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尘觉得怀里的人月余没见,瘦了一大圈,单薄得像一张纸。

  他现在身子冰冷极了,便小心的将他抱起来,挪到火盆近前,脱下披风,裹在他身上。

  幸而见他意识恢复,心放下些许。

  洛银河强支着精神,道:“他们……要找你报仇……”

  李羡尘伸手止了他的话茬,道:“我都知道了,你别说话。”

  话音刚落,一人推门进屋:“将军,都控制住了。”正是姜远。

  洛银河这才发现,门外火光跃动,映红了半边天——李羡尘安排保护洛银河的暗卫,察觉山匪似有异动,便分头行事,一人继续暗中保护,另一人前去报信,当时李羡尘正从蒂邑族途经江南,往都城返还,他让人假扮自己,蒙蔽山匪,抄小路日夜兼程的赶过来。

  那群山匪以为他还要三四日才能赶到,正摩拳擦掌,寻思着如何报仇雪恨,谁知刚过两日,李羡尘便带着玄麟铁骑营突袭,将山寨一锅端了。

  李羡尘沉声道:“都押回去。”

  说罢,他抱起洛银河,柔声道:“我来接你了,咱们回府。”

  跨出小屋子的门,玄麟铁骑营的统领带着一众将士列队两侧,山匪被押了满院子,看着有上百号人。

  为首的正是那匪首,见李羡尘出来,挣扎着想往前冲,被身后的将士一脚踹在膝窝上,重重跪在地上。

  当然,李羡尘这当口没心思跟他扯这些,只是向那玄麟营的统领道:“别让他死了。”

  夜风一凛,洛银河本来昏沉的脑子清楚不少,问道:“二位皇子,和其他人……安好吗?”

  李羡尘低声回他道:“都无碍。”

  洛银河还待说什么,李羡尘抢先道:“好了,你别说话了。”

  迫切得狠了,音调也高起来,声音不自觉的发着抖。

  引得众将忍不住侧目——

  看出了将军的小心翼翼,洛银河清瘦得紧,抱着该不重,可李羡尘却好像怎样都拿捏不好力度,仿佛环抱得紧了怕弄疼了他,稍微松些许,又怕摔了他。

  一直以来,李羡尘在军中的形象是临危不乱的将帅之才,可这次不一样,玄麟铁骑营由上至下,所有参与突袭的将士们都从显朝的军中神话一般的人物身上,看出了他心里的慌乱。

  自从他以将军府为聘,迎洛银河入府之后,将士们不敢明着议论,背地里还是言道了好多版本,有如说他和洛银河只是表面功夫,人前恩爱,人后兄弟,做给梁珏看;也有如说其实是洛银河单向心仪将军已久。

  只不过经过这一遭,玄麟骑的将士们大约是可以统一口径了,若不是心底真的千般万般的在乎,做不到这样情难自已。

  马车近前,添宇和墨为迎上来,墨为颤声道:“东家……东家……那群混账,怎么把你伤成这样?”想伸手去扶他,又怕碰痛他,一双手颤颤巍巍,不上不下。

  洛银河笑道:“又是这副样子……我还没死呢。”

  添宇在一边扯了墨为一把,道:“行了你,快让东家歇着吧。”说着便去帮忙掀帘子,推开车门。

  忽然,将军猛一侧身,只听“铛”一声响,一支箭,擦着李羡尘的衣袖飞过,钉在车门上。

  还有漏网之鱼!

  还未等李羡尘反应,添宇破口骂道:“找死!”抽出腰间配刀,飞身上了山寨的屋顶,那人的身形便藏不住了,二人顷刻交上手。

  洛银河借着火光勉强去看,见那人身形像极了那个急性焦虑发作的可怜孩子,忙向李羡尘道:“别……别伤他性命。”

  李羡尘虽然不解,还是向添宇吩咐了一声。

  接着,不等那二人打完,抱着洛银河上了车。

  车里很暖,也宽敞,李羡尘将洛银河轻轻放下,刚向外吩咐:“走吧。”洛银河便出声道:“等……等一下。”

  李羡尘不明所以,问道:“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做什么?”

