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清微微咳嗽了一声, 眉心微皱了一瞬。

  或许是因为止痛药已经过了有效时间,又或是系统为了提醒他时间余额已经不足,加大了他的痛觉敏锐度, 即使只是这样简单的咳嗽都会牵动他的手术伤口, 带来钻心的疼痛。

  那眉头只皱了一秒便又再次舒展开, 因此叶斐然并没注意到不对劲。

  更何况此刻,他的注意力正放在江意清的话上。

  “人可能在少年的时候都会有些执拗,不知道该怎么直接表达情感, 我明明不是那样性格的人,至少现在不是, 却不知不觉也在那时变成那个样子了。觉得试探一下才会安心。”

  “高中毕业出国之前我办的那个聚会, 当时本来是打算等到你来为止的, 但是你后来打电话过来说要参加学校的创新设计比赛, 正好冲突,来不了。”

  “我当时其实很失落的。”他轻笑着说:“想着我要走一年, 你都不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后来我去国外之后, 你甚至也没打电话或者联系过我,我写了好多明信片, 和同学出去逛的时候也买了纪念品, 都专门给你留了一份。”

  “我想着就等你主动来联系我好了, 然后我就把东西一股脑寄给你。”他说:“难不成你还能一次都不主动来问我过得怎么样吗?”

  “事实却是,你的确就像我预想的那样, 就连一次都没联系过我。”江意清说:“直到我后来终于放了假回国,给你打去了电话, 发现已经联系不到你了。”

  “再到后来, 偶然遇到在百货商场门口做兼职生的你, 我很开心, 我觉得我能帮你,至少能让你过的不这么窘迫,但是你拒绝了我,还和我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是那么想我的。”江意清垂眸,静静道:“我想或许你说得对,或许我确实就是那种人,没错,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他叹了口气,“再到后来过了五年,五年间我身边换了很多人,我好像都快把你忘了,但是当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立刻就认出了你。”

  “你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和我记忆里的那个你完全不一样了,但是很奇怪,我当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江意清道:“我很激动的抓住了你的手,问你这些年去了哪里,我身边的人都在望你,你好像有点怕。”

  “拿到了你的地址后,我开始频繁出现在你身边,你总有意躲着我,样子有些畏缩,你这个样子让我有些难受,我不知道以前的那个你去哪里了。”江意清说:“之后你婉拒了我的一切援助,想和我划清界限。”

  “再到后来你来我的分公司,当着我的面甩手跑开,我看到了你在跑开之前看的是樊沉舟,所以我觉得不对劲,我找人去查了樊沉舟和你的渊源,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背后针对陷害你们家的人。”

  “我还查到我爸曾经有世华的股份,但后来转让给了别人。”

  “再到后来,我的手下告诉我,那晚在酒吧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客户需要见,因为你当时你在家照顾父母已经有好一段时间,处于失业状态。”

  “我知道所谓的偶遇是你设计的,也能猜到你为什么忽然不抗拒我了,就算你想利用我,也没关系,我并不介意。”

  “如果你提,我甚至可以帮你报复你的仇人,但一切的前提是不能对我撒谎,不能……欺骗我。”

  江意清苦笑一声:“再到后来,樊沉舟告诉了我一切,我知道背后有人一直想搞我,也预想过那个人可能是我哥,生意上的事太复杂,或许他早就对江家的生意感兴趣了,只不过我爸一直不让他插手,我能找到他背叛我的一万个合理性,却给你找不出来一个。”

  “因为,我从始至终都喜欢你。”

  “你对于我来说,也从来都不是什么玩物。”

  亲自从江意清嘴里听到这句喜欢,比从顾安风嘴里听到带来的冲击力更大。

  叶斐然怔神,嘴唇嗫喏说不出话来。

  “我想过我们之间会出现的无数可能性,但从来没想过是这样收场。”

  “即便是这样,你下跪道歉的时候我还是会感到心痛,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江意清轻轻一笑:“但至少现在,我们之间终于可以就此结束了。”

  他几乎是强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手中的水杯无力地从手中垂落,接着沿着床侧滚落到地板上,清脆的陶瓷碎裂声尖锐响起。

  叶斐然大惊,起身去搀扶江意清,却摸到他背部早已被汗湿透。

  被子从胸前微微向下滑落,手术位置正往外渗着血,将病服都濡湿了一大片。

  他瞬间慌乱起来:“伤口开裂了?”

