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瞥见光幕上的字眼, “抹杀”两个字异常突出。

  苍茫的幻象破灭后,他的四肢被金纹锁组成的锁链吊困在房间内,但这不是禁闭室, 而是全透明的房间。

  就像在供人参观研究。

  顾衍反手拉扯手臂,金纹锁链如涟漪波动起来,嗡声轰鸣。

  这一动作惊动了看不见脸的观察员, 他如突然惊醒一般按下警铃, 刺耳的警报声在整座建筑内回荡,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顾衍淡定的看着被他扯断锁链化为碎片消散,他的右臂还处于石化状态,麻木感甚至隐隐扩散到肩膀。

  他似乎“误入”了处理玩家的流程——当然更可能是一些人故意为之。

  他们所谓的“父亲”有不少“孩子”, 到现在,最得脸面的当属顾戚霆,其他兄弟姐妹都已被他连消带打的踩在脚下。

  然后——顾衍从小世界回来了。

  其实顾戚霆什么都有了,那些家族支持者, 还有对小世界自由的判决权,在最终竞争的游戏场内也名列前茅。

  反观顾衍,虽然有领先其他生命体的天赋血脉,本人却对某些家族的示好全不在意, 虽然游戏场的排面也j靠前, 但从实际物质上来说, 他什么都没有。

  两人勉强势均力敌的关键变数就是, “父亲”明显的偏心顾衍。

  想通是谁在搞鬼,顾衍运力击碎透明的屏障,踩着锐利的碎片, 大步迈出。

  他自己是不会出事, 但和他一起进来的林楠, 在哪!?

  ……

  雪夜,天空灰暗中透着雾气般的粉红,已经开化的积雪再次凝结,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冬天的温度,这个世界不是下雪了,就是即将下雪。

  干了一天活的兰夜终于回到半人高的小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着躺好,将带回来的雪团一口口吃掉,然后搓着冻疮的双手哈气,想让自己暖一点。

  虽然并没有什么用。

  兰夜不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似乎穿过华丽的裙子,十指纤细,没有茧子和冻疮,衣食住行都有成群的仆人侍奉。

  是梦吧。

  小时候的记忆基本不剩多少,而且从记事起,兰夜就是在吃苦,直到姐姐出嫁,为家里换来了可观的粮食。

  好不容易生活刚有些起色,他们就收到消息,姐姐死了。

  连尸骨也没有。

  不过很快兰夜便发现,没人在乎姐姐的尸骨,对方只想有个“妻子”,父母只想有足够的粮食。

  所以,当天兰夜便跟着传达丧事的人来到了这个村落,成为了“姐夫”的下一个“新娘”。

  兰夜蜷缩起来,迷迷糊糊的准备入睡,她会在梦里回到富裕舒适的生活,不用面对那些人的压迫和折磨。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小屋的门被暴力打开,兰夜还没回神,就被她名义上的丈夫揪着头发拖拽出来。

  男人一路拖拽着她,无视兰夜的求饶和尖叫,然后甩手将这个骨瘦如柴的女孩扔到雪地上。

  族长正在准备仪式,灰粉的天空雾蒙蒙压下,好像随时会坠落,将天地压在一起。

  兰夜看到旁边那些半死昏迷的人都被捆着扔在雪里,心里一惊,顾不得自己浑身的伤,忍着牙齿发颤,跪在地上无助的哀求。

  她磕破了头,洁白的雪上染了血印,也没有动摇这些人的想法。

  在她身旁,村里的男人们说说笑笑,甚至有人讨论明早要吃什么,偶尔看着她,眼神也是一片冷漠,就像看着待宰杀的牲口。

  没人会在意猪羊的死活,只会在意它们的肉能不能下锅。

  极端恐惧下,兰夜不住的发抖。

  因为她认出了那些昏过去的人。

  有男有女,兰夜还给他们送过饭,男人大多都是外来的,女人都是买来的,或者是谁抛弃不要的“妻子”,平日都被关在地下。

  其实兰夜刚来不久便隐隐察觉,姐姐可能也是这么“死”去了,但那时的她已经不敢反抗了。

  离开这,又能去哪呢?

  白日里平平无奇的墙体露出奇怪的花纹,映着透粉的天空,仿佛身处血夜,阴影中的干枯的树木晦暗不明。

  村长鸣钟的第一下,暗沉的天一大半都亮了起来,那一瞬能看到云层压在头顶,似乎随时都会砸下来。

  骤然,风雪席卷而来,钟鸣低沉浑厚,这是今夜平安的代表,也即将建立与神明沟通的桥梁。

  听着钟声,兰夜头脑嗡的一声混沌起来,她不甘心的抓紧冰凉的雪,感知与暖意都从身体缓缓流逝。

  这次明明来了这么多外乡人……

  因为恐惧而睁大的双眼流出泪水,但她此时已经无力闭眼。

  意识的最后,兰夜只是想着,明明还有那么多人,怎么就轮到自己了。

  迎面吹来的冷冽寒风灌入口鼻,站在暗处的柳沁牙齿都在打颤,眼神复杂的看着兰夜瞪大的双眼,她知道,这个NPC代替了自己。

  曾经的柳沁自诩是玩家,一直看不上这些NPC原住民,可现在……

  唇亡齿寒。

  柳沁吸了口气,寒风从内部侵蚀着她的灵魂,木然道:“我也会变成她那样吗。”

