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89章 发热

“城里的药铺送了药材来,把这些药铺和郎中的名字记下。”朱文逊头也不抬,笔走如飞。他手侧是堆积如山的文书,各县各里申报的粮食总量全都要赶在申正之前批复下去,他晨起时就泡在这案牍烟海中,简直恨不得生四只手出来写字。

“粮食分配做好了没有?城内各坊的保长全部找出来,一户一户发粮。”朱文逊早年做的就是文书的归库,少不得要和繁浩的纸笔打交道,因此练就了边写边说一心两用的功夫,嘴上念的和手上抄的是两样。

“是,新送来的粮食已经派发到各坊,保长熟知各家丁ko,到了时辰就会去按量发放。”桌案前等着回话的小吏忙不迭点头,没耽搁一点时间,立刻抱起批阅完的文书往外跑。

天干物zao,来往的官吏嘴cun起皮,来不及吞一ko水,又要时时戴个面罩,常有人中暑昏倒,医署不得不额外派驻医官来官衙。怀抱文书的小吏正对城内各坊的里长保长交代事宜,忽然一阵天昏地暗,眼前金星乱冒,眼珠子向上颤几颤,扑通倒地不醒。

随行医官确认了不是瘟疫,才手忙脚乱地把人抬进屋里又是扇风又是灌药。

保长被临时派发了活干,背着个大袋子每家每户去发粮。每户门前放着一只缸子,保长舀米的量具抖三下,差不多半斗,倒进小缸子里。收粮的百姓蹑手蹑脚打开门,再悄悄把门合上,不敢出声,怕瘟神听着活人的响,就此光顾。

吃饭总算解决,剩下就是去疠所的病人。

瘟疫xin烈,光医官就死了十多个。要不要募招郎中?医官们犹豫不决,死的人太多了,没有把活人往火坑里填的道理。隔天有人登门,一批郎中站在外头,面上包着厚实的面罩,这其中还有刚进药铺学本事的学徒和打下手的药童。

医官泪水盈目,对着他们长久俯首。

诸位当为国士。

艾草和硫磺燃烧的气味布满城中每一条巷道,虽然粮药都有了供给,但不能流水一样的用掉,许辞青正在煎药的时候,外面有同僚走进来。

那人说:“今日有些重病的,眼看就要不成了。”

许辞青擦着汗,头也不抬:“把这些给他们服下,用药不要太猛,换成药xin温和的。”

那人直冒冷汗,心一横道:“有一些人治不好,干脆......”

许辞青拒绝得很果断:“不行。”

“治不好,这样吊着横竖都是个死。倒不如省省事,任他们去罢。”

许辞青停下手里摇动的扇子,顿了须臾:“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去治好他。”

“药材再多也总有用尽的一天。那些将死之人就是个无底洞,这样灌药,我们还有多少余下的留给那些还有活头的病人?”

许辞青掷落了扇子,“唰”地站起来:“大夫怎能见死不救!”

有人来劝架:“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许辞青怎会不明白。

她只是不甘心。

父亲死于大水,母亲闻之悲怆随殉,许辞青茫然四顾,竟已身若飘萍。朝廷不会收敛罪臣的尸骨,她来是为了把母亲的衣冠与父亲合葬,不想遇上瘟疫,也未去祭拜父亲的坟冢。每一个病人身后牵系的都是父母妻子,许辞青不忍见旁人生受这样的骨ro分离之痛,见死不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她紧捏着指头,肝肠寸断。

那后面的人喋喋不休,却忽听“砰咚”一声巨响,煎药的罐子被砸得粉碎。试图劝说她的医官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还在边上试图劝架的人傻眼了,惊惶地上去摇晃他:“醒一醒!”

脖颈处一截皮肤露出来,黑斑之下,一块溃烂的皮肤流淌脓血。

他死了。

许辞青如遭雷殛,半天才蹲下身,裹着厚实手套的手替他阖上死死撑开的双目。

推出来出头的死了,再没人提这事。医官们惴惴不安,这是瘟疫爆发以后第十六个医官死去,下一个轮到谁?南关城内的医官数量本就不够,即便发动了民间的郎中,依然有病人无法得到及时的治疗。

接连有医官染病身亡。医官们惶惶地进出去疠堂,他们受着无尽煎熬,但没有人说出来。医官生前东奔西走不受待见,死后也要和病死的人一同烧为灰烬。史书兴许连病亡的医官人数都只略略带过,更不会有人兴之所至翻找他们的姓名。

许辞青看着医官的尸首被大火吞没,忽然很无助。她站在火焰前流泪,她想了很久,医官们已经全副武装,为什么还会生病?病疠之气是子虚乌有吗?

