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才刚走到书院中堂门前,大老远就看到顾望舒破天荒的着了一身白衣端坐在桌上读着书,大白天的竟像颗深洞中的夜明珠一般晃得人眼生疼。

  顾望舒这人一向是披黑纱道袍,他自己也极为不喜白衣,毕竟本就是个全身素白的人,再穿上身白衣遭太阳一照,可是太明晃晃的夺目吸睛了。

  遭两人惊的可不是他今日怎么会如此反常勤恳,大早上第一个便来听书,而是这一身再无二色的白衣。

  顾望舒一个连出门都习惯躲着人,不愿受异样视线而夜行的性子,不知道这是又闹的哪出。只是这一身显在此处,就好像蓄意广而告之,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坐着个“妖人”一样。

  更别说他嘴角青肿结痂,脖子上还缠着厚厚一层渗着血迹的绷带。

  可能此刻这人心里想的大概就是,晃瞎你们才好。

  顾长卿乜见他这副模样,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眼神阴冷狠瞪一眼,又佯装成是看了空气般若无其事背着手走了进去。顾清池是在旁边瞥见他大师哥微妙的表情变化,只能大气都不敢吭,恹恹跟了进去。

  不一会儿顾远山一副温文儒雅,大家仪态的捧着书挽着拂尘从屏风后徐徐绕进来,原本穆如清风的姿态,落在顾望舒身上时也被耀得眯了下眼,好险被吓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定在他脖子上。

  “望舒啊,你这脖子是怎么了?”顾远山迟疑。

  “啊,承蒙师父关心。”顾望舒浑身酸痛别扭扭地站起身来拱手应承,还不忘顺便阴恻恻扫了一眼顾长卿那僵得发臭的脸。

  “没什么大事,就昨夜去末渊楼找了几个小妖怪练手,是弟子实力不济,被个老狗妖抹了脖子罢了,死不了,无碍。”

  “狗妖?末渊楼里什么时候关了那种东西?”顾远山还当真沉思了好一会儿。

  “哎有就是有,估计是哪位道友随手收关进来的吧,一只老狗贼,不值师父留意。”

  谁都没注意到一旁的顾长卿早已呛气得脸色铁青。

  倒是顾老祖师一脸忧虑,真心诚意的叹气教训道:

  “一只小妖就能给你伤成这样。望舒啊,你别一天到晚总就学那打人无赖的本事,多去顿悟些法术,替你大师兄分担着点。这么好的慧根全都浪费。”

  说到慧根,顾望舒自幼似乎胎生里就带着三花五气之势,在加上月人之体加持,对各类法术结印破悟得都比常人快上几倍,简直像是个神仙投胎。

  顾远山已过花甲之年,在这世上活了六十余年,一心就只扑在了降妖救世修仙之术上。

  他一生是桃李满天下,可当成亲儿子一般养大的就只有那四位亲传弟子罢。

  大弟子顾长卿还是他二十五年前受故友护国大将军冯燎之托,去冰原处理妖物作祟时,一时心软带回来的遗孤。

  二十五年前的灾祸,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却还全都清晰刻在脑海中。不比最近夔州安平县事故,那可是他做了这么久的除妖道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何为真正的大妖祸世。

  是何等凶火铺天,尸横遍野生灵涂炭。他与四大法门共同浴血奋战七天七夜,不灭业火也生生燃了七天七夜,到底是将冰原三十六族,万余活人烧了个干净。

  说是奋战,不过拼命护着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逃命,再从死人堆里扒活人罢了,却是连那大妖的脸都未曾碰过一面。

  也就是那时,顾远山捡回了当时年仅五岁便无故失去双亲的顾长卿,更名改姓,收成首席弟子。

  而顾望舒则是同年深冬无月暴雪夜,被遗弃在刚建成的清虚观门前一可怜弃婴罢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娃娃,浑身雪白,连同发丝到睫羽汗毛都是雪色。苦寒风嗥,他裹在襁褓里冻得浑身发紫,却没有像普通婴童那般啼哭生嚎,只是睁着双浅妃色大眼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瞧,冷静得就好像这般孱弱的小身子里锁着个嗜血魔头般让人生寒。

  连他都差点误以为这是个小妖物崽子了。

  他那小小襁褓里没留下任何写名身份名讳的纸条,只一颗精致雕刻着月桂宫栏镂空银铃,刚好又因月人之身,才给这婴儿取了望舒这个名字。

  心是善的,寓意也都是好的。

  顾远山知道,论功德,论教书,他都可以当之无愧受世人尊仰。自己是位名师,教师育人的本事是天下无二,镇派降妖的能力也是一代祖师。

  可却不是一位好父亲。

  他终究还是没能化解了长卿心中深埋的仇与恨,那个亲眼目睹双亲惨死在眼前的幼儿,心魔犹在。视天下妖都为恶鬼为轻,重的是他总会在发作时平白将顾望舒视成仇人大恨,从小到大,多次险些要了他命。