  手颤颤巍巍地摸上去,才发觉被子里面全都是渗出来的血。

  可就算这样,刚才这么久他都没听江意清呼过一生痛。

  他到底是怎么忍这么久的?

  他惶急地起身去找医生,不想再重复上一次的画面,亲眼看到江意清在自己面前再病危一次。

  江意清却伸手将他拉住,他面上冷静祥和,跟叶斐然几乎完全是两种状态:“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别叫医生了……”

  他躺下来,几乎要被剧烈的疼痛撕裂了:“叫我哥来吧,我想最后见他一眼,不要叫医生,算我最后一次求你。”

  “别再做没有意义的事……”

  他如此笃定,以至于叶斐然愣愣的看着他:“你才刚做完手术……叫医生救你怎么会没有意义?”

  江意清抚摸着他的脸,就像以前两人缠绵的时候一样,他怜爱地望着叶斐然:“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我几乎已经做完我想做的所有事了,我不会后悔了……”

  他摸着他的脸,帮他擦着眼泪:“你别哭,你哭我会更难过的,至少我想要平静的、离开。”

  他意识渐渐模糊,眼睛闭上。

  “江意清你醒醒,别睡……我这就去叫顾安风过来,你等着……”他将眼泪忍回去,可强忍悲伤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江意清眼睛半闭着,手也从叶斐然脸庞上垂下来。

  “求求你别睡,求求你……”叶斐然慌乱地望着他,俯下身来将他抱在怀里:语无伦次地说:“我爱你,从最开始我就喜欢你,可是我始终觉得我配不上你,才会故意躲着你……”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晚了,现在说这些一切都晚了……”

  “还记得我说过我总有一天会向你解释一切吗?”他笑着流泪:“那一天快到了呀,我马上就能从顾安风手里夺权回来,到时候我就把鸿来的股份全部过继给你,这就是、这就是我一直在计划的事啊……”

  “我没有想要背叛你,从来都没有……”

  “江意清……”他绝望的喊着他的名字。

  苍白削瘦的青年在他耳边轻轻说:“别哭了,连我都没有在哭呢……生活还是会照样继续。”

  “地球不会离了一个人就不转了。”他最后笑了一下,接着闭上了眼睛,陷入昏迷。

  过了好几秒,感觉到江意清失去动静的男人爆发出了一声悲鸣。

  医生和顾安风听到动静,接二连三的进来。

  医生给江意清想要实施抢救,叶斐然传达了江意清的诉求——也就是拒绝没有意义的抢救措施。包括,想最后见一眼顾安风。

  医生于是只给江意清做了基本的急救,保证他生命体征一直还在。

  不知又过了多久,江意清在迷蒙之间醒来,医护人员和叶斐然走了出去,病房终是寂静下来。

  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于是顾安风只能俯身下来,贴近他的耳朵。

  “哥,我还有一些事,想要、想要拜托给你……”

  他在顾安风耳旁,说了自己临终前最后的诉求。

  接着最后给了顾安风一个拥抱。

  不过半个小时,他渐渐失去了意识,躺在顾安风怀里,再也没了任何的动静。

  病房里,心电图发出连续且尖锐的“嘀”声。

  顾安风一句话也没有说,闭了闭眼,亲了一下江意清的额头。

  接着沉默地将青年放在床上,帮他将被子盖好。

  清醒的这一天江意清曾有过状态好的时候,但现在看来那显然只是回光返照。

  所有人都走进来,医生判定病人临床死亡。

  叶斐然走进来,静静坐在江意清床头,望着青年的脸庞。他明白这次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再出现所谓的奇迹了。