老医官站在他身后,什么话都没有说。

许辞青想到传授医术的师父,又想到自己的爹娘。

她失魂落魄捂紧面罩,仰头大哭起来。泪水把她的手心那点布料打湿,许辞青愣了,一种模糊的概念开始在她的脑海里滋生,飞速的长大,她开始意识到薄薄一层罩住ko鼻的面罩没有起到作用。

面罩太薄了,许辞青在新一天的议事中把这件事讲给在场的官员听,下午就收到了棉花和药品。

病气无孔不入,那在是否能面罩上动心思?许辞青用酒打湿了棉花裹了艾绒和硝石,塞进面罩中间,心想或许能阻碍一部分病疠之气。这样制成的面罩阻碍呼吸,且有一股怪味,但是推行之后,医官染病的数量降低很快。

许辞青雀跃不已,看来这种面罩是有用的,“病气”一说并不是空谈。

接到新消息的唱令夫抬脚疾走,铜锣在手里敲得哐哐响,他高声叫道:“今亡九十六!”

“无令不出!”

南关的防疫终于出现一丝曙光。

守备军在城里两头跑,天气热得咬人老命。冉槊嘴里发了几个带血的大燎泡,忍着没说,饿了掏怀里的干粮吃时嘴里的鲜血呼啦啦往外冒,把富戍廷吓得半死,拉着他到医官那儿检查了半天才放心。

不紧张不行,军营官府都有人染病死去,富戍廷不胜忧虑。

冉槊把衣裳系上,哈哈大笑说:“我命贱,多少明枪暗箭打到我身上都没死,区区一个瘟疫,哪能瘟死我!”

富戍廷哀哀叹气。

冉槊看起来不以为意,捞过他的臂甲,安抚似的道:“到饭点了,走走回去吃饭去。”

吃饭的时间太紧,一日三餐只好缩减到了两餐,人人身上都揣着干粮,饿了就啃一ko。到了饭点,厨子抡起膀子变着法给官员们弄些好下饭的菜肴,祖传的大铁锅充分发挥了优势,一锅菜盛出来能喂饱衙门上下五十来个人。

到了官衙吃饭的位置,菜已经上桌,热气腾腾。饿得久了,溢出碗ko的白米饭显得格外诱人。官衙的外堂被清理开做了饭厅,后厨挺开心,他一直想着这个厅堂适合用来吃饭,前后敞阔,眼见都是好景致,可不是更下饭了吗。厨子暗喜,没敢说出ko,做菜的大勺舞得更快,也算是他在瘟疫之中一段不为人知的苦中作乐。

cun天厨房保存了一包甘梅,厨子做了梅子汤,在井下镇了一下午,晚饭后端出来清凉解暑,在外奔劳一天的官员也讲不得什么礼仪了,一个个歪七扭八地坐在外堂,吨吨有声往肚里灌梅子汤。

冉槊咕嘟几ko把凉汤灌了,燎泡带来的针扎似的疼痛消减不少,呲着牙喟叹一声,随即看到温端着碗往后堂屋走,不免附耳向富戍廷道:“锦衣卫和这个督抚关系这么好?我没在京城待,却也没听说过文武两职有如此融洽的时候。”

富戍廷晃着半碗梅子汤道:“他们都是打京城来的,能说的话自然比旁人多些。”

“也有道理。”冉槊松开胸甲,心中还在感慨京官难做,没瞅见富戍廷那正在琢磨什么的深沉模样。

指挥使稳步到了商闻柳办公的屋子,门敞着,里头人没听到声响,半天没有回应。指挥使泰然自若踱进去,果不其然看到桌案前全是高高堆起的文书,把后面那个人影遮挡得严严实实。

堆放的都是今日呈送的文书。温摸清了他的习惯,知道他会把看过的本放在何处,抬眼略扫,不由皱眉。

“今天的都批完了,还在看什么?”温放下梅子汤,几滴汁水溅出来,他不动声色用袖ko擦去。

商闻柳随意地捧起碗喝掉梅子汤,指头抹了嘴角残存的甜水:“瘟疫至今已经一月有余,我把前日起草的疏表和文章再校检誊抄一遍,也好补全错漏。”

温坐在一旁:“现在病亡的百姓越来越少,朝廷更没有催促你上什么疏表。你整日这么熬,身子骨吃不消的,今日文书既然已经批复,就早些休息。”

砚台里墨汁晾干了,商闻柳抓起水盂滴水,嘴里念念有词:“正是因为情况有所好转,才更不能放松警惕。”

温道:“思危是好事。”他又补充一句:“但人也得休息。”

“晓得的。”商闻柳像是笑的样子,但又不太像,他索xin和温谈起天:“上午我出去巡视,看到未被淹没的麦田里夏麦已熟,无人收割,仆倒一片。不知来年光景如何,青苗还长不长得起来。”

温想了想,严肃地说:“只要人还在,就能长出来。”

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今天他们这些人都归没了青山,青苗也会重新在这片土地上茁生。

商闻柳笑了笑,重新执笔在纸上誊写:“但愿啊。”

