,尚未思忖,人已经猛然变成了阿言,其应如响。

猫猫啪叽摔在了凳子上,从衣领中钻出头来后,浑身毛凌乱炸起,圆瞳中仍含着后怕。

阿言看向走回来的康离:“嗷……”

不能这样吓猫的……

康离摸了下他的圆脑袋,收起衣物藏在一抽屉中:“他来接你我便放下心来,正好。”

正好交代,他转身至桌旁加紧誊抄。

阿言趴在凳子上,压着肚子,崽或许不舒服开始乱动。猫想起这回事,连忙警告道:“不许在宋遂远面前动。”

宋遂远是聪明的大坏蛋,不能被他猜到!

若被他猜到猫可以变人……若被他猜到是云休,偷跑回盛京……阿言要完。

……

到底经历过重生之事,宋遂远虽为自己脑内想法而感到惊愕,但至康宅门前时,他面上已能恢复淡然平静。等了片刻,果不其然被小满引了进去,行至屋外,宋遂远将伞收起,迈步而入,一眼见到前爪捂耳朵,闭眼缩成一团在凳子上的小白猫。

一路提着的心终于安放。

宋遂远只瞧了他一眼,确认完好无损后,转眼与康离告罪:“康大夫,遂远冒昧前来,叨扰了。实是于府中寻不得阿言,只能出府碰一碰,阿言顽劣,多有打扰,在下这就接他回去。”

随墨看到小阿言拍了拍胸脯,跟在公子身后行礼。

“无碍,阿言乖巧。”康离道,“方才我上西街遇到他独自一猫,便将他带了回来,顺道仔细诊察了一番他的身体,若非如此,恐有后患。”

宋遂远顿住,眼底冷凝:“此言何意?”

康离单手压于纸上,道:“医书曾记载狸奴一罕见之疾,与阿言的状况一致,你们回去后,我翻了医书才能确定,方才正誊抄照料他之法。”

连康离都无法确定的罕见之疾。

宋遂远皱起眉心,正想说些什么。

康离抬眼,望进他的双眼,神色认真补充道:“阿言患此疾需大量饮食,一日三餐,只可多不可少,眼下他身体已有亏空。”

不知者无畏,这件事怪不得二人。

然,两个人同样懵懂,若想养好阿言与孩子,自是宋遂远靠谱些。

斯事体大,宋遂远必须放在心上。

康离换了用词,详尽告知:“阿言腹中长了异物,需以饮食弥补亏空,否则异物会吞噬阿言……等一月后异物成长可分离,还需带他来,我助他将异物排出,便会无事……这一月养狸奴须小心翼翼,稍有不慎阿言会有性命之危。”

性命之危。

一番话落,宋遂远心底揪了一下,视线从旧书上掠过,落于凳子上的小白团。

忽地忆起,今日午膳时他尚还想让阿言以寻常猫食量试试,但其实他需要更多食物,比如方才伙计所述饭菜加上眼前这一桌子,与寻常猫食量判若天渊。

宋遂远升起一阵后怕,不自觉暗想,阿言并非寻常猫,还可变人,对饱腹感不会没有把握,他喊着要吃饭是当真饿了,若非阿言忍不出偷跑出门……

“遂远明白。”喉结滚动。

装瞎作哑的阿言双眼悄悄睁开一条缝,发现宋遂远正垂眸看他,又迅速闭紧,不过闭眼回味出宋遂远不像生气的表情,又大胆试探地睁开大一点的缝。

有身疾在前,宋遂远都无力与他争论不打招呼跑出门的事,朝他招手:“阿言过来。”

阿言眯着眼睛辨认半晌,没有陷阱才放肆跳进宋遂远怀中,娇气地嗷一声。

宋遂远虽坏,但他是崽父,崽亲近他,猫才觉得被他抱舒服,对。

阿言谨记宋遂远能听懂猫言,小心谨慎不敢带意思,“嗷”只是“嗷”。不过他有时也会单纯地猫叫,宋遂远并未察觉不对劲,长指点了下他的圆脑袋,当作教训。

腹中崽大抵察觉父亲在,雀跃地想展现存在感,然而被爹爹教训过,只轻轻试探了下,被阿言嗷嗷凶了回去。

宋遂远瞧着小白猫对着腹部方向凶了两声,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肚皮,对“异物”厌烦更上一层楼。

阿言心虚缩肚子,害怕他能摸出来小崽子,也怕小崽子乱动。

宋遂远觉着手下触感不对劲,担忧地朝康离问道:“阿言肚皮忽地紧绷,他是哪里不舒服么?”