  他只是想要,就这么安静地再在江意清身边,坐一会儿。

  *

  两周后。

  江意清入葬的墓园仪式上,稀稀疏疏只来了不到十几个人。

  来的人其中有江意清生前的朋友,还有江家的一些亲戚。

  生前江意清身边曾有无数簇拥他的人,但树倒猢狲散,自从江家落寞之后,那些跟随者便也消失的七七八八。

  方熠安排了葬礼的所有流程,对于他来说,这是他最后能为江意清做的了。

  墓园远处驶来黑色轿车,顾安风从车里走下来,他身穿一身黑色风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默默走了过来。

  方熠已经将他做的事曝光给了媒体,这次的葬礼也并没邀请顾安风,远远地看到顾安风走来,他感到有些不悦。

  但他知道他不该做什么,不能因为一个人而毁了江意清的葬礼。

  顾安风静静坐在悼念席位的倒数第二排,他看到陆续有人走上前致上悼词,诉说着对江意清离世的惋惜还有对他的怀念。

  见不断有人回头望向自己,露出了古怪的眼神,他抬手戴上了墨镜。

  在顾安风之后不久,叶斐然也开车到达墓园。

  他捧着一束花走来,在最后一排坐下。

  同样不在葬礼邀请之列的他并不受人欢迎,但叶斐然显然不在乎这些。

  悼念与下葬仪式结束后,悼念的宾客纷纷上前给墓碑前送上鲜花,接着一一离开。

  叶斐然在人群最后,将手中的花束轻轻放在江意清的墓碑前,站在原地望着墓碑上的遗照。

  身后,方熠走上前来,声音冷冷的不带任何情绪:“别假惺惺了,我不想让你这种人的泪弄脏他轮回的路。”

  叶斐然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面前的墓碑,一言不发。

  “不要逼我找人赶你走,到时候场面会很难看。”方熠的语气已经很是克制:“至少今天,我不希望你出现在他的墓前。”

  叶斐然又静静站了会儿,接着朝墓碑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等叶斐然离开,方熠将他刚放下的那束花拿起,扔到了墓园道路一旁的垃圾桶里。

  葬礼结束后,方熠上车离开墓园,司机将他送回家门口。

  方熠刚下车,便被等待已久的男人上前拦住:“请问是方熠,方先生吗?”

  “我是。”方熠道:“怎么了?”

  “哦,是这样的,您有一个快递。”穿着快递员服装的男人拿出笔:“麻烦请您签收一下。”

  方熠迟疑地接过快递员递来的盒子:“我的快递吗?谁寄来的?”

  “哦,我帮您查询一下寄件人信息,您稍等。”快递员查看着手里的手机:“寄件人姓江,名字是——江意清。”

  方熠瞬间僵住了,愣在原地:“江、江意清?”

  快递员低头又确认了一遍,点点头:“就是这个名字没错。”

  “您核实下电话,如果是您的快递,麻烦请您签收一下。”快递员看向方熠。

  收件人信息的确是自己的,这没错。但寄件人……为什么会是江意清?

  或许是看他有些迟疑,快递员再次查看了一遍手机上登记的信息:“顾客是提前就把东西寄存到我们公司的,要求定时派送,也就是今天上午。”

  听了快递员的话,方熠缓缓垂下眸,顿了半晌后,最后拿起笔在快递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拿着快递盒回到家里,将门关上后,身体朝下在沙发上躺下来,将脸埋进沙发的抱枕上,不知过了多久,才又爬起来。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啤酒,将易拉罐拉环拉开,慢步坐回到沙发上。

  闷头猛灌了一口冰啤酒之后,他才终于鼓起勇气,抬手去拆开那只快递盒。

  快递盒里静静躺着两个信封。

  他愣了一瞬,伸手将最上面的那只信封打开,拿出信封里的信。

  原本以为是江意清的绝笔信,但从信的内容里来看,江意清写这封信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

  或许,是在被叶斐然软禁起来的那段时间写下的。

  信的内容很简洁,不过寥寥两小段。

  感激方熠始终对他不离不弃,在所有人都背弃他的时刻还惦记他,以及在他初入鸿来到现在一直都忠心跟在他身边,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

