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是没有名字的,没有人养宠会喜养乌鸦这种生物。

  在大多地方,它都代表着不祥。

  这只乌鸦也不例外,或许说它格外厄运缠身,所行之处,总有坏事发生。

  它在谁家门口树前站着叫了两声,不出几日那家人被山匪入室抢劫,无一人生还。

  他啊啊叫着在桑国的土地各处飞,见过一家人死、一村人打斗、一城人染上瘟疫。

  他食腐肉食得肚子饱饱,日日站在城墙头上啊啊叫。

  后来被一只冰凉的手抓起,奔波千里,进了皇城脚下。

  那冰凉的人喂了他两口血,告诉他说,皇城内处处仙气缭绕,香得很。

  腐肉不好吃,神仙肉才好吃。

  乌鸦在皇城上空飞了几圈,确实觉得此地香气扑鼻。

  可它不大受欢迎,停在哪儿都被人用石子赶走。

  某天夜里趁着无人,出去飞了几圈。

  落在了河上一艘灯火璀璨的游船上,船上一群年轻人在行酒令,开着玩笑。

  他站在船头栏杆上跟黑夜融成一体。

  船内人酒过三巡,气氛热闹大笑着聊起天来。

  “遂衍,周遂衍,小周大人,你去竖城赈灾九死一生,没染着瘟疫活着回来,实在庆幸,该去庙里还愿了吧?”

  “我可被按着沐浴焚香,在家里宗祠跪了一天一夜,来感谢列祖列宗庇佑。”

  “是喜事,该跪!听闻你前些日子进宫向陛下讨了赏?”

  “你还听闻个什么啊,不都传遍了吗,小周大人恃才傲物,陛下欲让他当太子老师,这天大的恩赐,不过多问他一句让他挑,他偏挑了个最不让陛下喜欢的。”

  “慎言慎言。”

  “哈哈我过去不是说过吗?我既要做当然要做最难做成的事。”

  “如此自傲,当心易折。”

  船内众人又笑着聊开了去,乌鸦对着夜空啊啊叫了两声。

  城内还断断续续的聊起些什么周太傅生气,小周大人又得跪宗祠。

  聊到周大人十三岁写精怪话本故事还敢自比仲尼,太傅觉得低俗不堪,用棍子追了他几条街,说他有辱周家门槛。

  聊到此处,船内舱门被打开,里头走出来一人,身着锦袍,脚踩云纹靴,脸皮泛红,眼睛亮如夜晚银钩,他笑着从内舱退出来:“柳秋行,你这话说的,我十六岁写的那本《春风夜夜与君渡》,你可是喜爱不已,藏在枕头下日日翻阅,也不知弄脏多少条裤子。”

  一只杯盏从船内扔出来,哐当落地一声脆响:“胡说八道,快滚!”

  船内传来哄堂大笑声。

  那出舱之人凭栏眺了会儿夜色,抬手打了个哈欠。

  乌鸦在栏杆上蹦了蹦。

  这人哈欠顿住,见旁边站着只乌鸦,他笑眼一眨:“哪儿来的黑黢黢乌鸦,同夜晚混在一起了,我一时都没看见。”

  乌鸦啊啊,叫了两声。

  这人从怀里掏出一包酥糖,捻了一颗,往乌鸦嘴里扔。

  乌鸦可没被人投喂过,没张嘴,那酥糖从它嘴边越过,往水里掉去了。

  它鼻尖闻到点味,张开翅膀追下去了。

  糖没追上,浑身毛都弄湿了,他从水上飞回来,那凭栏站着的人已经走开,乌鸦跳上栏杆啄羽毛,爪子蹦了两下,才发现刚刚那人站的地方一包酥糖摊开放着,散发着甜腻香气。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乌鸦对时间没有概念,某日被扑鼻的香气引到一处。

  它在树上站了半会儿,才发现底下原是刑场,他被香气吸的止不住咽口水。

  行刑官扔了令箭,行刑二字一出,乌鸦只觉天地骤然变色,眼前一片飞沙走石雾气幢幢,蛇虫鼠蚁纷纷显形,又忙不迭地打洞钻入。

  乌鸦躲不及,突而闻见似百鬼啼号,又像听见漫天死魂在魂海翻滚哀嚎阵阵。

  乌鸦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灵魂,但仍感觉感觉灵魂如缎帕浸入千年寒冰化成的水中,而后又被拧紧,扔进万年不灭的火海中焚烧,它险些碎成千片又燃成灰烬。