康离拧眉,上前查看一眼,严肃地盯着小白猫道:“不许这般吸腹。”

阿言从小叔叔眼中看出对崽不好的意味,缩着爪爪心虚地松气,软肉重新显现出来。

若说方才宋遂远心底还残留一些猜测或许是两人串通的不信任,亲眼见过这一幕后,已信了九分。

阿言的确患了疾,康大夫眸中担忧教训不作假。

康离正打算回身抄书时,视线不经意划过阿言用过的碗筷,不露声色朝宋遂远道:“这桌菜乃为阿言准备,你继续喂他,我誊抄好事项你一并带走。”

宋遂远未拒绝:“多谢。”

随墨始终缩在角落里,消化着谈话内容,此时也未冒出来说喂猫。

在家中都是公子亲自喂的。

桌上只有一副碗筷,筷子胡乱倒在碗边。康大夫教养上佳,若是他来喂猫,筷子定不会如此摆放,且筷子头三指之外有污垢,宋遂远几乎能构想出,某人吃到一半惊得摔掉筷子的场景。

他敛下神思,神色自若地夹菜喂猫。

阿言浑然不知自己精心守护的秘密暴露一个,一边享受宋遂远细致的喂食,一边在心底冒出心眼子偷偷乐,宋遂远不知此事,那他岂不是可以骂人。

宋遂远不是想隐瞒吗,那就听着猫猫骂人吧!

加餐结束,阿言终于吃饱,餍足地抱着肚子。

康离也放下了笔,将纸张装入油纸信封,递给宋遂远:“好好照顾他,有事及时派人来寻我。”

接过信封,宋遂远顺便问起另一件事:“康大夫是否知我长姐为何小产?于日后又有何影响?”

康离眸色淡淡观宋遂远,沉默片刻后道:“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胎象弱,故此受了一点刺激掉了。对静乐自有影响,不过这些年她身子好歹调理过来,此次养好身子会再有孩子。”

长姐身体无大碍,宋遂远闻言稍稍放下心来,小心抱着患疾的小白猫告辞回府衙。

阿言出门一趟收获了太多讯息,脑袋运转过度,而且方才吃饱,趴在宋遂远身上打瞌睡。宋遂远打开信封,借着车厢内暗淡的光线认了几段字。

都是些行走坐卧与饮食睡眠的事项。

“公子放心,康大夫可是荣陆府颇负盛名的神医,他说无事定然可以做到。”随墨瞧着公子的脸色,小声道。

宋遂远合上信纸,垂眸注视着膝上的小家伙,抿了抿唇。

担忧有之,也有歉疚。

闭着眼睛乖巧,睡颜漂亮的小家伙,被自己养了一段时日,却患了罕见之疾。

回府还有段路,宋遂远揽住小白猫闭上了眼睛。

盛京遍寻小纨绔,却不曾想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开始宋遂远记下被咬满身伤的仇,想抓来他好好报复报复,但离开盛京前那晚,他已然报复过了,却一直未下令让随柳停下寻小纨绔。

说不上来为何,但若是长相性格皆那般合心意的人陪在身边,日子应当会不错。

如果小纨绔是阿言,那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何留香阁那晚,他“来去自如”能不惊动任何人,第二日又那般困倦发脾气,为何听到邓知玉这个名字反应总是奇怪,为何听到他言心悦小纨绔第一反应是逃避,为何能悄无声息熟悉地潜入他的寝屋,为何二者的声音相似。