  而另一个信封里存放着的是他的全部财产,他留给方熠,就当做方熠跟在他这么久的报酬。

  方熠将另一只信封拆开,一张崭新的支票沿着信封边缘滑落在地。

  他俯身捡起来,失神地看着上面巨额的数字,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泪流满面,喃喃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你回来啊……”

  死一样寂静的房间里慢慢响起男人低声的恸哭。

  与此同时,从墓园离开后的叶斐然同样回到了家。他将身上的衣服脱掉,洗了个澡后,换上了下属准备好的蓝色西装。

  刚走出家门,便在家门口收到一个不知名的快递。

  他接过笔在签收栏写下名字,拿着快递盒坐上车。

  昨天刚刚办完鸿来的各种内部手续,手握鸿来最大股权的他已经掌握了鸿来的实权,只等今天董事会上正式加冕。

  这是江意清离世之前他便计划好的事,无论是否还有意义,他都会坚持完成。

  在后排座位上接完秘书打来的电话后,他的目光落在放在一旁的快递盒上。

  轻轻将盒子拆开,迟疑地拿出里面的文件袋,打开密封的文件袋。

  依次拿出里面的文件出来看,一张张鸿来多年来的债务账单展示在他面前,大多数都是财务部门隐瞒的坏账,就连正嘉收购核查的时候都没查到过。

  看着手里的账单,叶斐然失神怔了一瞬。

  *

  杜若宣拿钥匙打开门,走进屋里。手在墙上摸了许久,摸到灯开关的位置,将灯打开,随后在玄关换好鞋,慢慢地走进客厅。

  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身体朝后仰瘫在沙发靠背上,闭上了双眼。

  手机在这时响起,他轻皱眉接起来。

  是母亲打来的,询问他有没有给客户送货过去。

  杜若宣沉默了几秒:“我忘了。”

  事情是母亲前天就交代过的,他前天就不知为什么将这事忘了。昨天也特意交代过一遍,叫他一定记得,但今天杜若宣又忘记了。

  女人在那头叹了一声气,倒也没责怪他:“若宣,你最近怎么老忘事?天天浑浑噩噩的……唉,算了,明天我自己去送货吧。”

  杜若宣没再说什么:“妈,不好意思。”

  电话挂断,杜若宣将手机放下。兀自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久的呆,麻木地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将电视机打开。

  然而电视机上刚一打开,播报的却是鸿来前任继承人江意清下葬的消息。

  杜若宣注视着电视机上媒体拍摄的现场画面,看了几十秒,接着将电视机关掉。

  房间再度回归寂静。

  他早就得知了江意清去世的消息,那时刚得知的时候,他的反应要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平静。

  他毕竟是重生者,早就知道这是江意清必然面临的命运。

  他不知道江意清有没有完成这一次的任务,但若是没有完成也会再度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重来,自己也不会再遇到了。

  不知道那个世界的杜若宣,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而他和江意清最后的结果,会不会也和现在有所不同?

  他压制着胸口处莫名升起的闷痛,告诉自己他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避免了上一世替人顶替入狱的结局。一切都很好,他应该高兴才对,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拿出口袋里的钱包,打开里面那张合影,拿在手中。照片上,两个少年揽着各自的肩膀,对着镜头露出微笑,像是单纯无邪的孩子。

  这张照片拍摄于高中某次老师组织的活动课上,当时他和江意清两人组成一组,在课后拍了这张照片留念。

  那是他和江意清唯一的一张合影,也记录了两个人最美好的时刻——那时他还刚转学过去没几天,两个人的关系可以说还不错。

  看着两个人的合影,杜若宣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仿佛沉浸在回忆中。

  人与人之间若是一直停留在初见那时,该有多好啊。

  慢慢地,他感觉到水滴沿着侧脸滑落下来,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牵强,但他仍然强迫自己笑着,仿若这样就可以掩饰自己此时涌上来的难过。

  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场面诡异又矛盾。

  *

  夜色迷人,零度酒吧的夜场在九点钟才刚刚拉开帷幕。

  樊沉舟刚坐下便要了杯威士忌,一旁的袁文恺连忙拦住:“你的伤好没好?养伤期间最好还是别喝酒。”