温指挥本该收了碗回去,他却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夜渐深了,草虫叽里呱啦地鸣叫,万壑有声,独这屋里两人什么话也不说。温这些天也在四处奔走,仪表疏于打理,下巴冒了一圈铁青的短茬,瞧着颇有点古道西风的沧桑和稳重,商闻柳好像也注意到了,从抄写中分出神瞥了一眼,随后摸摸自己的下巴。

没见一点长须的势头。

他是挺稀罕太岳公那般美须的,可惜这一把须不大好蓄,从未如愿以偿过。遂万般郁卒,捏着笔又是一阵疾书。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外头更夫在唱更,子初了。

商闻柳捏捏眉心,那墨汁又用干了,墨条也只剩短短一截,刚想注水研墨,指挥使幽幽开ko:“该睡下了。”

商闻柳默然无言,本以为是有什么要事,原来一直等着他睡呢。商闻柳心知温不见他躺下是不会走的,索xin洗了笔,乖乖把外衫解了,当着他面洗漱,而后和衣而卧。

温没忍住笑了,商闻柳回以微笑。

“好好休息,要办正事明日有的是时间。”温吹灭了灯,刚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借着廊下挂的灯,看到商闻柳半撑着身子,披散下来的黑发垂在绣枕上,流转着绸缎似的光。白净的脸颊为夜色洇透,两瓣嘴cun微张,眼睛眨了眨,正侧头看着他。

眼珠子倒是挺亮。温心中嘀咕一声,侧肘端起烛台,瞧见那小文官脸色忽然就垮下来。

“安心睡一觉吧。”指挥使碾灭了他的期望,无情地端走了烛台。

隔天温起了个大早,京城有一批新的救济粮到了,因循是要军官过去清点。但冉槊像个陀螺似的,城内东西两头来回跑,商闻柳还得多休息,他便领了官衙的牌子,去城门ko*接。

还是老样子,城门开四尺宽的ko,由老马拉了粮车进城。外头人不愿进来,也是情有可原。

但愿这样艰难的日子能早点过去。

朱文逊这头审阅过昨日支出的粮药库量,马上就要交去商闻柳这里重新复核。衙门里没几个能使唤上的人,他叫上两个账房,把一摞文书分拣了抱起,一路注意着脚下,唯恐脚下一滑把按序摆放的文书给弄乱。

商闻柳的门关着,像是外出了。前日才在外巡视过,今日理应是不必出门的,朱文逊奇怪,叫来远处洒扫的长随。

“大人未起呢。”仆役答道。

“这个时辰还没起来?”朱文逊奇怪,在外头敲了门,无人应答。

“这些天大人到深夜还未眠,我们起来洒扫了,屋里的灯还亮着。想是昨夜也熬久了,今日便没起来,没有吩咐,我们也不敢去叫早。”

“快午时也该醒了,一会儿吃饭还没起,你们就再来看看。”朱文逊没察觉有什么不对,抱着文书正要返回,转眼瞥见去城门ko*接粮药的温正往这过来。

巳初就该回来的,熟料一批粮食里竟有霉坏,为保险起见盘查几遍后,才清理出坏粮,送到粮仓中保存。

指挥使抬手抹开鬓角沾湿的碎发,拿绫巾把额上颈间的汗珠擦了,眼看着眉梢就吊起来:“都在这围着干什么?门关这么紧,没人给商大人敞敞风?”

朱文逊对着锦衣卫,稍稍有些发憷,清了喉咙外轻重干道:“大人还未起。”

温皱眉:“未起?”

昨夜就把他屋里的灯盏取走了,从睡下算到此时,最少也有六个时辰,怎么还未起?莫非又从哪里寻了蜡烛,熬了个大夜?

朱文逊被他一身肃杀之气闹得紧绷着脸,干巴巴道:“后堂洒扫的说,大人近日辛劳,昨夜没吩咐,晨起就没去打搅。”

仆役生怕遭受责难,忙不迭点头。

温心觉不对劲,抬手敲门,里面根本无人应声。朱文逊擦着汗,一脸“就是如此”的神情道:“起先敲过了,怕是睡得熟”

“哐啷!”这一声把朱文逊惊得跌坐在地,两个账房急忙撇下文书搀扶他起来,眼见着指挥使阔步往屋里跨,几人也跟着进去。

屋里商闻柳蜷成一团,微张着ko,浊气在ko鼻之间浮动。他的百骸之间疯狂跳跃着痛楚,脑袋里更是炸了锅,只能微微听到外面有什么人的声音在响,叽叽喳喳的,什么也听不清。

渐渐的有人又近前来拍门,那力道简直称得上是砸了:“兰台!兰台?商闻柳?”

商闻柳感到自己好像浮在水面上,他无法动弹,只能以粗声喘息作为应答。外头的人破门而入,把冰凉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坏了,起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