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此行下到公司楼下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然而这个点门口却仍聚集着一小群粉丝，估计是回归在即知道他们会来公司排练，好多人一早便蹲守在楼下等他们下班。
谢此行一出门径直对上了齐刷刷朝他举起的手机和相机，眼花缭乱的冰冷镜头没有给他丝毫的缓冲，足让他适应了好半天——这会儿其他成员已经全部离开，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专门等他的，他粗略晃了一眼，大概二十多个。
谢此行站在助理小梁身后努力深呼吸了两口，再抬起头时表情已经看不出任何勉强的端倪。
他笑得春风和煦，却也十足真诚，下着台阶也不忘鞠躬同四面的粉丝挥手。出道八年的老牌组合，在场的粉丝也大多经历过大风大浪，加上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反应给得都相对克制，人群里只偶尔小声地发出惊叹和抽气声，更多的是在喊谢此行的名字，多是让他好好休息，舞台加油之类的。
谢此行被这种纯粹的氛围紧紧缠绕，突然就有些舍不得走了。
睽违舞台四年，很多事情他早已看开，即便是跟随多年的粉丝，到了如今也大多长大成人迈入社会，甚至是结婚生子拥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她们和他一样，相遇在最好的年纪，也终究有各自的人生要走，有过美好回忆，也该在正确的地点和时刻互相放开彼此的手。
刚出道的时候要更自以为是一些，粉丝成就他们，也因他们的成就而被吸引，他感激她们，却也会不自觉沉溺在甜头里忘乎所以。
他知道粉丝想要什么，他便表现什么，对镜头放送恰到好处的笑脸，对拥挤的人潮毫无怨言，甚至自己被挤得寸步难行，也会轻声细语地对周围的人说上一句“当心一点”，他会常更新动态，也会在深夜为苦守的粉丝自掏腰包送上一份贴心的热饮和点心。
这一切虽然都足够真心实意，但其实对他来说也实在轻而易举得不值一提，然而粉丝却将其一一放大，并为此长篇大论，继而在他指缝间漏下的温柔里感动得一塌糊涂，甚至因此对他死心塌地，他也为此而沾沾自喜。
后来便不了，只是代价太大，他不愿意在此刻进行回想。
谢此行穿过人群走到保姆车前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眼神晃过面前的这群姑娘，突然轻声开口道：“时间不早了，晚上也不安全，你们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但不要继续在这逗留了，在这里的人都是结伴来的吗？是的话就赶紧回家吧。没有伴的也不要一个人行动，找其他人一起拼个车或者结伴坐地铁，互相留个号码，到家报平安。”
他说完抬手制止了小梁拉开保姆车门的动作，接着转头继续道，“今天你们不要想着送我了，在你们所有人平安离开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人群里小小地骚动了一下，站得比较靠前的粉丝中有人开口道：“哥，我们就是想多看看你。”
谢此行听完轻哂：“那你们也给我个机会多看看你们，快，最外圈的动起来，不甘心的也可以过来，我给签个名，但说好了，签完就必须得回家，不准继续留在这里。”
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惊呼，接着一个个不约而同地低头开始翻包，不时有人冒出一句“谁有本子借我张纸啊？”“哪位姐妹带笔了吗？”“我能让他签手上吗？一辈子不洗那种？”
站在一旁的助理小梁面对眼前的突发状况直感到脑袋发懵，他觉得今晚一时半会是走不成了，只能转头小声地凑近谢此行的耳边道：“怎么还签名啊，还这么多人，这不合规矩啊。”
谢此行不以为然道：“出道这么多年了，哪还有那么多规矩，我记得你身上有笔吧？赶紧给我。”
小梁两眼一黑，然而还是听话地从口袋里掏了只签名笔出来。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签完就走，不走就得把签名还给我，听明白了吗？”
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带着笑音的“好”“是”“知道了”，谢此行看着规规矩矩的一条长龙，突然觉得有些伤脑筋，“你们还真是逮着机会占我便宜，一个走的都没有。”
队伍里突然有人回道：“不占白不占！占到就是赚到！”
回答她的是一阵连绵的哄笑，谢此行只能摇了摇头，认命地低头开始签名。
好在粉丝也都听话，结伴来的等伙伴一起签完名就都乖乖地走了，临走前还会和谢此行说“拜拜”。
谢此行也会一一认真回应，队伍行到最末尾，突然有人递上来一张数学卷，分数栏龙飞凤舞地标着个“137”。
