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伊想起自己很久之前在书上读到过的洞穴理论。

  在人类文明无限扩张的当下, 许多远古的先哲思想都消失在慢慢长河中, 但有一些塑造星球特质的,根源性的东西,却也能够跨越无数时间与空间的阻挡, 在宇宙的洪流中演变, 发展, 勉强保持着原有的姿态。

  黑暗的山洞里,几个人被绑住背对着洞口,无法动弹。

  他们的背后有一堆火,火焰把影子投向他们眼前的岩壁, 那就是他们所看到的世界真实。

  可是某天, 有个人挣脱了绳索的束缚,走出了山洞。

  这个人马上跑回去告诉大家真实的世界不是岩壁上的影子, 可是那群人不相信他的话, 即便这个人把他们身上的绳索也解开,其他人也仍然拒绝承认, 甚至起身把这个人用石头砸死了。

  可是绳索解开了, 其他人终究是要看到外面的世界的, 有的人无法接受, 选择继续面壁,把影子当成真实, 可有的人却选择走出洞穴,拥抱外面的世界。

  路伊还清楚的记得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

  人们走出了洞穴,但不可避免地又走进其他的洞穴。

  有的人走了出去, 有的人选择停留,人们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走出不同的洞穴,却又囿于更大的洞穴,他们走出了森林,又走进了城镇;走出了地面,又走进了天空,走进了宇宙虫洞,还想着从黑洞里走出……走来走去,却发现自己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是在名为“宇宙”的舞台某一个角落上打转。

  可是在宇宙的背后,没有火光,也没有影子。

  或者可以说,在宇宙巨大的怀抱里,火光无处不在,影子如影随形。

  人类只是走出去,又走进来,走来走去,发现只是在原地打转。

  路伊从名为13号的洞穴走出来,现在又困在这个洞穴里,努力挣扎着爬上去,可是出去之后,却注定又会进入下一个洞穴。

  她抓住土层的手指微微用力,十根手指头在厚厚的土壁上留下十道明显的爪印,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但她和那些洞穴里的人不一样,在她们身后的不仅仅是火堆,还要驱逐她们的猛兽,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狂奔。

  “我觉得我可能看到出口了。”

  最前面的宗时礼突然出声:“你们有没有觉得,周围的亮度高了一点儿?”

  “……你是怎么感觉到的?”

  杰西卡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的抬了抬手臂,上面绑了一个探照灯,这是救援盒子里自备的一个随身小灯管,白灼的灯光在洞穴内不停抖动。

  “因为我觉得,前面似乎出现了一个光点。”

  宗时礼顿了顿,冲后面的人说道:“大家把手上的探照灯暂时先关一下。”

  杰西卡用牙齿抵了抵控制探照灯的开关。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在很短的一瞬间,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渐渐地,呼吸声被静谧的黑暗放大,眼睛渐渐适应了无边的黑暗。

  前方出现了一个光点。

  白色的,微弱的,但切切实实是一个米粒大小的光点。

  遗憾的是,由于位置的关系,只有打头阵的宗时礼看了个分明。

  她笑了:“果然。”

  杰西卡眼前一亮,她的小臂已经绷得隐隐作痛,满怀希望地追问:“所以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宗时礼:“……”

  她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大小和距离的比例,又不忍打击孩子的希望,含糊地“唔”了一声:“应该吧,毕竟都看到出口了。”

  虽然只有这么小一点。

  路伊:“……”

  她仿佛已经猜到了真相。

  你瞧,真相有时候都不需要转身看到实体,凭借想象力也可以走出洞穴——还能走得很远。

  “等我出去以后一定要好好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冬阳愤愤道:“我要去有阳光!沙滩!大海的地方!这辈子我都不会去洞星旅游了!”