  不是别人,偏偏就是顾望舒。

  即便他始终恪守着力不伤无辜之人,剑不为人出鞘的门规,可那一双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眼,依旧是顾远山解不开的心结。

  他也还是没能护得了顾望舒的周全,月人之身自小受他人诽议排挤,被当作半个妖人嘲讽耻笑,再加之因过度畏光不能与其他人一般在白日里随心玩耍习武,自然早已将那孤僻扭曲的偏执刻进骨髓里了。

  如今九子夺位,大妖再来祸世甚至已将战火牵扯进中原,恐怕已经不是二十五年前一妖祸世的程度能与之相提并论。想要护得这苍生不受牵连,自己现在这修成定是远远不够,甚至于唯恐要借助天神之力。思来想去,唯有重阳一过便闭关修炼祈神为唯一解法。

  只是这一去要多久,何时能出来都是未知。确实不想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些什么兄弟反目的烂事。

  他这大半生阅妖无数,妖与人其实相同,都是善恶有别。为非作歹的不少,但也不是没有好的。善意纯良,造福世人的神兽之姿,千年间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修成正果脱胎成仙的。

  不知怎的,顾远山在见艾叶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个妖眼神清澈得很,不像有什么坏心思。虽来历不明,对其底细一无所知,但冥冥之中总觉得他会改变些什么。

  譬如……命格。

  没想到啊,除了一辈子的妖,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将弟子的命运赌在一只妖身上。真是天意弄人。

  想到这,顾老祖师便跟顾望舒提了一嘴,问:“住在你那的妖最近怎么样了,没什么异常吧。”

  顾望舒还一副怨天尤人的冷着个脸,说:“也就那样,成天吃了睡,睡了吃,醒了就吵饿。弟子看他正体怕不是只猪。”

  “师父问你话,就不能好好答?”顾长卿忍不住一腔怒火拍案而起。

  “我这不是好好答呢吗?事实就是这样,怎么,师哥是想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我们头上不是?”顾望舒心也是早就积了满心忿恨不满,见他不仅没觉得自己昨日做得些许过头,有丝毫歉意的,甚至还在跟自己做对顶头!

  他真想不明白这人突然是怎么了。怎会突然就想来杀了自己,突然就如此无情决绝。

  “是非要听我说出,我带着他夜半私逃下山吃人肉啖人血做些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才觉得正常了?”

  “你!”顾长卿气的咬牙切齿接不上话来。是论吵嘴耍无赖从小到大都没赢过这人,每次除了一顿拳脚没别的能让他解气。只不过此次……对于顾长卿来说已经不是一顿毒打就能解气的原则问题了。却看他还是一副丝毫不想赎罪认错的模样,甚至跑到师父面前赏脸,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冥顽不灵!”

  “你恣意妄为!”

  “再吵就给我一同滚出去……”

  ————

  即使入了秋,正午的日头还是照得明媚。

  已无蝉鸣,却盛阳炎。

  顾望舒把伞面压得更低了些,无心看天与秋色。

  这人世沉浮如海,每个人不都是卑微又渺小的一滴水。固然随波逐流,与世浮沉,却也总是在这片海里的一份子。

  可他不一样。他觉着自己就是意外落进去的一滴油星,就算随波逐浪被击得零碎不堪粉身碎骨,也还是融不进,化不开,不被这片海所接受。

  昨晚一夜未眠,又特意起了个大早过来给顾长卿现眼,再加之浑身骨头都在发寒生痛,手心和脖子上的伤口也裂裂生疼,感觉整个人都快散架了。现在事了,提着的一口气松下来,顿时搞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四肢无力,连走起路都是飘的。

  观里的小道士们此刻都匆匆跑着赶去吃中食,毕竟去晚了可能就抢不到最好的菜,一个个疾步如飞脚下生风,只有顾望舒独自逆着人群拖着个疲倦的身子往回走,此刻只想起睡个好觉。

  从他身旁跑着过的小道士们一个个无不是被他这副仪态惊得在大吃一惊目瞪口呆中猛收脚步,侧至两旁让出路给他,四周一会儿一句“二师兄好”。

  他都没心情应上一句。

  只有顾望舒自己知道他是因为实在没力气没精力去应,但叫旁人看来却只不过是过于孤傲自负的轻蔑罢了。

  他被人盯得烦,一路低着头遮着伞的确实看不太清前路,人再虚得集中不了精神,一个不留神,就被面前一群边跑边打闹的小道童们撞了个满怀!

  不是那几个小孩子力气大……要怪只能怪自己脚步发虚。

  这毫无防备的一撞,本就伤得不轻的胸口直接一口闷气没喘上来,跟被再撕裂了似的痛开后,脚下不稳,一个踉跄退出去好几步都没站住,持伞的手不由一紧,手心伤口又是阵扎心的痛,条件反射松了开来,顺带将伞也扬飞出去!

  一时间。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