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传下令来, 要他将那日陛下在京兆尹衙门所说的“贞节”一说宣扬出去。他有些犯难的将书信烧了,背着手来回走动。

  小厮见他这般,纳罕道:“先生,这回的任务难?”

  说书人摇摇头, 感慨道:“不难, 可又太难了。”

  他能吃上说书人这碗饭,见识也绝非寻常百姓所比, 根据那些细枝末节也能猜到自己头顶的是谁。可他身处市井, 也不免觉得那位太过天真。

  如今这世上, 土地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这别说过一百年,就是过上一千年也是这样。可男子能犁百亩地的时候女子早就累瘫了, 本就不对等,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也不成。

  他摇摇头,不过这事说给下面百姓听也就说个热闹。毕竟近年没什么战乱,男子可比女子多得多, 总有打光棍的汉子。

  而女子为了生计改嫁的也多得是, 非要把人扣在夫家的那是乡绅富贵人家。再不济也是村里的大族,他们这群小老百姓可没那么多讲究。

  说书人是赵钰放在民间的喉舌, 自然也不止一人, 但也唯有此人最有能耐,故而最受重用。他果真很快将赵钰当日所说的话传扬出去, 不料却不像他想的那样平平淡淡,反而引起百姓极大的兴趣。

  妇人们便不说了, 她们去洗衣时也爱聚在一起说笑聊天, 好解解烦闷。这几日走到哪儿都有人说这个的, 她们喜上眉梢的模样也刺得不少男人心里不痛快, 有些喝着酒还要说几句家里的恶婆娘。

  这些市井中的粗话自然不会传到贵族阶层去, 但他们惯来喜欢揣测上意,爱将赵钰的话翻来覆去的理解,那些话也是听进耳中的。

  李家自然也不例外。

  尤其他们家有个嫁到贾府守寡的姑娘,如今陛下这般说,他们也是犹豫着要不要把姑娘接回来。当初李纨刚刚守寡李纨的娘就多次提出把女儿接回来,如今陛下开了金口,李纨的娘早就与丈夫闹了好几场,催着他把自家姑娘接回来。

  可李家也是仕宦读书人家,向来是最守礼的。李纨的父亲怕这件事给李家的清白形象抹黑,愣是不肯松口,把她娘气得日日以泪洗面。这事被李纨知晓还特意去信,希望母亲不要再为她与父亲起争执。

  贾家如今家道中落,也不算是从前高不可攀的勋爵人家,李纨这样的女眷也多了一丝丝自由。自贾家败落以来,李纨也多次与娘家通信,这才得以知晓此事。

  她形如枯槁的看着信上父亲对自己多年守寡保全家族名誉的沾沾自喜,再三申饬自己不要听从母亲的浅薄见识,微微一叹继续做着手上的活计。

  如今各人身边的丫头们都只留了一个,也就宝玉仗着会撒娇,元春又是他的亲姐姐,这才将房中大丫头都留下。她的兰儿要常去念书,若穿着旧衣去免不了被人耻笑,也只有她每日带着丫鬟多做些。

  如今家里是负担不起她原先的月银了,可前几日消息出来时老太太特意将她寻去,命凤哥儿还是按着老太太的月银给她。这是家里向她示好,也是老太太的警告。

  至于元春一个姑娘能光明正大的出入朝堂,老太太反倒得意教养出这样一个好孙女儿。她到底是外头嫁进来的,比不得人家家里的姑娘。

  “奶奶,你的手。”丫鬟做着自己手里的针线,也要随时注意着李纨的情况,若要添水续茶也要及时服侍。

  她乍一见李纨失手扎到手指头,忙去将纸张拿来,又用水冲了包好。手上动作着,心下也不无纳罕,奶奶素来是做惯了针线活的,怎么今儿就这样?

  李纨有些恍惚的看着手指的血珠,听丫头道:“可惜了这衣裳,小少爷怕也穿不出去了。”

  她笑着抚上精致的刺绣,眼中却含泪道:“是啊,好容易做出来的,便是后面补上也失了颜色。你去瞧瞧,兰哥儿放学没?”

  “诶。”

  待丫头出去,她也不敢声张,压抑着哭声泪流满面的去了屏风后头,借着洗脸的功夫遮掩行迹。丫鬟回来后发现李纨在洗脸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妥,心里却在想从前奶奶洗脸也是好多人伺候,如今也只有奶奶自己去,不由得心中钝痛。

  王夫人近来也怕李纨心思浮动,行动间常要打听她的动向,听她在给兰哥儿做衣裳后也松了口气。但还是叮嘱道:“市井的那些粗话、外头来的信都不是什么干净的,你可莫要让你们奶奶接触了,反而坏了德行。”

  “是,奴婢知道了。”

  *

  赵钰并不知外头发生的事,他同柳安还在商议葭州的事。王子腾他们还是碰上了硬骨头,逼不得已直接抄家,果真抄出许多不合礼制的东西,甚至还有强逼他们买卖田地、杖杀良民的证据。

