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下的别院清幽简朴, 颇有几分野趣。山路不好走,燕相又是来隐居的,所以此地甚少有人不长眼来拜访。
楚明还是第一个到访, 并在门口等他半日有余的客人。
兴许是等待太久, 他转身时, 双肩都被山间风露沾湿,俊逸面庞也柔和几分。
“知微, 朕很想你。”
楚明看向他, 意外的坦诚。
帝王微服,玄袍飘逸, 端的是金相玉质,潇洒不凡。他凝眸时, 浓黑色的墨晕染开,又是化不开的温柔。
燕知微本想端着姿态, 疏离有礼地劝退他, 此时面对帝王剖白的相思, 竟是半晌无言。
已近黄昏, 燕知微总不能让天子露宿山间, 最终还是把这尊大佛请回家中。
“陛下不冷?”燕知微与他对坐窗下茶案边, 撩起白衣袖摆,素手调茶汤, 为他烹茶暖身。
“无妨,朕拜会燕相, 等一阵是应当的。”
楚明单手端着热茶,肩上披着燕知微的外袍, 随意披散染着湿漉水汽的长发,态度不见恼怒或是不甘, 反而分外温和。
“陛下折煞臣了。”
燕知微听闻他下江南的消息,心中明了,以楚明的性子,他多半要顺路来他这里质问一番。
楚明恐怕有许多事情要问。
比如,他为什么答应的好好的,却悄无声息地离开?
又比如,他的爱是真的还是假的?君臣之间,有几多逢场作戏,又有几分真心实意?
燕知微不怀疑楚明要来,只是他来得太快,南巡仪仗刚至广陵,他的人就在金陵了。
他又一寻思,楚明也不是第一次甩掉大部队,搞突击战了,亦是他的风格。
既然注定躲不过这位万岁爷,索性就好吃好喝伺候好了,再四两拨千斤,把他哄回去。
燕知微虽然也思念陛下,但是头脑尚冷静,不会轻易因为“爱”,把自己轻易送到帝王的囚笼里,赔上一生。
否则,当时他就不会离开了。
“陛下此行,只是为了拜会燕相?”燕知微想,倘若只是探望,说不定他还没那么难缠。
“当然,还有请燕相出山,辅佐朕之意。”楚明支着下颌,凝望着他,温柔道,“知微意下如何?”
帝王依旧固执将他称为燕相,哪怕他早就离开长安,摆出与旧事切割的冷冽态度。
燕知微凭依高枝之上,将筹谋之事做完,等到燕家倾覆,终于振翅离去,头也不回。
哪怕他的确爱着楚明,能与他心意相通,生死与共;却不肯执凤印,与他共享富贵荣华。
一场大梦后,他不肯做君王附庸了。
无论是妃,还是后,始终都是君王权力的延伸。他若将人身依附于此,就是百年苦乐由他人。
楚明若是还想让他回后宫,此事没得谈。
若他执意如此……
这道题,他出给楚明,端看他如何回答。
主强臣弱,亦需要臣子精巧的谋算,拉扯与博弈。
“钟山非终南捷径,知微也不曾将其当做捷径。”
燕知微声音柔和,话里话外却是半真半假,让楚明碰了个软钉子。
他垂衣敛袖,悠悠然道:“这里是知微的幽居之地,陛下九五至尊,造访陋室,实在是让小庙蓬荜生辉啊。”
他在婉转地说“庙小容不下大佛”,话却像是唱着歌,让人听着耳根子都舒坦着。
“长安城的花要开了,知微何时归?”楚明握着杯盏,垂眸,答非所问。
君王此言,便是大事化小,似乎在对他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燕知微心里一顿,瞥向他,无奈道:“陛下,可别促狭知微了。”
他言语带笑,拂过耳侧长发,轻飘飘道:“知微与您,自始至终都没什么三书六礼,媒妁之言。您这是想证明什么呢?”
“知微不肯再陪朕看花了吗?”
帝王抬起眼眸,深邃的眸光凝望着他的脸,似是偏执,似是不甘:“还是因为,朕做错了事情,燕相怨朕?”