  洞星星如其名,是一个从内到外千疮百孔的星球,联邦政府的探险队到达之前已经是一颗无人星球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每一个洞穴内的自然景观极其壮丽,是星际公民闲暇时旅游的热门景点。

  “我也想去晒太阳!”杰西卡跟在后面立马接了一句。

  不说还好,一说大家的心全都飞到九千米外的太空里去了。

  一个个的对未来的规划从阳光沙滩排到云层花海,从出洞穴开始,都恨不得能排到联邦三千年后。

  “我出去后一定不会放过联邦和那该死的破塔的。”

  在一片对外界的憧憬里,安格尔阴测测的算计声传来。

  “他们不就是想弄死我们吗?还发动全宇宙通缉,真当我‘死棘’的名头是白封的啊!”

  安格尔的这个声音实在是太过愤懑,让一向沉稳如水,不怎么参与调侃的宗时礼都忍不住搭腔:“你想干什么?”

  安格尔呵呵冷笑了一声:“你不是在纠结出去之后不知道做什么没有方向吗?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方向!”

  谁说没有方向了!

  越戈差点就习惯性的怼了回去:你家那位刚刚还不是说要联络巴别的圣骑乔治么?

  现在拆自家的台真的好么?

  但是安格尔的语速太快,她又在身上背着一个霍文,一时间没换过说话的气,还没开口就让安格尔抢先了。

  “既然他们那么不想让秘密流露出来,我偏要反着来。”

  安格尔咬牙切齿,路伊在下面几乎都能够想象她咬着下嘴唇的样子,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抬了一个弧度。

  “秘密不就是用来公布的?你们不是做媒体的么?虽然弄个电视台,往星网里一播——万事大吉!”

  越戈差点没扣住手边的石头,听着这豪言壮语险些往下面滑下去。

  “不是,你说真的啊?”

  这么大的一个秘密说是去,不在全宇宙范围内引起轩然大波才叫见了鬼!

  到时候各方势力乱成一团,联邦估计得把她们恨之入骨——就连其他对这消息感兴趣的势力都会想方设法的插手。

  “反正联邦现在动静都已经这么大了,不是要玩儿吗?倒不如玩儿个大的。”

  安格尔斩钉截铁,根本就不是要开玩笑的样子。

  她趴在路伊身上,似笑非笑:“你们如果怂了,怕自己的那个什么……圆形剧场被查封,我们就自己玩儿,是不是,路伊?”

  路伊只是沉默,她还没想好。

  她不是安格尔,做事情喜欢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考虑清楚了,虽然也不是不是能冒险,但这个风险评估太大了,她得好好考虑一下。

  两个人在一起,突发奇想和深谋远虑同样重要。

  “其实你们也可以完全不参与的,毕竟你们和这件事都没关系。”

  安格尔见路伊没回话,又挑衅似地冲前面的越戈宗时礼努努嘴:“如果只是出于好奇心,到这里就足够了,完全没有必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对于一线记者说这种话简直是故意激怒人。

  越戈忍不住反驳:“如果不是我们,你们两个早死了好不好?!我看你还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吧!”

  “越戈。”

  宗时礼连忙喊人拉架。

  这洞穴本来就窄,两个人一吵起来,只觉得耳朵嗡嗡的疼。

  安格尔得意地吐了吐舌头。

  “我们会帮忙的。”

  宗时礼给出了答案:“出去了之后,我们就去做。”

  路伊忍不住问:“为什么?”

  宗时礼轻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们圆形剧场创立的宗旨是什么吗?”