“哥，这是我这个月的月考卷，我有史以来考到的数学最高分！刚才从安哥给我签了一个，你给我凑一对，我以后拿它当护身符。”
谢此行看着页面上熟悉的“云从安”花体签名，突然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头，然而等他看清面前人的脸，刚刚拉开的笑容下一秒便凝固在了脸上。
面前的女孩素面朝天扎着马尾辫，背着书包穿着校服，普普通通的姑娘，眼下却长了一颗显眼的泪痣。
“哥？你怎么了？”
谢此行觉得耳边自动消声，心脏那种熟悉的揪紧感又卷土重来。
他记得她，云从安自杀的第二天，组合成员被召回公司，离开的时候谢此行猝不及防被公司楼下围观人群中冲出来的人抓住了手臂。
他那时候精神恍惚，根本没想过挣开，他偏过头，第一眼见到的，是女孩眼下那颗淹着水渍的泪痣。
“哥，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从安他是不是真的？”女孩脸上泪痕未干，整个人接近失控，“你能不能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吧。”
女孩最终被助理和保安拉开带离了人群，然而嘶哑的呐喊却划破沉闷的空气，一声声绝望地送进谢此行的耳中。
“他怎么会死呢？为什么啊！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啊！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呢！”
谢此行猛地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再看向对方时，却只看见一双懵懂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此行这才用力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续上了手上的动作：“没事，就是被你这分数吓了一跳，我上学那会可从来没考过这么高，你很厉害。”他说着笑了笑，“不过你这是逃了晚自习溜过来的吧？学生就专心学习，追星佛一点也不要紧，我又不会跑了。”
女孩听完也不吱声，只是傻笑。
“你很喜欢从安吗？”
女孩听完点了点头：“他是我本命哦！当然了，你我也很喜欢。”
“我就是个顺带的？”
“争风吃醋倒也不必吧哥，反正你也不会娶我。”
谢此行将签完名的试卷折好轻轻拍在对方的脑门上：“搞未成年犯法。”
“嘁。”
谢此行把笔帽盖上，看了看四周：“你一个人来的？打算怎么回去？”
“地铁几站路，很快的。”
谢此行听完点点头：“那你和我助理留个电话，到了家发个消息给他，好让我知道你平安。”
女孩被天降福利砸中脑袋，兴奋地只知道傻乐，等她存完手机号正准备离开时，突然转过头对着谢此行道：“哥，从此以后你也是我本命了。”
谢此行觉得好笑：“这么好哄，签个名就倒戈了？”
女孩笑得眼睛弯弯：“不是好哄，是你值得。”
这次换谢此行愣在了当场，然而对方却顾自接着道，“我年纪小，但很多事也明白，偶像和粉丝的关系说起来很简单，实际又很复杂，无坚不摧却也特别脆弱，有的人越虐越死忠，有的人觉得真心喂了狗，那就这一个拜拜，下一个更乖，真要来去其实都很随意。说到底，我们捧出真心，也只是希望能同样得到一份真心罢了，然而现实是，真心太少，失望太多，不知道哪天一不注意自家房子就塌了。”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那是从未被这个世界折损过的光芒，她站在那里落落大方，毫不忸怩地向谢此行剖白自己的真心。
“可是我也很容易满足，就像这个当下，我就是愿意相信你以后绝对不会让我失望，我觉得你很好，也觉得你值得。我们的距离说近很近，近到你给我签名的时候，我能看见你脸上细小的绒毛，但说远也很远，我站在舞台下为你们欢呼呐喊，而你看不见我，只能看见我手里亮着的应援棒，而离了舞台，我们有各自的生活，除了粉丝的身份，其他时刻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交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谁不知道追星就是在追镜花水月，你永远也想不到，你给我的东西其实比想象中还要多上许多许多。
“那么晚安，祝你天天好梦！”
女孩说完就转身跑远，谢此行看着对方甩着马尾渐渐消失在不远处的地铁口，最终低下头对着夜色长舒了一口气。
“这小鬼，高考作文怎么着也得满分才对得起她那口才。”
小梁听完也跟着笑起来，他拉开保姆车的门，谢此行抬脚钻了进去，随即将这漫漫夜色并着笑声的尾音，至此一并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