  洛银河勉强扯出一副笑容,道:“此一行想查的事情没查全,借你的暗卫去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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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车缓缓前行,李羡尘去查看洛银河的伤势,脸上现出难掩的心疼,目光在他脸上盘桓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洛银河见他这副神色,费劲抬起右手抚在他头顶,轻轻揉着,笑道:“傻小子,我这……不是没事吗。”

  李羡尘突然别过脸去,半晌才又回过身子,道:“你忍一忍,伤太严重了,须得尽快处理。”

  帮他脱下那满是血污的衣裳,见他身上被抽得一条一条的血痕,肩头一个血窟窿直通对穿,李羡尘整个人都晕在一层杀气中。

  他疗伤的手法很轻很快,饶是如此,洛银河依旧疼得浑身大汗,最后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昏过去了。

  马车即便走得在平稳,行在山道上,时会有摇晃,每每颠簸,洛银河虽然昏睡,也总是疼得蹙起眉头。

  李羡尘心疼,又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最后只得抱着他,让他倚在自己胸前,用身子去抵消颠簸。

  即便是累的,但看洛银河眉头舒展开,心里松快。

  这日又是如此,洛银河喝了药勉强和李羡尘闲话几句,就又撑不住精神,说话声音越来越低缓,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李羡尘低头看,他肤色本来就白,如今更白的透明,眉毛,睫毛兀自点墨般的黑,剧烈的反差中,透出让人心疼的好看。

  正看得出神,忽然他怀里的人眼睫微微扇两下,眼角竟然有一滴泪水滑下来。李羡尘一下就慌了,不知他怎么了,正想去看他伤口,忽然听他低声道:“没你这样的父亲……”

  做梦吗?

  洛银河幼年的经历李羡尘是不知道的,但看这般,却不像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伸手捂上他微凉的脸颊,抹去那滴泪水,用最柔缓的声音道:“是梦……有我在。”

  怀里的人好像真的听到了一般,脸颊依偎着他手心的暖,舒展眉头,睡得沉了。

  还朝后,两位皇子得了褒奖,坊间也有传言——幸而五皇子前去,才雪中送炭,解了燕州雪患的危机,实乃大显的福星。

  再说洛银河,他的伤确实太重,本来自他穿进书来便多灾多难,不是装病就是真伤,索性保持住这个病歪歪的人设,所以但凡有一点伤病的苗头,他就装着病弱些日子,即便身子好好的,也得在众臣面前上演一番通神伤身的戏码。

  这回,丝毫不用装了,回到都城,便养在将军府,别提面圣复命了,坐都坐不起来。

  洛银河寻思,就是代谢得慢呗?多喝水不就得了。

  结果没用,那药物渗在筋肉里,得靠活动散掉。

  于是每日正午阳光好的时候,李羡尘便扶他到院子里遛上几圈,顺便晒太阳。

  随着伤势渐好,洛银河渐渐不再做那不分虚实的梦。

  可经过这遭他却不由得在想,历来,这种梦境的出现都是在他身体虚弱神识不清的时候,难道……要回现实去,就如那山寨匪窝墙上所书——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可这,如何实践,至少不能轻易实践。

  身子好了,人就又有些闲不住,开始查问这个,思虑那个,李羡尘就觉得头疼,变着法儿的让他少费心神,可洛银河心里有事,越是想不通,便越是想去探查明白。最后李羡尘只得除了处理朝里的事情,每天守在他身边,监督着他换药吃药,按时睡觉。

  只觉得这人忒不省心,昏昏沉沉只剩下半条命的时候提心吊胆,生怕他伤重难治,这会儿好不容易缓上来一口气,又丝毫不让人轻省。

  凛冬傍晚,天上又飘了细雪,屋里的炭炉却生得很暖。

  给洛银河换药这事情,李羡尘一直是大包大揽的。

  “你又想什么呢?”李羡尘见洛银河半倚在榻上,任自己摆弄伤口,偶尔疼了皱皱眉,就知道他脑子里定是又有盘算。

  “抓回来的那些山匪呢?”

  “借叶大人的刑部大牢关着。”

  “细盘问过了没有?”

  李羡尘皱眉,道了句:“问过了,”放下手里的药罐子,忽然欺身到洛银河近前,沉声笑道:“你若是精力无处发泄,不如我帮你运运气血,让你中的软筋散快点散了,你现在四肢总还时常酸麻无力吧?”

  谁知这人脑子全没在这,顺口便问道:“哦,要我做什么?”

