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姑娘巡场行礼,那抱琵琶的姑娘在堂侧坐下,琵琶调了音,向那白衣姑娘点头示意,那姑娘一扯斗篷锦带,接着扬手将身上的斗篷往场外一抛,动作飒爽利落,长剑出鞘,剑尖指地,朗声道:“小女子胜雪,与姐姐滇红,是霍大人的义女,今日为在座的贵客助兴,剑歌和曲一段《将军令》。”

  《将军令》是一段琵琶武曲,被滇红姑娘弹得时文时武,时而金戈铁马,时而幽然思乡,众人正惊叹她技艺传神,只听胜雪吟唱道:“塞上长风,笛声清冷。大漠落日,残月当空。日夜听驼铃,随梦入故里。手中三尺青锋,枕边六封家书。定斩敌将首级,看罢泪涕凋零。报朝廷!谁人听?※”

  她的声音并不清亮,甚至有些低迷沙哑,这古曲出自她口,便有了一丝萧瑟之感。她边唱边舞剑,就连剑法也没有分毫花拳绣腿的卖弄。

  场下一众人鸦雀无声,都为二位姑娘的技艺折服。

  曲终良久,二皇子才回神拍手赞道:“妙啊,妙得紧!为女子者,也当有巾帼之姿,不该全然是江南水乡莺莺燕燕的娇柔模样!”他回身吩咐随侍乔安,道:“这次带来的一对白玉如意,赠与二位姑娘。”

  又向霍问心问道:“霍大人是从什么灵秀地方收的宝贝义女?”

  此话一出,霍问心面色明显一滞,似有似无的瞥了洛银河一眼,道:“回二殿下,这两个孩子是当年高云城一役生还的可怜孩子。”

  洛银河敏锐的发觉了,霍问心这话,是有意识说给他知道的。

  五皇子这时沉吟道:“确实是可怜人,李老将军……”他叹息一声,转了话锋,“当年二位姑娘是如何躲过的?”

  胜雪行礼道:“回五殿下,李老将军当年不忍见城里出现吃人的惨相,于是反戈突围,小女子家中有间密阁,我们藏在密阁中,才躲过一劫。”

  二皇子道:“可叹那李老将军,熟读兵法,百战之将,终归是年纪大了,他若是再撑些时候,便能等到李将军的援兵呀。”

  援兵自然是指李羡尘。洛银河坐在一旁听着,心道幸好,这些话可没让李羡尘再听一遍。

  即便知道他可能心疼得早就麻了……

  这时,霍问心突然起身到了堂前,郑重跪下,道:“下官恳求二位皇子,回都城之时,带上这两个孩子,如今下官年纪大了,怕也照应不了她二人几年了,让这两个丫头跟在皇子身侧,哪怕做个婢子,也是好的。”

  在座众人,谁都没想到,这老头子献美献得如此的……不循常理又生硬。

  按常理,再让二位姑娘乐舞助兴几曲,待到宴席散了,送去二位皇子房中,便就作罢了。他如此公然提出来,大有让二人无法拒绝之意。

  且这事,往善处想,是他不谙世俗人情;若往恶处想,便是他太过懂得人情世俗了,日后无论二人是谁得势,未来的天子身边,总有自己一名义女在。

  这是洛银河进书以来,第一次看不懂一个人。他渐渐觉得,事情变得越发恣意。

  下一刻,让众人更加惊诧的事情便发生了,本来垂手在侧的滇红,听了父亲的话,突然跪了言道:“父亲,您只说为二位皇子助兴,没说让我姊妹二人,随皇子回都城去。”她这话说罢,便在地上连连叩头。一旁胜雪想去扶她,也无济于事。

  五皇子见这场面,笑道:“霍大人,这样反倒把孤和皇兄,弄成强抢民女的恶人了,滇红姑娘既然愿意留在父亲身侧尽孝,没人会强迫你,快起来吧。”

  姑娘起身,已经梨花带雨,一旁霍问心脸色黑的像是烤火盆里的碳。

  二皇子脸上挂起一副看戏的模样,道:“五弟,且不忙结论,免得霍大人和二位姑娘心生嫌隙,”他转向滇红,春风和暖的道,“滇红姑娘,能跟在皇子身侧,太多人求之不得,姑娘为何拒绝?”

