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耽美小说>不应有恨【完结番外】>第49章 国仇家恨

  “太太,马上就要年底了,这账不能再抽了”长江制船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里,身穿板正的黑色中山装男人,低声劝着在窗边望着汩汩江水的娇小女人。

  女人披着名贵的皮草大衣,头发微微盘起,用手工拼接的兰花型金片箍着,低垂的眼眸,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间,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压抑,她的腹部高高隆起,恐怕已经临近产期了。

  “你去告诉六爷,让他想办法,务必找到货,钱的问题,叫他不要担心,我会解决”

  “太太,这太冒险了,这个节骨眼警署正盯着紧,走私虽然利多,万一...”长江制船新聘任的财务经理贺振华,是组织暗中安排进来协助周寐工作的,可他此时面对周寐的决定,显得十分忧心。

  “西线战略转移被穷追猛打,伤亡惨重,到处都需要钱,现在兵工厂还在筹建中,上面不会管你有多冒险,只要结果”周寐用手遮住眼睛,而后使劲按了按眉心“警署那边我会安排好,让六爷放开手做就行了”

  “好吧...”贺振华推了推眼镜“你也少操点心,都快生了吧,还天天往公司跑”

  “我的事你少管,做好你的工作就够了”

  “...”

  “出去吧,一会老王回来了”

  本是一句关心的话,却换来毫无感情的冰冷回应,奈何周寐是他的上级,他还真不好多说什么,贺振华耸了耸肩,顿觉得这个冬天好冷,他系好大衣扣子,抱着手中的文件,离开了办公室,刚一出门,便看到一身格子西装的王秘书,手里提着饭盒和汤盅,还笑着和他打招呼。

  这一年,景骏茗已经逐级卸任了自己在巴山纸厂、长江船厂和一些公司的管理及董事身份,将一切全部交由周寐打理,周寐辞去了重大教师的工作,彻底接手了景家在重庆的生意,她比从前更忙了,每天的行程都有固定的时间表,由她的贴身秘书王永荣安排提醒。

  王永荣今年已经四十四岁了,从年轻时便一直跟随景骏茗打理公司大小事务,重庆由清末到民国间生意场的各种风云变幻,他都经历过,对于官商间的规矩,更是烂熟于心。他面上虽是周寐的秘书,实则也是景骏茗的一只眼睛,让周寐始终小心翼翼,不敢放开手脚,而且初次经手家族产业,周寐确实很多地方需要他帮助扶持,所以她不仅在他面前表现的虚心,针对一些利于王永荣私人利益的决策,她也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去处理。

  这一年来,她和王永荣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比较融洽,王永荣对于她的生活,也是照拂的无微不至。

  不过,这也只是周寐经手公司的前两年。在1936年的年初,这位景氏家族企业的元老,便不幸在一次郊游中意外落水丧生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跌下水的,他的家人甚至连他的遗体都未能打捞到。

  王永荣的死讯震惊了整个重庆,他的葬礼十分壮观,重庆商会数百人前来祭奠,景骏茗在他的遗像前老泪纵横,一瞬间,便苍老了许多,再无心更无力去关心生意上的事,每天只在家中和景老太太一起听戏逗鸟,共同宠着自己亲孙子,也就是周寐的儿子,景蕤成。

  周寐自生下儿子后,能亲自陪伴他的时间便少之又少,她一心扎在工作里,景沅又在西线征战,遥无归期,景家二老对这个景家长孙几乎是捧在手心里疼爱,悉心呵护着。

  1936年6月,周寐与石六,向时任重庆盐业工会会长的赵四海施压,接过了连续亏损两年的重庆盐业银行的大半股份,大力整顿并重新运营,靠投资胡氏名下的电力、制革、地产行业,成功扭亏为盈,她又利用刘湘在巴渝地区的军队势力和同政府间的关系之便,加持了重庆兵工厂百分之八的股份,于此,她已是重庆兵工厂最大的股东。

  在重庆的一些高端晚宴上,众多精英名流中,那抹独属于女子的娇小身影,已从最初的隐忍谦恭变得意气风发,她的妆容越发浓艳,风情万种的眼神后,藏着令人生畏的自信和锋芒,没人再敢对她言语冒犯,更别提想入非非,他们开始用尽办法恭维她,巴结她,以此来获取一定的利益。

  这些年,她与景沅聚少离多,个人生活也变得隐秘而放纵,她包下了一个叫“苦菊”的戏子,给她置办了一栋公寓,养着她,偶尔便去那过夜,她穿梭在各种对她有用的男人身边,没人知道她到底和多少人有关系,但他们唯独知道,这个女人,是惹不起的。

  对比周寐这些年所经历的商海浮沉和波涛暗涌,戏子白的生活倒是过的十分逍遥,她过着极为规律的生活,每天简容和康果尚在梦中时,她便已起床,骑自行车赶到学校,同学生们一起打早功、喊嗓,闲时便去戏台间打转,她告诉那些辛苦学戏的女孩:你们学戏,不是为了以后给人当姨太太,你们是艺术家,是老祖宗的文化传承者,以后要学会独立,学会与世俗对抗,学会坚持初心,日日如此,年年亦如此。

