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是上次审的那几个蛮子藏在城内做线人的家眷被抓到了。打死不招又有什么用,只要还藏在这益州地界里,终归还是要被逮到的。大人莫要惊慌,这边陲军营里啊,就这样。”

  高德这人好奇心旺盛啊,哪里按耐得住,飞快套上靴子便要跑出去看热闹。都仲还镇定坐在原位,背后挑眼瞄一眼,摇头露出个无奈的笑来。

  高德刚转出去,就见到三四名全副盔甲的兵士压着两名妇女,一个后边跟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另一个怀里还抱着个在吃奶的。两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跪在地上被硬拖着走,鞋子早不知道丢在哪儿,小腿手臂上磨得都是血。

  抱着孩子的女人将娃娃搂得死,哪怕自己早就遍体鳞伤,而那才会跑的小孩子就跟在后面,一边追着跑,一边号啕大哭。

  高德看着这场面,自心里升起好一股子不舒服。

  士兵们为护家国拼死效忠,丈夫为护家人生受酷刑,母亲为护孩子伤痕累累。

  看谁都是正义之士,不屈之人,可为何又会演变成如此局面。

  -

  这群人在这发疯似的叫嚷大喊,碰巧此时冯汉广从演兵场回来,穿着一身檀甲红袍,肩上还扛一把五尺细长刀,好生威风凛凛个少年将军,正撞见这几个俘虏家眷。

  这几个家眷看到冯汉广,立刻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汉话,哭天抢地声泪俱下的跪倒在面前求着他放她们无辜孩子一命,听得一旁高德心里着实难受。

  战争无情,可这些个百姓又有什么罪呢,那生下来还没见过冬雪春絮的婴儿,又有什么错。

  只见冯汉广高步阔视的径直走进来,却连头都没低一下,只是斜眼冷冰冰的看了旁边押送的兵卒一眼。

  “还不拉去砍了,堵在这儿喧闹什么呢。磨磨叽叽,吵死了。”

  ……

  声声入耳。

  高德的脚定在原地,忽如被架了千斤般,一步也动不了了。

  那种不带一丝情感,冰冷得不似活人般话语。若说地府秦广大王生杀鬼混,怕也就是此般无情。可这真是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后生,面对四条无辜人命讲得出的吗。

  他曾自以为朝廷里那些人每日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成天提心吊胆过活的日子已经够无情的了,可现在看来,在那不是你存我亡,就是我生你死的战场上,“人情”是多么可笑的一个词。

  他突然发现这位小将军身上一直散发着的让他觉得浑身不适的那个气氛,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不恭不敬无礼粗俗,而是那笑里藏刀,毛骨悚然的滋味,是长刀噙血冤魂不散,是作为人的本能让他去怕,怕他那身上永远都清洗不掉的血腥味。

  几个兵卒连忙领了命,抓起那两位妇女的头发狠命往前扯,霎那间哀声大作,夹杂着人间最恶毒的辱骂怨恨,声嘶力竭炸了开来。

  “将军,且慢!”

  还没等他们小将军发话,这几位忙手忙脚的兵卒们光是听到这声音居然都乖乖的停止动作站了下来。高德顺声音扭头一看,原来是姚十三从议事堂上快步走了下来。

  姚十三今日端着个一身正派的柳绿色大袖道袍,头发也由帩头全束了起来,竟颇有竹林贤人,文人雅士,温文尔雅的风味。

  冯汉广见了他,便卸下肩上的长刀,发力像打木桩一样笔直的插进地上,再将半个身子侧靠了上去,抱着胸一脸春风得意,轻薄嘴角翘起,意味深长的问道:“怎么,看上哪个了?”

  高德远远的看着,这军师再那夜之后他也见过那么两三次,次次都是因为他养的那宝贝绿的红的黑的紫的小蛇不小心跑出来爬到他屋里,书案上,或是床下,他便像个惹了祸的孩子娘一样追进来陪不是,再默默拎走……

  也不知这蛇怎就这么容易跑丢。

  不过哪次见他无一都是浑身散着酒香微醺,赤脚散发的美人状态,这么正式的打扮第一次见,还真的是……

  是个如假包换的儒士。

  姚十三行了一礼,含着笑弯起眼轮拱手温声道:“那两个娃娃挺好的,将军就让给我吧。”

  冯汉广这才瞥了那几人一眼,眼神像看待宰的鸡崽一般不屑。

  “难得你喜欢。”