  滇红的眼神中,透出几分敬谢之意,道:“回二殿下,义父对我姊妹二人救养之恩,本来该对父亲的提命无有不从,但我二人的活命之恩未报,还请二殿下做主成全。”

  “姑娘这话啊,说得含混,孤不大明白。”

  滇红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似的,道:“我姊妹二人受李老将军活命之恩,又受义父养育之德,恩德两顾,是以不能全从父命。思来想去,小女子想请殿下做主,让小妹胜雪进天策上将军府伺候,至于小女子,全听父亲安排。”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当年高云城突然被北戎族围困,李老将军绝境突围,兵败身死,将士无归,尸身刚被挂上城头,敌军正待屠城,李羡尘便带援军赶到,终是让城中部分妇孺免遭惨死。

  二皇子看向洛银河,哈哈笑道:“原来是要去李将军府上伺候啊,这事儿,得问问洛大人同不同意了。”

  说着,笑而不语看着他。

  一时间,宴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洛银河身上。洛银河正想该如何应对,那滇红转而向洛银河叩头,道:“小女子知道李将军对洛大人的深情,只盼小妹胜雪能入府做个使唤丫头,别无他求,求洛大人成全。”

  五皇子也出来打圆场,笑道:“银河啊,二位姑娘一腔恩义,你就成全了吧。”

  洛银河起身只见滇红望向他,眼里满是祈求之色,那小姑娘胜雪却呆愣愣的看着姐姐。他拱手向五皇子行礼,道:“是。”

  二皇子拍手笑道:“好啊,胜雪姑娘入了将军府,那滇红姑娘自己呢?若是依着霍大人的意思,你一个姑娘家,可许不了我兄弟两家呀。”

  这话说完,在座很多官员都低声笑起来了。

  那滇红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被这么多人打趣调笑,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后面。低着头,默默不语,眼睛却似有似无的往二皇子那边瞟去。

  二皇子一直低调,未成婚,但毕竟年纪在那,一看便知道了姑娘的意思,他刚才眼见滇红琴技,确实喜欢她,笑道:“五弟呀,让滇红姑娘随孤回去吧,你就别跟愚兄争美人了。”

  五皇子莞尔。

  只听二皇子又道:“倒不是愚兄急色,只是滇红姑娘,面貌有些像孤年幼时身边的一位萍姑姑……可惜……”他话到一半,叹了口气。

  洛银河只觉得这一顿饭吃得乱七八糟,但深想,各人心里都有各人的算计。

  这样不知所谓的日子又过了十来天,官道终于畅通无阻,粮食一车一车的被运进燕州,众人悬而不下的心终于平稳落地,虽然城里依旧一派银装素裹的清冷颜色,但街市间的生气,又回来了。

  洛银河每日里总被霍问心似有意似无意的缠着,无暇亲自去查问高云城过往,只得派添宇和墨为暗自为之。

  终于,添宇寻到一位当年城中守将的遗孀,从那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当年求救战报送出多次,都石沉大海,粮食殆尽之时,军中起了谣言,李羡尘途中遭袭重伤难治,大军被冲散,是以援军才迟迟不到。

  这谣言一来经过李老将军弹压本就淡了很多,二来随着七万大军战亡,也消匿于那段血汗往事之中,再无人提。

  洛银河听到这消息,心中翻了个个。

  想李老将军戎马一生,深谙为将之道,却还是逃不过杀人诛心四个字。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心之安,事则成。

  治心,说来容易,上下嘴皮子只一碰就好,可做起来,却千难万难,身居困境,援军难支,老来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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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燕州事毕。

  送别当日,霍问心官话一套一套说得像背书一般。

  二皇子临行前,向霍问心深深一礼,霍问心忙侧身避开,洛银河看在眼里,心中起疑。

  霍问心满不在乎,送走皇子又来与洛银河客套。

  洛银河满面春风的听他叨叨念念,这看不出深浅的官儿忽然抓住洛银河袍袖,低声道:“滇红是大人的自己人,只管相信,来日下官与大人在都城还有相见之日,保重。”