  以为自己是这里的原住民,被抓来,如牲畜一样献祭,被抽取生命力,只能等死。

  孔岱看着那些人在钟声下,或麻木的躺着接受生命的流逝,或奋力挣扎。

  最终都像被抽空了灵魂,僵硬的站起身,排成一列,每一步的长度都像是丈量过,一个跟一个迈着同样的步伐向前走着。

  没被清理过的积雪飞速融化,显露一个出古朴暗沉的阵法,淡金色的微光从一个个“祭品”上漂浮而出,缓缓升空,交缠聚拢。

  好似鎏金云雾,又如灿金绸缎。

  孔岱依旧神情淡漠。

  仿佛面前的不是要人命的献祭现场,而是漫山的薰衣草,他甚至淡定的说道,“我不会说情话保证,但我很喜欢你。”

  柳沁嘴角抽搐,别过头,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钟声嗡鸣,庄严震颤,人体的血肉都随着钟声震颤起来。

  天空的云雾也随着连绵的钟声,如海面般波动。

  孔岱:“看。”

  他拉起柳沁的手,被挣开也不恼,只是示意她抬头。

  “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会保留你的记忆。”孔岱低声说着,看了那些人一眼,“但你不能干预我要做的事。”

  柳沁抬头看天,没有回答。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操控着站起来,钟声也愈加震耳,很快,云层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拨开,露出的却不是天空和月亮,而是如雾如镜的幕布。

  老村长膝盖一弯,其他人也陆续跟着跪下,脸上带着或激动或畏惧的神情。

  他们成功了!

  *

  清晨的天空格外清透湛蓝。

  一夜安眠的白蔺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看着村民们喜气洋洋的在搬着什么东西。

  “村长,忙什么呢,我给您搭把手吧。”白蔺脸上带笑,凑了过去。

  村长枯树皮般的脸微微一僵,又很快回复微笑,似乎真心实意的感到高兴,和蔼道,“没什么,在给大家分发粮食。”

  白蔺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一转头,就发现柳沁和一个男人并肩散步。

  ……艹,更诡异了好吗!

  顾衍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他真的不是过关的料!

  被迫“散步”的孔岱实在不知柳沁在气什么,他并没有求神明更改她的记忆,甚至有意护着她,只是和往常一样,求取了粮食衣物还有日常所需。

  在这个只有冬天的世界,积雪从不消融,从前孔岱不觉得哪里不对,但自从他见过“世界的真相”,就无法再对这些明显的诡异之处视而不见。

  没有春天秋天,食物是哪里来的?

  绝不是自己种的,也不可能是从其他城镇运来的。

  ——因为这个世界最多只能走到小镇边缘,再往外只有浓厚的白雾。

  最初“发疯”时孔岱就出去过,他在迷雾中一直前行,看到光亮还以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小镇,结果发现就是打了个转,他又回来了。

  仿佛世界只有这么大。

  他们被困在了这小小的世界,但其他人都察觉不到,还认为孔岱是疯子。

  连孔岱本人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宁可自己疯了。

  而在这个时候——在孔岱心生动摇时,突然出现的柳沁,便是他坚信自己没疯的证明。

  “为虎作伥!”柳沁每次想起自己前几天吃的饭菜是怎么来的,胃就止不住的翻腾。

  她倒是希望自己和大部分村民一样失去记忆,不去追究突然出现的满仓粮食是怎么来的,不记得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但她记得,还记得清清楚楚,清楚到看见老村长和蔼的笑容就遍体生寒。

  孔岱不在乎她的恶语,甚至心情很好的笑了起来,“随你怎么说。”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这个世界不对的吗?”

  孔岱压低的声音格外粗粝低哑,像是深渊中混乱魔鬼的低喃。

  他看着柳沁眼底压抑的惊惧,扯了扯嘴角。

  “就是你们这些人,把我当做随意摆弄的物件,才让我有机会直面世界崩塌。”

  “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小镇上的人,还没有死绝吗?”

  明明每次献祭都要死那么多人。

  寒意从背后攀附而上,柳沁打了个寒颤,牙齿磕碰着发出声响。

  “因为总会有新的人口填补进来,他们会忘记自己的来历,自己的过往,转头便和周围人熟的像十几年的老邻居。”

  见过这诡异场景的,谁不害怕。

  他们这些人,怎么敢拒绝可以随意操控生命的神明。

  柳沁僵在原地,孔岱也不催促,他们正路过医女的房屋,门前那数个新鲜雕像。

  雕像都是熟悉的面孔,虽然现在其他人应该不记得这些人存在的痕迹,但孔岱会尽可能记住他们。

  这也是他活着的证明。

  哪怕世界一片狼藉,可怖如地狱,生灵如恶鬼,他还是想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带着全部的存稿更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