以及……小家伙化人应当是变不了衣物的,所以两次都顺手穿上了那件镶金蓝袍。

绑住小家伙睡觉的那晚,他在幻梦中看猫化人,原来身边有千真万实的人变猫。

宋遂远顿开茅塞,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明。

回到府中阿言尚在沉睡,宋遂远告知长姐寻到猫后,提笔给杨为清写了封信。

阿言说自己的宿山猫族,他已是博览全书,却未听过宿山有猫族,只能拜托杨为清至皇家藏书阁里一寻。至于为何不给太子……

依近日天象来观,太子殿下恐怕没几日便要动身至颂安府。

阿言一直睡到暮色到来,今日天阴本就如同傍晚,暮色初至便已天黑,淅淅沥沥一下午的雨再次磅礴而下。

阿言越睡越沉,随墨进来换了次灯他才伸着小身体醒来。

宋遂远放下纸张,抬眼看过去,与翻身转向自己的小家伙对上,圆瞳明显仍泛着迷茫。

阿言仰视着熟悉的俊颜,迷迷糊糊道:“抱。”

宋遂远浅浅笑了一下,照做,将他抱在怀中替他整理了会儿睡乱的毛发。

阿言好一会儿才从漫长的睡眠中完全清醒,前爪爪无意识捂着腹部,他打了一个哈欠,开始骂人:“宋遂远嗷嗷嗷!”

背上手指蓦然停下。

“乖,歇息会。”宋遂远不容置疑道,捏了捏他的下巴,出口的“嗷”都变了调。

阿言不乐意,哼哼唧唧要挪开脑袋。

“你听。”宋遂远禁锢住他,黑眸在灯下有些温柔,“今日未让你吃饭是我的过错,但你今日同样鲁莽,你听外面的大雨,若你单独一只猫在外,我会担心。”

阿言仰着脸止住动作,圆瞳眨了一下,又一下。

宋遂远道歉了……他拱着圆脑袋蹭了一下宋遂远的手,一码归一码,服软之后继续骂道:“宋遂远愚昧大坏蛋!崽……”

闭嘴,崽不能说出来,会暴露猫猫。

“哼,嗷嗷。”

宋遂远挑起眉梢,此次竟不管用,屈指弹了一下他的小耳朵。

阿言小气地收起耳朵不让他碰,后爪在他手腕上反击了一脚。

“看来阿言不想吃桃子。”宋遂远伸手将小几上的盘子推远了些。

“要!”阿言翻身撑起前爪,顺着宋遂远的手臂跳上小几。

阿言今日进食果蔬少,若他能吃下,睡前可再用些果子,虽然他刚醒过来。阿言自行啃了两只粉嫩大桃子,舒服又豪迈地躺下拍了拍肚子。

猫今日好生幸福。

宋遂远念及他有疾,心软下温和了许多,瞧了他半晌提住他的后颈:“我为你沐浴。”

阿言惊喜:“喵~”

“不必谢。”宋遂远温声道。

阿言半空耍了耍爪子,反驳:“猫没有说话。”

宋遂远将他放入水中,打湿他的毛发,温声与他商量着:“下回哪里不舒服,告知我好不好?”

阿言转了转眼珠,不与他说人话:“喵喵。”

猫猫说与不说,你自己猜呀。

宋遂远敛了下眉心,为他清洗着嘴边毛发,换了命令语气:“不舒服说与我听,记住了。”

没玩起来,叛逆的阿言张开嘴巴要咬他。

右手拇指被咬住,小尖牙含着磨了磨,宋遂远垂眸看着小家伙,食指从缝隙中伸进撬开他的嘴巴,不徐不疾摸了摸他的牙尖,别有深意道:“牙口不错。”

那晚咬自己一身伤。

猫族咬合力惊人,阿言不可能当真下这个口,张着嘴巴气急败坏:“我要咬了我要咬了……”

宋遂远眉眼覆盖一层笑意。

……

夜雨萧萧灯火昏。

睡熟的小白猫打滚亲昵地贴近了身旁人怀中,腹中有了一阵微不可察的动静。

宋遂远浅眠,睁眼将他放在颈边继续睡过去。

不知为何,因醉酒而丢失的记忆忽地回来梦中,披着镶金蓝袍的漂亮少年,眼尾红红仿佛要哭出来,依赖地叫自己的姓名:“宋遂远我难受……”