  她没管路伊的回答,自顾自的说道:“台下就是斗兽场,我们既不是困兽,也不是观众,只是舞台。”

  “然而无论是观众还是舞台,都拥有知道身份的权利。”

  接下来至于到底是贵族镇压困兽,还是困兽互相争斗,亦或是发生毁灭逃亡的事情,就不关他们的事情了。

  宗时礼想起自己还是个小职员的时候,主编经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

  做这一行的,总会接触到一些“秘密”,只要一着不慎没有处理好,就能迎来灭顶之灾。

  某天,主编知道了一些秘密,处理不慎,遭到追杀。

  他匆匆离开的时候,把代表主编的钢笔交给她,对她说:“拿着笔,写下去。”

  她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当一个记录者或者说是旁观者,既不揭发,也不隐瞒。

  起初她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直到她坐稳了这个位置,看到许多人为了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而奔走求人,以命相博。

  人们为了某件事情,杀与被杀,争与不争,而这件东西就掌握在她手里的之中——宗时礼隐约明白了什么。

  她甚至有些享受这样的角色。

  身为旁观者,也是斗牛士,更是持刀人。

  有被野兽撕咬殆尽的危险,也有被刀反扎到手的风险,但她竟然体会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快乐。

  宗时礼享受着公布真相时,站在正义一方道德制高点的荣誉感,也享受着与黑暗为伍看着光明消失的罪恶感。

  她身为舞台,享受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悲喜。

  “反正,无论是困兽还是观众都会死去,而舞台即使残缺,也不会消亡。”

  主编的那张胖乎乎的脸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宗时礼想起主编的回答:“没有为什么,很多事情是不需要原因的,可能只是一时兴起,可能只是偶然巧合。”

  即便是逃亡,他依然戴好礼帽,拎起身边的手提箱,笑了笑:“或许你被选中只是因为,你和创始人的姓氏一模一样。”

  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转身就走。

  当时外面刮着巨大的沙尘暴——特地挑的这个逃亡时间,这样起码可以降低被追上的可能性。

  “我们这个剧场的创始人也姓宗,在旧地球时代好像是个退役的老兵。”

  宗时礼清了清嗓子,突然对路伊说:“她当时创立圆形剧场的时候好像也是因为无意间发现了一些秘密,可是当时的媒体没有一家敢爆料,老前辈也是个硬脾气,就自己捅了出来,还明目张胆的注册了个公司。”

  她笑笑:“按理说应该早就被查封了的,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磕磕绊绊活到了现在,现在想来,也挺神奇的。”

  “本来我们也没什么立场,只不过成立的时候刚好站在正义的一方,于是起步阶段有了点好名声——但是也成了政府的眼中钉,倒是大多时间都在和政府作对。我也姓宗,碰上的事情也和政府士兵什么的有关。”

  “可能这就是圆形剧场的宿命吧,注定要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

  杰西卡听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忍不住嘟囔道:“真是一群怪人。”

  归根结底三个字——我乐意。

  “毕竟是前辈积攒下来的名誉,可不能毁在了我手里。”

  宗时礼为自己的选择做了总结,没看前面,伸手一勾,手指竟然伸到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洞外面,触碰到了一块石头。

  那石头却扑棱楞的往下掉土,眨眼之间就在面前坍塌了一大块。

  她本能地趴在地上,稳住身形,以为是前方有塌陷,土块扑棱楞的往下掉,扬起一片沙尘。

  宗时礼下意识的眯起眼睛。

  主编就是消失在这样的沙尘暴里的,从此再也没有音讯——二十年过去了,她至今也没有他的消息。

  不过想来应该是还活着的,毕竟她的情报线这么多年没有找到“死亡”的尸骨。

  意料之中的坍塌没有出现。

  灰蒙蒙的尘土抖落干净,露出外面澄澈的天光。

  原来那个小孔不是洞口——或者说,不是敞开的洞口。

  洞口把土层封住,只留了一个小小的出气孔,只需要一挪动,封口就敞开了。

  宗时礼眯着眼睛。

  走出洞穴,跳上舞台。

  一览无遗的蓝天尽在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前半部分是柏拉图的理论,后半部分是我瞎编的。

  嗯,罗马斗兽场,原名弗拉维圆形剧场,又译为罗马角斗场、科洛西姆竞技场。是古罗马帝国专供奴隶主、贵族和自由民观看斗兽或奴隶角斗的地方。(来源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