  在王瑶卿先生打破京戏传男不传女的传统后,她在新戏中独创了独属于女伶的表情和标志性动作,不仅完善丰富了“女花衫”的角色特质,还将这一潮流引向了全国,她本人也从王瑶卿的助教变成了戏曲学院的旦行名师。小诗诗继承了她的好嗓子,刚满三岁,便会骑在康果的肩头捻着兰花指大声唱曲,引得街坊四邻哈哈大笑。

  1936年年末,张学良和杨虎城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蒋在形势所迫下,与共达成了第二次合作,开始共同抵御日本军队的侵略。

  也许时间真的可以淡化一切,可是时间到了,也注定会掀起一些早该被遗忘的风浪,也许人们都忘了,人的一生,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何况还是国难当头之际。

  1937年7月7日夜里,日军炮轰宛平城,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截断了北平与南方各地的来往,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次日清晨,位于重庆南山的东篱公馆中,周寐从睡梦中惊醒,昨夜和她一同休息的苦菊没在身侧,隐隐约约能闻到蛋香,她艰难的爬起来,用湿毛巾擦了把脸,准备去餐厅吃早餐,与此同时,她听到了门响声。

  苦菊穿着淡黄色的长裙,一根小细辫子俏皮的竖在脑后,面上浸了层汗水,用碎步飘了进来,立刻缠在了她身上,周寐近日一直在梦魇,身上没什么力气,语气并非愉快“又跑哪去了,别闹了”

  “这不是给你买报纸了去么”苦菊刚满十六岁,拥有初长成的少女的线条,看起来极瘦,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肉,她的汗蹭的周寐有些不舒服,立刻用手将她推开了。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让我找你”周寐喝了口杯中的牛奶,顺手接过苦菊手里的报纸“好好坐着,别乱动”

  “姐姐~你快给我念念,外面人人都在骂街,也不知道出了啥子事”

  周寐仅仅扫了一眼那行标题,脸色就变了,她快步冲去客厅,一遍遍的拨着军统情报处的电话,因为太着急,连拨了三次才拨对号码。

  铃铃铃,军统情报处的电话声此起彼伏,这一夜景洛就没合过眼,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她几近崩溃,恨不得将电话线拔掉。

  “喂...”

  “小洛!”

  “嫂子...是你,你别急”景洛听出周寐的声音,赶紧安抚她。

  “有没有消息”

  “通讯被切断了,联系不上,我们都在想办法”

  “...”

  “她命大的很,我们要相信她”

  “就她那个遇到事非但不跑,反而乐意往里掺和的性子!”周寐狠狠掐住额间的穴位,咬牙道。

  就算年头一直走,走到周寐都快忘了她的样子,可那个人什么脾性,她始终记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在这种国仇家恨的节骨眼,她肯定第一个冲到前面去和小鬼子拼命,甭指望她只顾自己。

  周寐是对的,1937年的7月,是黑色的,北平的守卫战持续了近半个月,终于在敌人疯狂的进攻下,沦陷了,难民四下流窜,无处避难,炸弹随时随地都会落在身边,浓烟滚滚中,流弹片击穿了碎瓦,殷红的血水滚进了黄土,到处都是哭喊声,而戏子白,那个本来已经习惯了带着孩子过平静生活的人,同康果一起,重新穿上了军装,拿起了枪,与北平守备军一起,顽强抵抗着,直到北平被攻陷的最后一刻。

  这只是一个开始,北平被攻陷的一刻,整个华北也无法再抵御日军的入侵,中华民族岌岌可危,以上海为首的金融市场股价相继大跌,唯有军工类的股票一只独秀,轮番暴涨,周寐经营的景氏家族,总股本短短数日便翻了几十倍,令人不胜唏嘘,她财富暴增的同时,陆续开始创办了相关的慈善事业,帮助各地的难民,建立收容所,同时出资赞助政府,快速推进重庆的防空洞建设。

  没有了王永荣的制约,现在她做什么,都没人再可以干涉,更别提限制,景骏茗其他的可以不管,但他还是在自己年迈力衰前逼周寐立了份秘密合约,设定景蕤成为景氏唯一的继承人,他把宝压在了自己亲孙子身上,他想让周寐为了景蕤成,甘心一辈子做景家的媳妇。可这想法却正中了周寐的下怀,因为她今天拼命做的这一切,有一大半,是为了儿子。

  一转眼,又是冬天了,重庆寒风萧瑟,周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工作,裹着皮草大衣,一刻不离暖手袋,她的贴身秘书时不时的进来,把换好热水的新暖手袋重新换给她。

  那身穿板正西装,梳着三七分油头的秘书,正是去年刚从重大中文系毕业的李伯书,他已于两年前秘密加入了共产组织,此番经上级领导安排,进入景氏家族,辅助周寐进行相关的工作,出于私心,他对周寐的个人生活,也格外关切。

  到了午休时间,李伯书推门进来,躬身提醒她“太太,今天是腊八,要不要早点回去”

  “嗯”周寐放下手中的文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讲真的,她确实该回去好好陪陪家人,自去年七月起,公司业务变得极为繁忙,她就没怎么管过蕤成,都是老爷子和老太太在照顾着。

  “车已经准备好了”李伯书跟在周寐身后,犹豫着,两人慢慢往楼下走着,待走到楼梯拐角处,李伯书突然低声道“曾伯说,她回来了”

  “啊?”周寐脑中仍在思索文颂从上海发来的急电,她望向李伯书,脸上一片茫然“谁?”