对着焦急的少年,他恶劣地说了句什么,将人惹生气,在床上打了一晚的架。

……

翌日宋遂远醒过来,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仍未停,屋内光线尚暗,他阖上盯着床顶的双眸,揉了下眉心,那么早就有迹可循。

能那样叫他姓名的人,少之又少。

“公子醒了?”随墨听见动静,小声问道。

宋遂远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一刻。”

不早了。

宋遂远转过头,凝视着蜷着身子睡觉的阿言身上,小家伙连睡着都在藏肚子,他轻轻摸了摸鼓起一些的小肚子,起床离开:“开窗透透气,更衣。”

等阿言醒来,锅里的粥已温了三回,午膳的饭香穿过雨帘萦绕到鼻尖。

彼时宋遂远已带着随墨刻了一晌竹牌,大雨无处可去,宋遂远刻来玩一玩盛京现今的赌法。

“宋遂远。”阿言绕过屏风跳到桌上,小爪子不得闲地将摆放整齐的竹牌拨乱,嘴巴里“嗷嗷嗷”。

宋遂远止住动作,皱眉看小白猫,思索片刻道:“不许说腌话。”

他猜想,昨日康离同阿言说了一些话,或许他能听懂猫眼与阿言所患之疾有关,从昨日到现下,阿言学猫叫与骂人都太过刻意。

能听懂猫言这事,瞒不下便无需瞒,能与阿言心知肚明地对话也不赖。

阿言圆眼诧异,以防宋遂远再次诈自己,快速道:“宋遂远大坏蛋!”

“嗯,我是大坏蛋。”宋遂远道。

阿言呆住:“……”

就、不瞒了?

随墨在一旁笑道:“我听着公子仿佛真能与阿言对话似的。”

阿言从呆滞中回神,转头怜悯地瞥了随墨一眼。

宋遂远捏阿言的小脸,低头凑近恐吓:“下回再让我听到你说腌话,桃子没有了,全换成绿色菜。”

于小白猫相当有用,阿言不可置信地瞪着圆眼睛:“打一架。与猫打一架!”

宋遂远暂且听不得打架,后仰咳了一声。

随墨放下竹牌:“公子不会着凉了吧……”

“不是!他打不过猫猫!”

……

屋外的雨未见停歇。

如同上一世,江南这场夏雨连绵多日,未停过一刻,第十日颂安府传来消息,山脚下一村庄被山洪所淹,第十一日,荻水决堤。

荣陆府不在荻水所经之处,但大雨屋塌、患风寒的不在少数,刘柏与宋静乐每日忙进忙出,直接派人在府衙门口布施熬药,宋遂远派了身边的护卫过去帮忙,防止有人趁机闹事。

过了几日,朝中果然派了太子南下赈灾。

书房内,宋遂远看完杨为清的信,将封面无字的书夹在一旁,蹙眉思忖了会儿,长指从一旁书中抽出一封信,给随墨:“送去颂安府。”

里面写了一个名字,太子寻到人便知如何做。

这些时日宋遂远鲜少出门,他怕阿言染上风寒,整日与阿言待在屋中玩竹牌,顶多至屋檐下看看雨。

阿言等他办完解决完事情,在他腿上撒泼打滚:“出去玩。”

打竹牌赢不了,他早玩腻了。

宋遂远把他放在桌上,淡声道:“你还未认出此是何物。”

“不要不要。”

阿言刚被提到半空中,就用前爪捂住眼睛,到桌上也未放。

救命,他不要再看宋遂远画画了!

前几日,宋遂远画了一只小白猫,有阿言几分神韵。当时闹着出门玩的阿言难得安静趴在他身边看着那副画完成,宋遂远与他约定,若能认出自己所画十幅画上是何物,便带他出去玩。

阿言兴奋同意了,他没料到猫是宋遂远唯一可驾驭的,五天了,他只认出来六幅,彻底放弃剩下四幅画,看多了这些对崽不好。

眼前小白猫缩成一团,憨态可掬,宋遂远浅笑一下,捏了捏他的耳朵,不再逗他:“今日雨势小了一些,我们现下出门,让康大夫再为你诊一诊身子。”

猫耳朵竖了起来,阿言露出明亮圆瞳:“出门!”

