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古代言情>明君与妖妃>第52章 金陵城,帝王州

正是春日晴方好, 滚滚长江水,目送南归燕。

风帆划过大江,船号声响起。

燕知微站在楼船上, 白衣清扬, 怀中抱着母亲的骨灰, 遥遥望着金陵帝王州的轮廓。

燕知微当年随燕王南征,他聪明好相处, 不但在燕北旧臣中有一群关系颇铁的旧识, 在江南江北也很吃得开,算得上是关系网遍天下。

等到他为相时, 这层好人缘又成为他遍布天南地北的人脉。

可惜燕知微为相时间太短,怕君王猜疑, 没有彻底放开手脚。

倘若他在相位上呆到五年,足以当得起一句“权倾朝野”, 政敌还想以叛乱罪撼动他?天方夜谭。

这些勾心斗角, 都被他抛却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了。

江宁府离广陵不远, 曾是燕王势力范围。

照理说, 他这般逃出禁宫, 想要摆脱皇帝追踪, 应当去的再远一些:或是锦官城,或是岭南道, 甚至是广州府。

但他的第一站选择回到母亲的故乡,将她的骨灰归葬于金陵。

她在弥留之际, 曾经对他说:“我想要回金陵,再听一首秦淮河上的琴音”。

“庙堂之高, 江湖之远,陛下琐事缠身, 有丰功伟绩等着他实现,可没空捉我回去。”

燕知微心里想着,却在下笔留诗明志时,写下那句“越鸟巢南枝”。如同暗示。

他太了解楚明。帝王骄傲不肯低头,一厢情愿的封后被他这般打脸,震怒之下,帝王根本不欲问他去往何处,估计要气上好一阵子。

燕知微也不怕他知道。他能跑第一次,就跑第二次。楚明抓他回去有何用,是砍了他,还是把他关在天牢里?

他心里想道:“再久些,陛下就明白相见不如怀念的道理了。”

一个曾对大多数他欲提拔重用的寒门士人有恩的前丞相,一个明明不在朝堂,影子却无处不在的幸臣……楚明不会想要留他在身边的。

楚明是一名会冷静权衡弊病得失的君王,他仔细想想就会知晓,如此分开,最是周全体面。

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可以相望,却不可相闻。

可以相知,但不可以相亲。

实际上,他在犹豫不定时,曾写信问儒林大贤顾长清:“身处激流,彷徨不知方向,当如何自处?”

顾长清似是在教他,意味深长地回他一句话:“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燕知微沉下心思,冷静地想:我到了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帝王自有他的千秋万岁名,不该因他沾染一丝宠幸妖后的污点,添一笔荒唐秽乱的龙阳情史。

燕知微的度牒与假身份一应俱全,离开长安后,他一路向南,自荆州乘船。

曾受燕相恩惠的荆州刺史收到他的亲笔信,早早带着心腹前来迎他,一路送他上船。

刺史欲赠他金银,燕知微辞而不受,船离岸时,刺史仍在码头长揖别。

燕知微顺着长江向金陵,搭乘的是长江船帮的总舵的船,住的都是最上等的船舱。

总舵柴晋义薄云天,当年,他曾从江南运粮协助赈灾,被栽赃下狱。最后是托人求到燕知微这里,是燕相亲自审理案件,还他的清白。

柴晋听闻燕相南归,亲自跑船,一路护送卸职的燕相下江南。

如此,一站接着一站。

当燕知微离开长安时,曾以为他抛却一切锦绣荣华,白衣归乡,等待他的会是黯然落魄。

船在长江边的码头靠岸,搬运货物的船工在忙碌。

“金陵已至,柴舵主留步。”燕知微回身,两袖清风飘荡。

柴晋又送他一程,恭恭敬敬道:“燕相如有事吩咐,请去金陵分舵传信,我等兄弟义不容辞。”

他昔年紫衣卿相,如今布衣白身,携一身清雅凤流,与他相揖别。

“江宁府中,半数皆为燕相昔年故交。江南豪客云集,多是念着再请燕相痛饮美酒,不醉不归。”

柴晋:“听闻寒士通天之路已开,江南多才子,怕是也要争相踏破燕相门槛了。”

说罢,他笑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燕相,山高路远,前路保重。”

燕知微不欲去拜访金陵旧人,他拨出一部分俸禄在钟山脚下购置了一个别庄落脚。

再过几日,他打算如母亲遗愿,带她再去听一遍秦淮河上的歌声,再把她的骨灰葬在钟山脚下。

从此之后,燕知微就可以隐居在钟山,守着母亲的墓碑,望着隔着万重山的长安,淡泊处世,了此余年残生。

五月,金陵城并没有什么变化,远方的长安却是翻天覆地,显示出景朝的全新气象。

远方的燕雀南归,随江上清风而来。

小燕在金陵城的锦绣中停下了脚步。

金陵城下酒家的老板娘当垆卖酒,看见隔壁书铺换了个主人。

掌柜的还是那个掌柜,只是偶尔来看店的主人,成了一名姿容清雅如天仙的白衣青年。

“燕先生。”她打着招呼,满脸是笑容,“又有年轻书生在问,先生何时再来书铺给他们解答问题……”