  它感觉自己将死,全身都开始渗血。

  那一瞬变色的天地,又骤然恢复了原状。躲起来的蛇虫鼠蚁纷纷奔向了地上那具已然没有生息的尸骸。

  乌鸦自觉要死,也赶忙从树上飞扑而去。

  它早就瞧上了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张开翅膀啊啊大叫着夺走了那双眼睛。

  神仙肉确实比别的肉要香许多,乌鸦吃了两颗眼睛后对旁的俗物再不感兴趣。

  整日站在刑场旁的那棵树上啊啊大叫,惹得许多人来驱逐它,可是那些人抓不着它,便也赶不走他。

  它啊啊叫了几个月,那个带它来皇城边的人找到了它,那人飞身上树,擒住它双翅,又喂了它两口血,说还要带它去吃神仙肉,让它在此处等着。

  他等啊等,等来了一个少年,站在树下朝他伸手,笑道:“下来,别怕。”

  少年叫阿伦,时常盯着他的眼睛出神,他给它取名叫阿鸦,喜把它放在膝上抚摸羽毛,一笔一画教它说“阿伦、阿伦”。

  阿鸦时常啄他血肉,他也丁点不生气。

  后来少年长大,落了冠,身旁人渐多了,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些许失落。

  一晃十载光阴,阿鸦住进金笼子,身上穿戴着寻常人一辈子都买不起的珠宝玉器。

  宫里仍旧香气四盛,来了一阵又走了一阵,前仆后继,香气绵延。

  后来阿鸦在笼里听见好大一声钟声,它看见天上金光大盛,一阵扑鼻的香气绵延不绝地涌来又浩浩荡荡的消失。

  那天天光,阿鸦觉得自己眼睛很疼,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去。

  后来他见到许久不见的阿伦,和一直黑黢黢的猫,阿伦说要它双眼。

  我脑中过了一遍乌鸦记忆,心下已了然,放下遮眼的爪子,只见金光刚歇,刚刚瞎了眼睛的乌鸦此刻已变成一个垂髫小儿,漆黑的眼睛没有光泽,正茫然四顾着。

  这乌鸦被喂了多年成精的蛇妖血,又守我一片神魂十载,如今已然化形,成了个垂髫小儿,我在他身旁踱了两圈,他右胳膊有个被箭射出的大洞,此刻正往外冒着血。

  除我一个神仙外,这屋内的另一妖一凡人也丝毫不觉十几二十年便化形的乌鸦有何奇怪。

  温禀还走上前,蹲下身看着小儿:“阿鸦,你变成人了。”

  阿鸦寻声转头:“阿伦?”

  我见温禀双眸沉沉,他盯着阿鸦不可视物的双眼:“对。”他伸手摸了摸阿鸦的脑袋,又捧起阿鸦受伤的胳膊,温声道,“你胳膊受伤了,我让人带你上药可好?”

  阿鸦刚化人形,说话含糊,启唇半晌也只呐呐一句:“好的,阿伦。”

  我蹲坐在乌鸦脚边,冷眼看温禀,他面色沉静,语气温和含笑,好像这伤口不是他造成一般。

  他命人来带走阿鸦,领命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稚子全无好奇。

  我甩了两下尾巴,忍着没拦,等这大殿内又只剩下我几人后,我环视了一圈殿内,屋内一片狼藉,血迹和黑色的羽毛零零散散落在地上,烛光闪烁,被火烧过的羽毛散发出一阵臭气。

  殿内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炼丹炉,正袅袅飘着白烟。

  我内心一凛,看向刚蹲到我面前的温禀:“温禀,你并非人类?你想伙同这蛇妖做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妄图以凡人之躯成仙?”

  温禀面色不变,他轻眨了两下眼,把手掌递到我面前:“阿伦血肉之躯,母亲怀胎十月而生,当然是人。”

  我还未搭话,他眼内似有精光闪动,一瞬不瞬看我,竟反声质问我:“凡人之躯为何不能成仙?老师过去常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蝼蚁不可想长生吗?”

  我内心震惊,盯他震声道:“你让蛇妖以血豢养诸多兽类,即是为了我在人间历劫身死时,让它们食我肉身,分我神魂,致我神魂不全,因而下界被你二者囚起不得脱困?”

  我见温禀神情顿了顿,他眉头微蹙,似对我所言有些不解。

  我心里怒意滔天,从地上站起踩在他平摊在我面前的手掌上,仰头怒视道:“你想让这些分了我神魂的动物们借我仙气成精?”

  温禀沉默看我。

  我爪子戳进他手心里:“然后呢?拿它们炼丹?待我收齐神魂后,再分食我仙躯?且不论你如何自负能困我至死,行如此有违天道之事,就算得了长命,不怕天劫劈你魂消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