十来日,小家伙每日大快朵颐,腹部却未鼓出多少,并且宋遂远就寝时偶尔能摸到小家伙肚皮下有浅浅的异动,他不知是否寻常,一直打算雨稍止便上康宅一趟。

宋遂远让绣娘为阿言做了一套小衣服,临出门前为他穿上。

阿言对穿衣这件事不排斥,尤其是为出门做准备,欢天喜地翘尾巴跳到铜镜前照了照:“漂亮~”

“走吧,漂亮小家伙。”宋遂远低声含笑。

西街也有药铺不取分文供风寒药,马车路过时,宋遂远听闻有人道“滑草再开一袋。”耳熟的名称入耳,他掀开帘子一瞧,小满正守在药桶前分药,往上看,铺前挂着“回元药铺”的匾额。

马车窗上冒出一颗圆脑袋,宋遂远放下帘子,垂眸将他抱回怀中。

“小心淋雨。”细雨斜飘。

阿言乖觉:“知道知道。”

圆瞳四处瞧,并未放弃寻机会看外面。

不过宋遂远始终抱着他,至康宅大门都未让他寻得机会。

彼时康离让归一名下芜州药铺掌柜拉走一半滑草,正清点着剩余的,听闻他二人到来,请人回了正厅。

康离抱过阿言,摸着腹部检查了一番,中途腹中小孩子还与他手心打了个招呼,瞧着是个活泼爱动的,很健康。

“无事,成长的不错。”康离道。

宋遂远只觉他的措辞有些怪异,不过“异物”成长越好,届时排除体内越容易,如此说法也算正确,此念头一闪而过,他认真问道:“晚间戌时三刻左右,阿言睡着时,腹中偶有异动,也是正常?”

阿言听闻这事,低头拍肚子。

你这个坏崽!

崽不满地动了动,还有半月就要出生的崽,动起来格外显眼。

宋遂远捕捉到:“正是如此。”

康离眉心无奈。

替亲侄子将谎言缝缝补补:“实属正常,只要动起来不严重。”

宋遂远将信将疑,却也想不到有何可隐瞒。

阿言眨巴着无辜圆瞳装傻。

康离顺势提道:“我已收拾出一间厢房,再过十日带阿言搬来这里住几日,届时阿言……排异物会安全些。”

照两人这架势,孩子出生定要先在他这里养一些日子,若是九溪能赶回来更好。

宋遂远颔首,未有怀疑。

将两人送走,康离浅皱眉遥望西北方向,剩十五日不到,不知赶不赶得及。

雁回城。

九溪虽有随军挂名,但一般作战用不到他出手,总是上山下水大荒漠地跑,宿山都走了几个来回,只为寻找稀有难长的草药。

这日他带着药仆采药终于回城一趟,天上掉下一只信雀,撞到他怀中。

九溪拉紧缰绳止住马,将信雀捧起来,纳闷道:“这不是小努力,康离怎么让你回来了。”

九溪养了许多信雀信鹰,常与千里之外的人联系。这只小雀他送予了康离,两人常交流近来得到的稀有药草亦或新研制的药方,但康离一般不用这只,因为它有些笨,只会一路玩命地飞,送一回信,少半条命。

多急迫的信息……

九溪想着,展开纸条,差点将掌心歪倒的信雀失手扔出去。

纸上只有几个大字“云休有孕速归荣陆。”

什么有孕?谁有孕?

九溪满头疑问地驾马进城,疾速分析这八字所传达的信息。

荣陆,云休与康离都在此地。

云休有孕,他离家出走的崽怀有身孕,是他的崽,有孕。就说养的太天真,出门才多久便被骗了。他瞧孩子不开窍的样子,尚未来得及教导他有关宿山猫族的知识,早知如此!