  “那你叫我来干嘛?看你喝?”樊沉舟嗤了一声:“得了,来酒吧不喝酒算怎么回事。”

  “最起码加点红茶。”袁文恺看了他一眼,又吩咐了酒保一遍,让他把端上来的酒再调一遍,度数调低一点。

  兑了红茶的威士忌端上来,樊沉舟尝了一口,下意识皱起了眉。但心里也知道自己现在确实不能沾酒,于是便也没说什么。

  在医院自杀未遂被送进病房抢救后,最终他还是被救回了一条命,本来要在清醒后送去公安局立案起诉,很可能会以故意伤人未遂的罪名被判刑。但叶家父母主动找到公安局,表明自己愿意谅解,希望可以对樊沉舟从轻处理。

  最终基于多方面因素,樊沉舟被宣判缓刑,在医院养好伤之后便出院了。

  樊沉舟的公司已经宣告解散,背负了上千万债务的他最近正在袁文恺的公司上班赚钱。当然这也是无奈之举,虽然给袁文恺打工显然不足以偿还自己的债务,但目前的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来。

  房子被抵押后,现在他也暂时睡在袁文恺那里。两人下了班后没其它事,便一起约着来酒吧喝一杯,释放压力,打发时间。

  两人认识了多年,在一起喝酒就是随便胡聊侃大山,没什么顾忌。

  樊沉舟问起袁文恺最近被老爷子逼婚到处相亲的事,取笑了他好久。

  两人喝的都快醉了,袁文恺朝舞池里望了望:“其实现在青市阔少圈没了江意清,还挺无聊的……你不觉得吗?”

  樊沉舟拿酒杯的手一僵,接着沉默了几秒,仰起头喝了一口酒。

  见樊沉舟脸色不对,袁文恺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将酒杯放下:“对不起沉舟,我忘了你喜欢过他……不该提起他的。”

  樊沉舟说:“没事。”

  “其实我觉得他现在应该算是解脱了,他身体一直都不太好,死前也受了不少罪。”

  “唉,哥们喝了点小酒,脑袋都喝晕了。”袁文恺还是有些愧疚。

  他知道樊沉舟好不容易才忘记江意清,他确实不该再提起的。

  两人又喝了两杯,樊沉舟便提议回去了,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该要早点回去准备休息了。

  袁文恺便也起身,帮樊沉舟拿起一旁卡座上的大衣,递给他。

  两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樊沉舟似乎看到了角落卡座上的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投去目光,恍惚间看到了江意清,指间夹起一支烟,斜着身子过来问旁边的人借火。侧眼抛过来的目光清冷,唇间轻轻露出一抹戏谑笑容,美的让人失神。

  然而再一晃神,却发现一切只是幻觉。角落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袁文恺回身看了他一眼:“看什么呢?走了。”

  樊沉舟收回了目光,垂眸跟上他脚步:“没什么,看错了。”

  *

  青市郊区的一家高级疗养院里,楼下的花园鸟语花香,此刻正有不少老人在此结伴散步。

  作为青市最贵的疗养院,这里每月护理疗养费高达两万元,但与之相对的,环境、服务、设施也都是全青市最顶尖的。

  这也让在这里养老的老人基本都能获得高度舒适的体验感。

  然而此刻,七楼某一间房间里,忽地传出突兀的尖锐声响。

  “滚……滚开!”床上几乎头发全白的中年男人用力地将护工端过来的中药打翻在地:“我说了我不喝这个药,听不懂吗?”

  “给我滚出去!”男人大怒,但却因为下半身瘫痪不能动弹,只能抬起胳膊挥打着护士。

  护工慌张地收拾着地上的盘子:“这是给您配的药,有助于您康复的……”

  “说了我不吃!”男人喊道:“你们都跟那个王八蛋串通好了,想下毒害我,以为我不知道吗?嗯?给我滚出去!”