  李伯书张了张嘴“没事,记错了”

  周寐莫名其妙的瞪了他一眼,转身往楼下走了。

  待车子驶回景家,晌午的阳光刚好照在头顶,南方的冬天是室外暖和室内刺骨,周寐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便不想太快进去,侍者阿东小跑过来,接过周寐手中的包“太太,您回来了”

  “嗯,晚饭吃什么,有准备粥吗”周寐往后花园里走,走着走着,便听到了阵阵笑语,还隐约掺和着些小曲声。

  “早都准备好了,小少爷一早就吵着要喝”阿东笑着道“太太,今天还算暖和,他们都在花园里听戏呢,小姐带了个角儿回来,老太太高兴着呢”

  周寐点点头,她伸展着双臂,晒着太阳,整个人也惬意了不少,而越往花园里走,那戏声曲声愈发清晰,她的脚步也变沉了。

  她像做贼一般,躲在一根竹子后,不可置信的向自家建的凉亭那望去。

  那女人并没穿戏服,一身极为普通的青色袄子,头发像学生妹一样堆在耳后,偶一摆头,便划出了优美的弧度,远远看去,仍然看得出不俗的风骨,她眼波流转,声声娓娓道来,唱罢,还谦恭的向众人,躬身行了个礼。

  景老太太眼里放光,不停的拍手“哎呀,这新戏啊,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以往听的都是小洛录好的,有时候还卡碟,今天啊,总算是听过瘾了~”

  “您那时候天天追,我就知道您喜欢,这不赶紧把小白带来了”景洛挽着老太太的手臂,笑着道。

  “唐太太,这两年,在外,受了不少苦吧”景老太太关切的问道,对于戏子白遭遇的不幸,他们早都有所耳闻,再瞧不上她的那些风流事,可那也都是过去了,而据小洛说,她在北平戏曲学院教书,彻底回归了正常人的生活,如今又是新戏的传播者,也不再对她抱有什么偏见了。

  “死里逃生,不容易啊”想到华北已逐步沦陷,重庆这份安宁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景骏茗亦是感慨着。

  “妈!”景蕤成当然对听戏不感兴趣,他抱着玩具枪到处乱窜,一下就发现了呆在竹子后的周寐,惊喜的叫道。

  周寐一手摸着蕤成的头,与凉亭里的女人,四目相接。

  戏子白瘦了不少,颧骨都变得清晰了,额角有一处疤痕,那伤疤看起来还很新,她虽白皙依旧,可却多了丝沧桑,昔日里轻佻的笑眼,此时透着疏离和防备。

  “小寐啊,你回来了”景老太太朝周寐招手“这是唐太太,你还记得吗?”

  “嫂子,你这么早就回来了”见两人眼神相交,静默无声,似乎包含千言万语,景洛头皮有些发麻,赶紧缓和着气氛。

  “想着过节,早点回来陪陪蕤成”周寐淡淡开口,直言问道“唐太太,近年来可好?”

  “还好”戏子白客气回道“劳景太太惦记”

  她的模样似乎一点都没变,可又像什么都变了。

  “...”周寐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戏子白不见外,她上前几步,蹲下身来,仔细的看着蕤成的眉眼,温柔开口“长得真好看,几岁了呀”

  “四岁!”景蕤成神气的道。

  “呐,给你~”戏子白掏出怀中的梅子糖,塞到蕤成手里。

  “谢谢阿姨!”小蕤成高兴的不得了,因为平时景家二老都让他吃些健康的东西,极少给他糖吃,而这些市井小童才吃的到的玩意对于他来说新鲜的很。

  “舟车劳顿,还真觉得累了,我就先回去了,不多打扰了”戏子白摸了摸蕤成的头,起身,对景家二老告辞。

  “好啊,唐太太,以后常来啊”景老太太准备起身送客。

  “爸妈,你们歇着,我去送送唐太太”周寐立刻开口,对缠着她的小蕤成道“蕤成,去找小姨玩,妈妈一会就来”

  戏子白回眸,扫了周寐一眼,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妈,我会乖的,你不许又跑去公司哦”小蕤成嘟起了嘴“爷爷说,今天的粥很甜呢”

  “妈妈马上就来”周寐柔声哄道,戏子白在一旁看着,她轻叹一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