“并非是知微不陪陛下看花,而是陛下,本不该同知微看花。”
燕知微此言,看似自贬,实则劝诫:“您是明君圣主,不可受奸相妖妃沾染,如今回头,尚不算太迟。”
“燕相骗朕。”楚明声音醇厚,不见他恼,却是句句剖开他的心事。
“明明是知微忍不了朕将目光投注到别处,宁可直接离开,率先放弃朕,眼不见为净。”
谁料到,燕知微竟然颔首,不吝于与他说个明白。他手指敲击桌面,坦然承认:“陛下在知微身上耽误了太久,知微当年不懂事,勾着、霸占着陛下的全部注意力,早就把陛下当做自己的,如此恃宠生娇,断是忍不了一点分享。”
他抽身时,也是想的冷静,轻轻道:“离去,对陛下与知微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朕不认为,这是解脱。”楚明本是端着茶盏,此时竟然骤然捏碎,白瓷碎裂,割伤他的掌心。
不但是鲜血,滚烫热茶亦泼溅在他的手上,楚明眼皮也不抬,语气带着冷意。
“陛下,您干什么?”燕知微到底还是爱他,忙捧着他的手,看他被烫红的虎口,掌心还有碎瓷片。
“我去拿治烫伤的软膏和纱布……”
燕知微抬眸时,迎上帝王阴沉冷峻的眼睛。
楚明垂眸,凝视着他,慢条斯理道:“什么是解脱?相忘于江湖?可燕相这模样,看上去并不像是忘了朕,而朕,亦然忘不了知微。如此,只是折磨,而非解脱。”
“那是因为,时日不够久。”燕知微取来药箱,先挑去碎瓷片,再用雪白的布巾浸了冷水,替他擦拭烫伤与血迹。
他垂下眼睫,“陛下一年忘不了臣,那么三年呢,七年呢?七年的相处,要用七年的离别去忘记,待到陛下放下时,或许你我就终将解脱,回忆起少年事,留下的也只有君臣。”
“或许?”楚明微微冷笑。
“真是狡猾的知微,起初是你先开始,又是你离去,却要朕一生都念着你,受此求不得折磨。”
“……”
燕知微道:“这般君臣结局,最是体面不过。强扭的瓜不甜,陛下难道想让臣时时活在阴影中,担心某一日,君恩如雷霆,降临到臣的身上吗?”
燕知微面上的表情渐渐褪去了,他抵着额头,静静合起眼,难言的疲倦:“燕知微如今的声望,背后亦有陛下之推手。臣本欲功成身退,籍籍无名于江湖,您却如此布局,难道是觉得臣还会回到朝堂上吗?”
“造势,如何不可?”楚明淡笑道,“朕自然会为燕相扫平回朝之路。”
楚明说罢,看向窗外山林野趣,风穿过寒秋,物华改换。
如此隐居之地,他看着,也忍不住心向往之。
想要把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燕知微带回锦绣长安,情与义,固然重要,但他不能如此绑架他。他会不快乐。
“陛下如此执着于知微,实在是路走窄了。”燕知微心里酸涩,低声道,“臣并没有那么好。”
“谁道你不好?”楚明道。
他凑上去端详他,眼睫撩起,显然执着得很:“知微温柔又漂亮,还很聪明,朕心悦之,无人及得上。”
燕知微被他一顿夸,也没被甜言蜜语冲昏头脑,反倒冷静地道:“陛下恋旧,只是回忆美化了一切,教您眷恋于知微。待到您放眼天下,神州处处是美人……”
白衣美人眼睛酸涩,低着头,觉得自己也活成了最讨厌的样子,伪装成贤良淑德的模样,却在推走喜欢的人。
可他是皇帝啊。小燕委屈地想,他们隔着万重山,难道能在一起吗?
“难道燕相以为,朕是随便谁都能近身的吗?”楚明见他泪盈盈的样子,目光凌厉,薄唇微启,开口就是王炸。
他似笑非笑,支着下颌端详他若远山的眼眉,徐徐道:“难道燕相,想亲眼见朕后宫佳丽三千,儿孙满堂?”
燕知微不答,脸色沉了沉,显然是心有挣扎。
他向来是不提这些的,从楚明口中说出,他心里针扎一样疼,却还得强颜欢笑,本分为臣。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挤出来,摇摇欲坠,道:“……臣是顾全大局。为了楚氏江山稳固,陛下得有后嗣才是,难道真的要守着臣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江山,又何时是一家一姓的江山?自秦汉始,江山换过百代有余,今日之江山,是朕打下来的;但明日之江山,到底是不是楚氏子孙的,朕百年之后又如何保证?”
“再者,天家父子有什么亲缘可言?在皇权面前,再温文儒雅的皇子,一样会斗红了眼睛,朕尤其信不过。”
楚明显然对后嗣亲缘无甚感觉,或许说,他从不信亲缘。
“朕恢复的大统,稳固的江山,应当选最优秀的楚氏子孙,才不会糟蹋江山百姓。”
显然,他崇尚能者居之。
“……”燕知微哑口无言。
这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皇帝本人敢说。
“宗室子弟里,多是父母俱亡,背景干净者,朕抱几个来养,只要天赋异禀,聪明伶俐的。”
楚明的手搭在他家燕相的掌心上,由着他挑碎瓷,却慢悠悠道:
“……由燕相来教。待成年后,朕选个最好的做太子。无论是谁,都得尊敬你,讨好你,争取你。无论谁做了储君,你都是未来帝师,谁也动不得。”
燕知微手上一哆嗦,失声道:“陛下!”
“您知道您在许诺什么吗?”
斜倚着窗边的君王,坐姿慵懒松散,披发如墨,手上却裹着一层白纱,洇着血迹,却掩不住金尊玉贵。
“朕在卧榻之侧养权臣,赌的是,知微为朕之周公。”
他向燕知微望去,淡淡笑道:“朕信你赤红心血,忠肝义胆,愿与你一世君臣,知微肯许朕一世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