  护工急匆匆地端着盘子走出门去,正巧与门外走进来的顾安风迎面撞上。

  “抱歉……抱歉……”幸好盘子端得稳,碎片没落到男人身上,护工慌忙道歉,抬起头才看到是顾安风。

  “顾先生,您来了。”护工说:“江先生还是不肯吃药,在犯倔呢,您劝劝他。”

  顾安风挥挥手:“嗯,没事,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护工点点头,关门走出去。

  床上的江昌林死死盯着顾安风:“顾安风,立刻把我从这个地方弄出去!你有什么权利把我关在疗养院?想慢慢害死我是吧?你真以为没人能管得了你了?”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休息的他已经恢复了语言功能,但瘫痪加重,下半身完全没法动了,自那之后顾安风便将他从医院接了出来,送到了这家疗养院休养。

  顾安风站在他床前,和他对视着,低下身给他将被子盖紧:“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针灸疗程和中药都是医生定的,没人想要害你。”

  “你让他们切断我和外界的一切联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江昌林不怒反笑:“以为我老了,就能任你骑在我头上为所欲为了?把我手机给我,把我的人都叫过来!我不要再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听到没有?!”

  “爸,不管你相信与否,其实我是在保护你。”顾安风道:“你以为我没帮你联系过你的亲信吗?”

  “在你手下办事的人听到你的名字就直接挂了,还有你那边的亲戚,也是一样,我有把你的近况分享给他们,还提出让他们接走你去照顾,可惜……没人愿意呢。”

  “大家都以工作忙为理由婉拒了我。”

  “不,不可能的……你他妈撒谎骗我!”江昌林拽住顾安风的衣角:“我还有文睿,叫文睿来……”

  “手机给我,我要给文睿打电话!叫他来接我走!”

  顾安风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拨开:“哦,你说你在国外的那个私生子……我也联系过,他们听说你不仅没钱还背负了几亿外债,直接跟你撇清关系了,说自己没回国的打算。”

  江昌林愣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所以爸,你也别嫌弃,本来无论怎么排现在负责管你的人都不该是我,但目前看来,只有我能照顾你。”顾安风说。

  “江、江意清呢……”江昌林抬起头:“我养了那崽子二十多年,给他锦衣玉食的供着,他现在一眼都不来看我?”

  “江意清?”顾安风抬眸,望向他,声音忽地透露出一股冷意:“他两个月前就死了。”

  江昌林大惊,望着他一步步走来,像是看到了来自地狱的罗刹。

  “爸,你怎么这么惊讶?”顾安风凑近,低声道:“他的死,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是的,我全都知道……”他极轻的笑了一下:“我早就知道你对他做的所有事。”

  从顾安风的眼神中,江昌林看出了很多事情,以前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背叛自己、背叛鸿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

  “安风……”江昌林彻底慌了,他试图拉住顾安风的手:“全是误会啊,安风,无论你知道什么了,全都是误会,虽然小清不是我的孩子,但是……我对他怎么样,难道、难道你看不出来?”

  顾安风却已经没耐心再听下去了,将他的手拿开,放回到床上:“爸,你该休息了。”

  他看了眼手机:“公司还有事,我得先走了,抽出时间来看你,主要是因为护工说你一直不安分,给她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放心,爸,念着你往日的恩情,我会给你一直供着钱,让你在这里安稳的生活。”顾安风道:“以后跟您每天相处的就是这群护工们,所以你最好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安分点,好好配合她们的工作。”

  “毕竟吃药对你身体有好处,你自己看着办。”他轻笑。

  接着继续说:“如果你想要手机,一会儿我会让护工她们给你,但是我得提醒你一下,爸,你现在在外面名声可不太好……叶斐然找媒体曝光了你的一些丑事,越来越多早年的受害者正在站出来找你的下落,想讨钱回来。”

  “所以爸,我还是得给你一个忠告,现在找人接你回去,真不是太明智的选择。”

  “最后,跟您说一声,以后我不会再来了。”顾安风道:“您正好也不想看到我,就自己好好保重身体吧。”

  “那么再见了,爸。”顾安风朝他道别,转身离开。

  “安风!”听到他说以后再也不会来看自己了,江昌林彻底慌了,试图拉他的衣服,但没拉到:“安风,你等等!别走!”