  众目睽睽之下洛银河不动声色,向霍问心躬身一礼,上了马车。

  回程不必赶路,比起来时,急行两三日便到了的行程,只怕要走上七八天,已与霍问心告别两日光景,却连燕州周边的山道还没走出去。

  日头正好,洛银河骑在马上,听两位皇子扯些年幼往事,感叹兄妹五人身在皇家的种种不由己。

  太阳难得将众人身上都晒得暖融融的,所有人的言行中都透着几分慵懒,突然之间,头上“轰——”的一声巨响。

  众人忙抬头去看。

  玄麟铁骑营的统领大喊一声:“滑坡了!保护殿下和各位大人!”

  接着,便见一侧山崖上,先是有细小的雪块碎石落下,接着大块的滚石积雪雷霆之势,排山倒海般的翻滚而下……

  惊慌间,五皇子低喝一声:“快跑!”接着,在洛银河坐骑后腿上狠狠一鞭,那马儿吃痛,扬蹄狂奔。而后他高喝道:“找掩体!”

  一片尘洋雪海中,山道本就狭窄,落石贯力而下,有些兵将来不及闪躲掩藏便正被砸中,蜿蜒如长龙一般的车马队,只顷刻间,便被阻断成好几段。

  洛银河跑出数十丈,眼见头上没有滚落的石块,这才将马儿带慢了脚步,回身去望,正看见五皇子也骑着马,绝尘而出。

  心刚稍松了些许。

  忽然见五皇子脸色骤变向他大喊,可滚石阵阵,又怎么听得清他喊什么。

  幸而,洛银河眼角余光瞥见寒光一闪,他本能的在马上侧身,一支箭矢擦着他鼻尖扫过。

  洛银河伸手去摸,脸上已经给划了一道口子,向那箭矢方向望去——半山腰处,站满了人,衣着各异,手执□□土弓,对着山下。

  瞬间他便明白了,方才哪里是自然滑坡,只怕是中了山匪的埋伏。

  但这山匪也不知是胆大还是懵懂,竟然敢劫掠官军。

  眼看二人被包围,身后滚滚烟尘中,又冲出一人,策马掠过二人身侧,长剑随手挡落箭矢,毫无停歇之意,低声喝道:“随我来!”

  竟是胜雪。

  五皇子和洛银河对视一眼,扬鞭打马,紧随胜雪而去。同时,山腰一人,咧着嗓子喝道:“给我追!”

  胜雪确实巾帼不让须眉,剑术出挑,马术也可圈可点,加之五皇子和洛银河道路不熟,若非她有意等着二人,二人早已找不见她的踪影了。

  三人策马狂奔,忽然领路的姑娘带住马匹,有却步之意——原来山崖转弯处,一种山匪拦了去路。

  为首那人一脸凶相,脸上满是伤疤,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他横刀立马,向三人怒目而视。

  五皇子凛声道:“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劫掠官军?”

  他话一出,那人哈哈大笑:“小子是在唱戏文吗?老子知道你们是官军,”说着,他刀尖一直洛银河,“老子只要银钱和他!”

  洛银河皱眉道:“这位兄弟,咱们认识吗?”

  那人脸上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跟你不认识,和你的郎君渊源深得很呐。”

  五皇子低声道:“怕是燕流山山匪的余党,当年李将军高云城之役,顺路除匪患,斩杀匪首于刀下,只是那二当家跌落山崖,生死不明。”

  竟然还有这一遭。

  环视一周,己方三人被三四十人围住,没有李羡尘在,洛银河第一次没了胜券在握的安心。

  他脑子里飞快的盘算如何是好,谁知五皇子冷哼一声,扬手“嗖”的一支袖箭从手腕机扩向那首领咽喉飞去。

  这二人相距大约三丈,袖剑的机关射速极快,眼看五皇子一招得手,电光石火间,那首领长刀一抖,只听“铮”的一声,袖箭被打落在地。

  果然靠虎下黑手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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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令曲词

  羡尘兄,下一章大概能出现,我已经删了很多咧。

  要不零点加更一章叭~

  然后,作者继续闭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