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纳里小心维持着姿势,方才那一摔整个人都扑进泥泞,身上沾染上潮湿的泥土,尾巴上的毛都粘在一块了。

  他突然开始后悔没有做路线规划就往森林里走。

  少年人吃痛地发出一整闷哼,手臂裸露的地方被周围的植被划伤,原本白皙的皮肤多了道刺眼的红色划痕,鲜血缓慢渗出,显得刺目。

  要是碰上有毒的植株划伤的,那可就麻烦了。

  死在这种密林里,哪怕是赫赫有名的大风纪官,追逃犯人无数,从不失手,或许都没有办法找到他的尸体吧。

  怎么又想起他了。

  提纳里苦笑片刻,还是决定往前看看,这群蕈兽到底在守护着什么。

  蕈兽喜欢倚水栖息,哪怕是如何改造,属于生物本能的习性还是难以变化。

  前方一定有水源。

  成群的蕈兽呈现s型绕着前方地形踱步,提纳里很慢、很慢地藏在沿途的枯草中,枯草并不是荒枯很久,反倒是不久前才被抽取了生命,薄如纸翼。

  而此刻腐殖质深厚的地下空间,一位眉目清秀的青年晃着手里的药瓶子,对着另一名身形差不多的青年开口,“他来了。”

  另一名青年动作停滞片刻,捏了捏眉心,有些烦躁:“让它们走吧。别伤了他。”

  地上的提纳里还在弓着腰背,狐狐祟祟观察,只求一个契机能够更加贴近那群蕈兽守护的东西。

  他还没开始移动,巡逻的蕈兽们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突然开始踢起了正步,列队整齐离开了。

  提纳里:……?

  还有这等好事?

  提纳里来不及细想,趁着蕈兽走远快步上前,却不曾注意到,为首的蕈兽停顿在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的脖颈直直朝向他的身影。

  黑漆漆的眼眸盯着少年不经意见露出的窄瘦白皙的腰身,瞥见流利的线条,那双和人别无二致的眼眸闪过一丝笑意。

  一直注视到提纳里的身影消失之后,蕈兽突然猛烈抽搐,恢复清澈的、属于兽类的眼眸。

  ***

  嘀嗒。

  水透过洞顶的缝隙渗落在昏睡的少年白皙的脸颊上。

  提纳里艰难睁开双眼,脸庞沾染着些许泥泞,显得些许狼狈。

  “醒了。”

  “辛深?你怎么会在这里?”

  黑发青年笑得儒雅,黑漆的瞳仁里泛着细碎的波纹,倒映着提纳里现在的模样——

  清秀的少年人脸上沾着潮湿的泥土,配上白皙的皮肤与发红的眼尾,萎靡而艳丽。就像是身处于泥潭却依旧挣扎的白花,满身被泥土侵染,还是那么惹人疼惜。

  他掀了掀眼皮,温声道:“嗯。你听过生命提取装置吗?”

  提纳里面部表情僵硬了一瞬。

  难怪,难怪。愈发稀少的植被,散失的生命力,泛着腐臭气息的密林。

  他曾经参与过一项研究,亲眼目睹过这项研究是如何表里不一。一具小型到只有拳头大小的机械,可以在一瞬间汲取附近的植株生命。

  被提取生命的植株宛如泛着枯焦的薄纸,数十倍剂量的生长剂与逢春草,花了大半个月时间才勉强复原一小片土地。

  “在我父母留下的遗物里,提到了道成林。想着来看看,倒是碰见了你。你当时……很奇怪。”辛深顿了顿,“被什么东西诱惑了一样,拼命望水潭里跳。”

  “我拦不住你,索性抱着你一起跳下去了。”

  “胡闹!”提纳里冷声呵斥,“你是笨蛋吗?还是说脑子被生命提取装置抽掉了?”

  “我跳湖你也跳?什么叫做拦不住索性一起了?”

  辛深静静凝望着提纳里,鲜活的少年气得脸颊通红,微粉的薄唇张张合合,吐出尖锐的话语,他却充耳未闻,甚至勾起唇角轻笑。

  “啊,我原本也不想的。”他伸出手,弹了弹提纳里的脑门,“可是你喊我哥哥,还冲我撒娇。”

  提纳里:……??

  *

  辛深小时候过得很苦。

  父母只是普通的学者,家庭本就积蓄不多,又平白遭人诬陷,死在牢狱中。还是带着一身脏水死去的。

  幼时的他被委托给祖父,祖父沉默寡言,对他不闻不顾,只是名义上挂了个监护人罢了。一日三餐,说的好听点是送来的,送来的是狗都不吃的东西,恶臭得要命。

  幼小的辛深团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他先前踩着椅子泡了杯父母常喝的咖啡。

  脏兮兮的手握住杯把,墨色眼瞳看向漆黑的天边,远处雷光闪烁,一场暴雨就要到来了。

  凄苦的咖啡刺激着他的头脑,更让他感觉到肚子的饥饿。

  窗外的雨漂泊落下,邪恶的念头生根发芽。

  他打小就喜欢阅读须弥的律法,条条框框的法律条文在别人眼里是晦涩难懂的文字,在他的世界里却是不可多得的伙伴。

  这种天生为律法而生的天才,有另一种称呼——他们也是完美的犯罪者。

  小孩什么的,最容易让别人掉以轻心不是吗。

  辛深大口大口喝着咖啡,咖啡苦死了,真的一点都不好喝。但是有什么办法啊,他只能从这种习惯里,一点一点去回忆父母的样子,他怕时间长了,他们的面貌都会忘记。

  瓢泼大雨要将世界都湮灭,辛深沉沉望向雨帘,对着天空发问,“你也很难受吗?”

  稚气的小男孩从怀里掏出了一双白色手套,手套的尺寸故意弄有些大,掩盖住他原本的手掌大小,不知从哪掏出的折迭刀,刀光在惊雷照耀下泛着惨白的光。

  “别哭。我帮你。”

  辛深听见自己开口,声音穿透雨声,他看见另一个自己,从黑暗中夺过他手上的刀,用力地拥抱着他。

  清脆的神之眼掉落在地,与此同时雨声带来了属于另一个男孩的声音——

  “真是的,全都湿透了啊。”

  辛深抬起眼眸,狠狠地看向墙角处试图翻进来的小男孩。

  他的眼睛在小男孩回望的一瞬间,恢复成软绵无辜的模样。尖刀隐匿在袖口之下,只要小男孩再靠近一点点,就能成为他最初的试验品。

  “你是狐狸吗?”

  辛深沉沉望着小男孩被打湿的耳朵和尾巴,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心里想的却是——“不是人类的话,更好杀了。”

  “不是哦。我叫提纳里,你呢?”

  “辛深。”

  小男孩冲着辛深扬起了大大的笑容,外面风雨很大,可辛深眼前只剩下面前的小男孩,他青稚的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小小的耳朵抖动着毛发上的雨水,唇角的笑意能融化冰雪似的。

  漂泊大雨硬是让辛深觉得如沐光中。

  他突然,不是那么想犯罪了。

  “大哥哥,想看看我在你家旁边摘的蘑菇吗?有毒,但很漂亮。”

  那是辛深见过的,最好看的蘑菇。

  蓝色的伞盖呈现渐变色彩,靠近菌柄的渐渐变为透明,细细密密的绒毛长满蘑菇周身,暗淡的雨幕下,竟散发着莹莹的光芒。

  “提纳里……”

  “嗯?”

  小辛深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心底,袖口里的刀往黑暗中挪了挪,生怕惊扰了闯进家中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