  “安风你不能不管我!不能就这样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江昌林看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开,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安风!顾安风!我以前怎么对你的!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你他妈给我回来!”

  见顾安风头都不回,他绝望地咒骂起来,直到顾安风将门关上,将房间里的辱骂声隔绝在内。

  顾安风坐电梯下了楼,在疗养院的花园旁坐了会儿。

  下意识地想拿一支烟出来抽,但看到旁边不断走过的老人,最后还是收了起来。

  江意清临终前告诉他,妈妈的那笔遗产留给了自己,律师在妈妈去世后第一时间就私下联系了他,他继承了遗产之后,将钱秘密存在银行里,一直都没动过。

  他嘱咐顾安风将钱取出来,给方熠留一半,剩余的一半留给顾安风自己。

  接着又告诉了他叶斐然的计划,让他小心叶斐然。

  顾安风已经无心再继续经营鸿来,觉得叶斐然想要鸿来的实权,自己也不是不能给。

  但他要叶斐然付出代价。

  于是他秘密将鸿来的全部资产转移到自己旗下企业里,只留下一堆难以解决的坏账。

  这样叶斐然等于白白忙活了这么久,接手鸿来之后,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还要给鸿来还债。

  他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许久,看着春暖花开的景象,不由想如果小清还在的话,那该有多好。

  良久后,他擦了擦眼睛,戴上墨镜。站起身,朝疗养院出口走去。

  *

  黄昏的海边,海面波光粼粼,成群的海鸥游弋在天空,掠过海平面打起片片浪花。

  叶斐然席地坐在沙滩上,望着海面,看着远处的风景。

  他拿起手机,给爸爸妈妈打了个电话,像往常一样聊着今天的生活和工作,问他们怎么样。

  父母说自己正在外面买菜,准备回家做一桌好菜,问他今晚要不要过来。

  叶斐然笑着说没法过去,公司晚上有事,很忙,叫他们自己吃就好。

  父母嘱咐他再忙也要记得好好吃饭,接着又关心了他几句,才将电话挂了。

  江意清去世后不久,他便找媒体曝光了江昌林和秦鸿越早年的诈骗罪行,以及他们强迫自己的父母顶罪的事。秦家被介入调查,目前已有部分灰色产业被查封。

  而江昌林或许是躲了起来,失去了下落。

  父母总算沉冤昭雪,心情也因此大好,似乎是因为这个原因,身体恢复的也越来越快。

  就在前段时间,父母身体终于都恢复的差不多了,办理出院之后便安心回家养老了。叶斐然给他们又专门购置了一套更宽敞的房子,想让他们住的更舒适一些。

  父母拗不过他,便搬了过去。

  叶斐然陪了他们好一阵子,想好好尽一尽孝,以前让父母跟着自己吃了好多的苦,现在总算可以苦尽甘来。

  他试图将自己沉浸在工作和生活里,除了工作就是照顾父母,努力把自己变得充实,没时间去想别的。

  装作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然而越装作一切都很好,他就越痛苦,直到渐渐的,他已无法承受这份痛苦。

  梦里全是那个青年的身影,有他曾对自己露出笑靥的模样、两个人欢好时他轻轻在身下喘息的模样,也有他冷脸连一眼都不愿意瞧自己的模样,还有病床前那气若游丝的说着这世界他不想再来的模样。

  他仿佛活在一个人间炼狱中,无法感知旁人的喜怒哀乐,终日看不到尽头。

  他累了,只想要解脱,也想去寻找那个离他而去的青年。

  将父母安置好,也已经将公司的产业都交给了亲戚来代管,如今他已经可以放手离去。

  叶斐然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最后看了一眼。接着起身,静静地朝海的中心走去。

  一步一步地走近,直到身体被海面上翻滚起的浪潮吞没,与深海融为一体。

  微风吹拂而过,沙滩上的一张照片随风飘落在海面上,照片里的青年被叶斐然拥在怀中,对着镜头,正甜美地笑着。

  远处的鱼儿跃出海面游玩嬉戏,荡起层层涟漪。海面随风涌起波浪,不断拍在沙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