  他这心不在焉的样子,自带着一种懵懂,让人看了,好气,心又痒痒的。李羡尘便凑到他血色浅淡的嘴唇上,纠缠撕扯,认真的吻过一遍——洛银河毕竟伤重,没多久便有些气喘,李羡尘这才撤身回来,也不说话,定定的看他。

  洛银河即便再如何别有所思,心思也被他扯回来了。当下咳了几声,接着眉头一皱,好似扯动左肩上那处伤患,面上现出一副隐痛的神色。

  别说,还真把李羡尘唬住了,以为他伤口有异,忙去查看,当然并没什么大碍,于是轻轻的笑了,他当然不能在这当口和洛银河情难自已,只是见他身体刚见起色,脑子便开始不识闲,就吓唬吓唬,道:“我看你精神好得紧,应该受得住。”

  洛银河忙往被子里一出溜,道:“刚才还行,现在头晕,我睡一会儿。”

  说罢,两眼一闭,躺在床上纹丝不动。

  李羡尘摇摇头,道:“你少动些心思,伤便好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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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几日,五皇子来了。他数日前来探视过两次,都赶上洛银河昏睡不醒,不多做打扰,放下药石补品,便回府。

  今日,可算是赶上他身子渐好,就要见上一面,寒暄感谢了一番,嘱咐他好生休养,又传了皇上的褒奖,才回府去了。

  其实五皇子此行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将那胜雪姑娘送过来,胜雪本是说随洛银河回将军府,怎料路上有此一遭,她便被三皇子暂时安排在别院中,算计着洛银河伤势该大有起色了,才将她送回来,也算是忠人之事。

  可洛银河却在二人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别样的情谊。

  皇子离开,李羡尘便有点为难,这胜雪一个姑娘家,在自己府上,没个合适的位置安排给她,正挠头,不想胜雪突然跪下,颤声道:“少将军……少将军还记得我吗?”

  话音未落,已经泪流满面。

  李羡尘愣住了,打量眼前这如芙蓉出水的美人,眉目间,确实熟悉,忽而恍然,道:“你……你是高云城的驻将,廖大人的千金!你……你还活着……你姊姊呢,还安好吗?”

  胜雪泣不成声,道:“当年役难之前与少将军两面之缘,少将军……果然还记得。姊姊在二殿下府上,安好。”

  当年高云城被围困之前,李羡尘曾在城内见过滇红和胜雪几面,而后他带兵出城,不想一别经年,更与父亲成了永别。

  李羡尘深吸一口气,将胜雪扶起来,道:“活着就好,莫要伤怀了。”顿了顿,他笑道:“如今府上还有一位旧识,我去叫来相见。”

  说得自然便是映禅。

  胜雪却将李羡尘拉住,环视一圈,见他身侧只有洛银河在,低声道:“当年高云城围城惨局,恐是有人暗中作梗,少将军可有察觉?”

  这话一出,洛银河心里一惊,这事情与洛银河心中猜测一般无二,只是如今这因果动机,他查了个半残子,是以还没同李羡尘言明,免得他徒生伤怀。

  如今胜雪将事情挑明了,洛银河侧目向李羡尘看去,见他面上毫不动声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确实做到了。

  胜雪道:“李帅最终帅兵突围之前,曾与家父密谈,我听到李帅说,截获了北戎族与朝内官员通信密函,已经奏报了先皇,结果北戎族突然起兵围城,定是与此事相关。”

  “那朝内官员是谁,你可听见了吗?”李羡尘问道。

  李羡尘习惯性的向洛银河看去,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了这么个习惯,只见洛银河颔首蹙眉,便问道:“银河?”

  洛银河抿着嘴唇,道:“其实,我一直疑心高云城一役的始末,暗中探查……”

  李羡尘点头道:“这我知道。”

  洛银河微微诧异,继续道:“今日听胜雪姑娘叙述,有个猜测,却还无证据。”

  见那二人同时看向他,洛银河继续道:“时至今日,高云城一役,过去多少年了?”

  “五年。”李羡尘道。

  “先帝驾崩几年了?”

  “五年……”

  高云城一役之后不久,先帝遭梁琎与卫太医暗中下毒,此后便是夺嫡的三载之争。显然,先帝死得突然,无论皇子们还是权臣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可若细想,梁珏筹谋未决,怎么会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

  又或是先帝知道了什么,才让梁相父子不得不急着动手……

  而又是谁,让先帝知道了梁相与外族的谋算……

  会不会这才是李老将军不得不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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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真是越更越凉,越凉越长……

  emm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