掌柜的正在愁眉苦脸地打算盘,道:“燕先生,给贫寒学子赠书,这可是个只赔不赚的生意,书铺的进账基本全赔进去了。而且,您还说可以来书铺看书,不收钱,每天我这里都坐满了来蹭书的穷书生,把书铺堵的满满当当的。”

“我买下这间书铺,也不指望赚钱。”那白衣的燕先生笑了,说道:“读书本是清苦事,有时候,想读都没处读。”

“……我少年时,也读不起书呢。”燕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笑道。

“后来,我遇见了贵人,才有了些许际遇。如今,不才一介白身,只是想为当年的我全一个读书之愿。”

书铺掌柜曾是一名落榜秀才,如今来当掌柜,也是图一个书铺安静,可以边读书边谋生计,他挺满意燕先生这个老板。

他奇道:“燕先生学识渊博,怎么不去考科举?如今科举改革,对寒门出身的士子友好许多,以您的才能,说不定有希望做个大官,封侯拜相……”

燕知微却摇摇头,眼角一滴美人痣,如同凝着泪。

他明明微笑着,却遥望长安的方向,道:“这通天之径,我不能走。可还有千万万人能走,他们能走,就相当于我走过。”

酒馆老板娘似懂非懂,却听他笑道:“请老板娘沽酒,我该回钟山了,如果有学子寻我,请他们七日后再来。”

“还是老样子?”

“嗯。”燕知微气度闲雅,淡淡笑道,“今晚想吃个锅子,好久没尝这一口了。”

老板娘熟练地沽酒,又给他装好新鲜的食材,道:“先生七日入城采买一次,山里头难道不清苦?”

燕知微:“不清苦,习惯就好。学着农人种了些小菜,就是酒喝完了,得来金陵城里沽。”

已是白衣的昔年卿相,悠然徜徉于市井与山野之间,他牵着一头小毛驴,步履缓缓,隐入金陵城的烟雨之中。

天下人识君,却又不识君。

有人识他为奸佞弄臣,有人尊他为白衣宰相。

有人斥他妖孽祸国,有人视他为能臣纯臣。

燕知微有无数玲珑面孔,却又有何人真正识君。

燕儿徐徐振翅,飞出王谢堂前。他曾说自己要当鸿鹄,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却在一步之遥时转身离去。

浮名轻掷,锦绣成灰,一切都作尘与土。

他也时常夜泊秦淮,两岸的歌声依旧清澈动人,广陵的柔情,苏杭的软语,金陵的迷梦。

但是这些梦,总是不似长安一梦。

画舫行过桥洞之下,耳畔水声潺潺,燕知微卧在船头,酒醉梦醒,看着月下的秦淮河水。

他抬起头,看见遥遥的白鹭洲。

“娘亲,自由的滋味,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燕知微自言自语道,“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画舫摆着的酒案,上面是两个相对的杯盏,一个已经饮空,另一个还是满着。

七年陪伴的戒断反应,如同沉睡在他身体里的旧梦,每当他醒来,扩大的空洞中仿佛穿过秦淮的风。

“我做过一场很遥远的大梦……梦中,有北地冰雪,有戎马倥偬;有富贵泼天,也有刀光剑影。”

“娘,我也飞上过最高的枝头,但是我明白,皇宫不属于我。燕就该自由自在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塞进凤凰的壳子呢……”

他只带走了这些年的俸禄,不多也不少,够他平平淡淡地开启新的人生。

那些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俯拾皆是的奇珍异宝,相府里礼尚往来的年节珍品,固然看着繁华,实则不属于他。

但是,世人总是会屈从于眼前的泼天富贵,无法保持清醒的头脑,意识到在得到什么时,他们终会付出代价。

“娘,我爱过一个人,至今仍然还爱着他。”

“但是人生路上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陪他走过了七年,曾被繁华迷了眼,也被权欲熏过心,我无时无刻不笼罩在皇权之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与他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直到我摔下枝头,终于彻底从大梦中醒来。我清晰地看见了,这条路的尽头。”

“若我还要一意孤行走下去,我与他,求不得一个善终。”

皇帝会忍耐一名羽翼渐丰的权臣吗?

他会忍耐一名让他留有污点的皇后吗?

楚明是天下之主,他想要做,也必须要做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会留名青史,供后人评说。

燕知微会在史册上留下何等笔墨呢?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楚明的千秋功业还会持续向前走,但是,属于“燕知微”的故事恐怕已经盖棺定论了。

是忠是奸,是贤是妖,他终将埋没在历史的长河。

他们也曾如同少年夫妻,有过最投契的时刻。所以,燕知微不想把这条路走向商君车裂,或是长门离恨。

燕知微躺在船头,看着明月的光芒渡过他的面庞,他笑着,却如同在哭。

“出走了这么久。我到底,还是一无所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