不幸中的万幸,云休遇到了康离,除他外,世间无人比康离更了解宿山猫族,且康离对狸奴研究颇多,这点还胜他几分,康离本身又是医中翘楚,总之恰好遇到康离是积了大德。

等等。

宿山猫族腹中孕育子嗣不过两月,康离既已知晓云休有孕,加上信雀耗时,无论如何都已月余,他崽马上要生崽了。

再算一算。

云休刚去盛京没多久就怀了崽!

九溪回到城中府邸,一刻未敢耽搁,收拾好行囊倒头就睡。

即将天黑,养精蓄锐明日开始赶路。

而接到夫人回来特意从军营返回的骠骑大将军却被药仆拦在了门外,云握川面无表情,但眸中压迫感非常人所能承受:“何意。”

药仆有先见低着头,仍汗毛立起,将主子留下的纸条呈给大将军。

云握川接过,看清内容后视线落到紧闭的门上,他双拳紧握,指骨捏出声响来,最终气极转身离开府中,今夜左副将一同回了城,正好练一练。

药仆一无所知,捂住自己的心口暗想,原来吵架如此恐怖的吗?

……

九溪换了三匹马,跑了十日才到荣陆,这一日,也是宋遂远带阿言搬入康宅的日子。

说是厢房,但康离宅子中屋子格局不同与寻常,此间除了未带堂屋,与康离的寝屋大小朝向一样。

宋遂远没带随墨,只带了庆州的厨子,入了厢房亲自将带来的东西摆放好,抱起了趴在床上等他收拾妥当的小白猫。

阿言腹部又鼓了些,宋遂远总觉得他不舒服,手指习惯性地搭于其上护着,没几息掌心又有轻微的异动,他忽地浅浅一笑,缓声道:“若非阿言是小公猫,当真像怀了小猫崽。”

阿言:“!”

他惊得缩住了圆肚子:“你才怀小猫崽!”

“没有说你怀,呼气,不要吸肚子。”宋遂远温声哄着,见他浑身毛炸起,忙道,“是我失言。”

阿言连滚带爬到一边蜷了起来,不让他抱。

这个人太吓猫了。

大概是吸肚子太紧的缘故,腹中崽闹腾开来,阿言更不敢动了。

宋遂远哄了他一会儿。

阿言小声道:“你出去,我要睡觉。”

崽崽还在动,他怕暴露。

“你哪里难受么?”宋遂远皱眉,瞧着他不大对劲。

“猫困了,猫要睡觉。”阿言抬起圆眼睛。

宋遂远摸他的脑袋:“我守着你。”

阿言拒绝:“不要守。”

他要教训崽崽,不能被听到。

深邃的黑眸盯了他片刻,宋遂远站起身:“好,我待会回来看你。”

宋遂远出了门,径直去寻康离,阿言真的不大对劲。

阿言附耳听脚步声远去,立马跳了起来:“你这坏崽崽把爹爹都撞疼了!不许动!再动我不吃饭饿死你!”

崽动了动彻底静下来。

阿言挠了挠猫脸,拍拍肚子小心问道:“你还活着吗?”

崽吐泡泡。

阿言安稳地趴下来,忽地翘起尾巴陈述感想:“崽,你出生后一定很聪明,在肚子里就能听懂爹爹的话,像爹爹。”

等到宋遂远带康离回来,阿言早已睡着了,这次睡姿格外霸道,鼓鼓的肚皮露出来。

康离只瞧了一眼便轻手轻脚转身出门,道:“他无事,短时吸肚子无碍的,让他睡一觉便好。”

“打扰。”宋遂远道。

“我职责所在,你尽管来找。”康离道。

他回药屋后见多欢举着信物跑进来:“康离叔叔,有一个叔叔让我把这个给你。”

小孩子话说不明朗,康离接过信物问他:“他在大门外吗?”