  这下白金虹、王子腾他们憋了几个月火气可有了发泄的地方,哗啦啦把人拉出来打一通,该招的不该招的就都说了。

  赵钰的龙案上也堆满了或是求情,或是攻讦葭州三人太过残暴,亦或是闻风奏事说三人不修德行。人生在世哪有不犯错的,可都察院的那伙人不敢得罪刘修,又不敢得罪身为帝王腹心的白金虹,便集中参起王子腾来。

  王子腾身上的一点瑕疵也被放大成天大的错,仿佛这个人身在官场就一无是处一般。柳安连续看了折磨多天的奏折,便是再不喜王子腾也不由得同情他一二。

  他苦笑着将手边厚厚一摞折子推过去,几乎占了他这一早上批阅的一半折子。说道:“这儿全都是参王子腾的,我看三分真七分假。也不知王子腾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那群人到底又有多大的本事,竟有颠倒黑白的能为。”

  赵钰揽住柳安的肩膀,附在他耳边笑道:“这有什么好猜的,左不过金钱开道罢了。况且葭州的事名义上与他们不相干,但却处处与他们相干,自然不想我再深挖下去。”

  自从派钦差到葭州去,他身边奏请中断葭州的言语就没有停过。眼看着钦差终于开始下死手,他们也开始到处钻营,希望赵钰主动停下。

  但这是赵钰要拿来树立态度的,一旦开始决不能中断,他不会为了息事宁人就终止。他笑道:“不仅不能停,还要全力支持他们才对。王子腾纵然有天大的过错,若此事成了,前情一笔勾销。”

  柳安想到什么,轻声道:“是指...太上皇?”

  赵钰摇摇头,漫不经心道:“当然不止。谋害宗室,这个罪名足够他满门抄斩了,也是他主动递来的把柄。”

  “义忠亲王?”

  柳安心里忽然一寒,追问道:“可那王家不是同义忠亲王交往密切吗,就算站队站错了,没闹到明面上陛下也不至于直接处置了,怎么就要下手杀害宗室呢?”

  他确实没有想到,他们都知晓王家明面上没有动作,可却是偏向义忠亲王的。昔日里甄家鼎盛,他们在江南的许多便利也都是借着王家的。

  谁成想悄无声息的,王子腾远在葭州竟还能将义忠亲王置于死地。他自言自语道:“那这王家,是要留下?”

  更何况王家更让人眼馋的东西可不是什么能力,而是他们王家的海船。如今王家能有这般决心,他们也不必另外考量什么,王家确实可用。至于心狠背主,这反倒不算什么,王子腾纵然有天大的胆子,断然不敢背刺赵钰。

  赵钰点头,笑道:“王子腾的夫人借着姑母的手将义忠亲王当初科举舞弊的证据交上来,不管昔日如何,现在能为我所用也是一回。况且王家的海船可是让人眼馋的紧,又有那些现成的船员,总比我们费心费力的再培养起来容易。”

  当初王家单管各国朝贡的事,借着职务之便弄了不少海船。纵然如今挪了地方,可那些造船的工匠、船上的船员却是现成的。

  他先前还想着干脆拿了证据处理王家,但这样一来也有坏处。虽说处理王家是罪证确凿,可他急着用海船,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为了一己私利借题发挥。

  再加上王子腾当初虽跟着赵乘干了不少恶事,但放眼全朝也是少有的能耐人,他心里再膈应也舍不得真把王子腾给杀了。

  如今王子腾知情识趣,私底下献上海船以及工匠,他原本要拿王家开刀的心思也淡了。

  柳安还不知海船的事,他有些疑惑的看过来。赵钰面上有些尴尬,轻声道:“上午姑母来时顺便带来的,还未与你说呢。此外姑母又要了几个人,说要提前编些书出来,待女学建成后正好用上。”

  他不提这便罢,提起这个柳安面色也有些不好看。长公主今日过来时他还在内务府,谁知道就听说长公主直接带了不少京中待嫁女子的画像进宫。

  赵钰见了长公主后刚说完正事,长公主留下一大堆画像便走了,说是别人托她送的。正巧她刚走,柳安就回来了,看见一大堆画像虽不至于愤怒,但也有些难过。

  毕竟他和赵钰年岁渐涨,多得是人盯着他们两个。他虽相信赵钰不会变心,但每每见他们变着花样的给赵钰塞人还是难过。

  赵钰见他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抱住他正要安慰,却听柳安道:“既然这样岂不正好,等船员们再熟悉一点就能出海去了。”

  柳安见赵钰仍是有些抱歉的看着自己,莞尔一笑道:“玄泽何必如此作态,先办正事要紧。”

  要想获得更多的话语权,自然还是得有功绩。只有他和玄泽的位置更稳固,才不会有人敢轻易置喙他们之间的事。

  他猜长公主也有所察觉,不然以她万事不管的性子恐怕不会亲自送画像。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短又晚QAQ

  晚安宝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