“对。”多欢点头。

康离握着白玉,心神骤然稳定,朝多欢道:“你帮我带他来这里。”

“是。”

康离为九溪准备了新身份他从归一镇请来的副手,故此哪怕坐不住,也忍住了没去亲自请兄长进来。

护着亲侄子的那小子不简单。

不多时,多欢清脆的声音响起:“康离叔叔,人到啦。”

康离递给小孩一个糖丸和几个铜板,拍拍头让他去玩,方才抬眼看向来人。与他普通的面容相比,对方面孔狂放粗糙,丝毫看不出往昔精细俊美模样。

“兄长。”康离道,“易容手艺又有了长进。”

九溪笑着摸了下脸:“这张不错吧。”

“不错。”

九溪放下手,四处张望问道:“云休呢?我看看他。”

康离沉默了下:“与孩子父亲在一处。”

九溪疑惑。

他皱着眉心:“云休出城前都不像是开窍的样子,这才出来多久,怎么就……”

康离再度沉默。

他瞧着,云休仍未开窍。

康离绕过这个话题,肃声说起正事:“再有两三日,云休便要生产,他大概与祖先不同,届时会生小猫崽。”

他昨日遣开宋遂远,为云休把了脉,又观察了他平坦的小腹,腹中孩子毫无变成小婴儿的征兆。

九溪神情也凝重起来:“比生人崽轻松,但仍不简单。”

“嗯,我们准备好到时能用得上的药丸。”康离看向九溪,常年在军中的他偏重研制药丸。

九溪解开包裹,全是瓶瓶罐罐:“我全带回来几份。”

“你一人带回来的?”康离惊讶,尤其看见难得的保命药有三大瓶。

“自然不是,云握川派给我两个人,说让他们帮我抓人我只需要揍人。”

“……”

宋遂远这几日与近在颂安府的太子联系紧密,临近晚间常掌灯看信写信,阿言这时就会同他打声招呼跑出府去逛一逛,今日换了新环境,在宋遂远写信时并未出府,去找小叔叔了。

宋遂远从太子哀民生多艰的感怀信中,提取到最后他已收到了后世县令呈上的著了一半的《荻水注解》,若自己未记错,此人中进士已八年,可受官职,颂安府知府不能及,同知正好。

这些都是太子要思虑的,宋遂远不管这般多,提笔问他是否听过宿山猫族。

上回杨为清寄来的抄书,只讲述了千年前宿山如何,真实性不低,却连猫可变人都未提过一字。

这边例行正事,另一头跑出门的阿言趁无人看见,跑到康离屋子里,正想比划让小叔叔给自己一身衣裳时,抬头对上了一张陌生的脸。

猫猫愣住,随之竖瞳警惕:遭贼了。

九溪眯了眯眼,矮身轻而易举抓住自家猫崽子,提起来看了看他的腹部。

阿言懵了,怎会发生如此之事,自己竟没躲?

并非没躲开,是他根本没躲的意识。

“你这单胎,也不太好生。”九溪道,顶着狂放一张脸扬眉,“嗯?不认得我了?”

阿言蠢蠢欲动的爪子顿住:“爹爹?!”

喵喵?!

九溪抱住自家小猫,愤懑:“小坏崽。”

心疼死爹爹了。

云休穿上了小叔叔备好的合身衣裳,乖乖伸出手腕让爹爹按住,他圆瞳好奇地盯着爹爹的脸,又顺势划到小叔叔脸上,如此循环往复。

双手诊完,九溪问:“你想知道……”

“我知道!”云休揣手手端坐,圆瞳晶亮。

九溪纳闷:“你知道什么?”

“我变人那年一起玩的漂亮哥哥是小叔叔,对不对!”云休道。

九溪默然,点他脑袋:“你才知道么?当年让你叫小叔叔,你死活要叫漂亮哥哥。”

康离扶住额头,放松地露出浅笑:“是漂亮哥哥这张脸太普通了。”

云休挠脸,及时转移话题问九溪:“爹爹想告诉我什么?”

九溪无奈抿了下唇,换掉要说的话:“你父亲很生气,派给我两个近侍让我揍你。”

云休拍桌子:“才两个,父亲看不起猫。”

“没关系,揍你肚子里的崽崽也一样。”九溪微笑。

云休闻言舔了下唇,默默盘算,宋遂远应当能护住崽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