  那两个女人听了这番话,也不知这军师要把她们的孩子带到哪儿去做什么,但又总归是有活路了,也不顾不上自己死活,用着那早就喊哑了的嗓子不停念着谢谢,谢谢,谢谢活菩萨。

  姚十三走过去,也不嫌脏的一手抱起一个娃娃转身离去。娃娃们被从母亲手中夺来,哭闹个不停。他腾不出手,便笑吟吟的用嘴逗了逗那饿得嘬手的婴儿。

  -

  瞧见眼下刚打发了这群闹泱泱的人,冯汉广才松下一口气,准备回房换下这一身演兵后风尘仆仆浸了汗的甲子,却没想刚走进房间,连口茶水都没来的及喝,门廊外一个穿着厚黑甲的小将迈着大步飞快奔走过来,身上甲胄与佩剑碰撞的铁声,即便是在屋里也打老远就能听得到。

  冯汉广光是听到这声音,太阳穴就开始发胀。

  走个路都能吵成这样的,除了他周烈文,可没第二个了。

  他就是出了名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就必有大事。上上次是草木不生冰天雪地的冰原竟起了场莫名的山火差点烧到益州城里来,他带着兵士们扑了大半个月才灭完,上次是隔壁夔州的安云县一夜被屠血流成河,害得他连熬几夜忙得焦头烂额,安排加派五成多兵力去防御益州周边的县城,为的是什么防患于未然……

  哎,这不还没过去多些时日呢,怎么又来了。

  门口瞌睡的齐铭见了他,直接窜了激灵,还没等敲门传令,周烈文直接自己一巴掌推开门,力使得猛了些,整张门都嘎吱摇晃了好些下,把门口小兵吓得目瞪口呆,差点拔剑出来。

  倒是冯汉广早已见怪不怪的冲着门外摆摆手,叫人下去,心里想的却是幸亏还没来得及脱完衣服。

  想上次自己和十三缠绵到一半就被他横冲了进来,门口十几个人都没拦住。

  要不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关系,这又是个没心没肺的种儿,他周烈文的眼睛估计早就被挖出来喂了狗!

  这次没等他开口,冯汉广先不爽的来了句,说:“你怎么又来了。”

  周烈文赶紧走到他面前贴得老近,大咧咧的别说军礼,甚至连句客套的话都没讲,直接回了句:“大哥,你上次差人叫我查最近行脚商和猎户频繁失踪的事件不是?”

  “嗯。”

  “我们一帮子人追查了好些时日,终于见了点眉目——那杀人的的凶手……我给带回来了一个。”

  冯汉广瞟了他一眼,心不在焉的,道:“那托人压回来就是了啊,哪还用烦劳您大驾亲临跟我讲。”

  他顿了下,又接上句:“你不知道我现在见到你都怕吗?跟个魔煞星似的!”

  周烈文拧着眉毛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像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似的,倒是给冯汉广看得更发毛。不是,这人什么时候还会有不敢说话的时候?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那个“东西”?”

  周烈文说这话的时候整张脸又黑又臭,这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肠子,竟像是刚见过什么凶神恶煞一样不适。

  冯汉广眼神跟看个得疯病的人一样看着他,到底无奈“啧”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就算说不爱去,也肯定会被这人扯着胳膊硬拽过去。

  当然,等他见了那个“东西”的时候,就知道周烈文为什么这副模样了。

  好家伙,魔煞星就是魔煞星,这回可真给他带了个魔煞回来。

  那关在重刑犯才用得到的铁刑笼中,由四根手臂粗铁链拴着四肢的,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反正不是人。

  那东西像人一般用两条腿反屈膝直立,却生了一身黑灰长毛,脸上是一张凸起巨嘴,不停发出痛苦咆哮声,狰狞支出满嘴獠牙,还滴着浑浊津液。一双利爪死死扒在牢笼上,左肩一处贯通伤口中插着一根粗铁刺,一边脚踝也被夹断,血肉模糊露着白骨,浑身散发恶臭。

  连冯汉广都吓得连退两步,更别说府上那些个小兵卒小侍从了,没有一个不是拼命捂着嘴让自己不惊叫呕吐出来失了态。

  “这是个什么东西!”冯汉广极其厌恶的用衣袖遮着鼻子质问了句。

  “我带人查勘的时候,发现了几具行脚商尸体,死状都很残忍。”周烈文在身后冷声答道。

  “大多人都被挖了心肺,或是抽干了血,可四处散落的货物银两看上去不像是山贼或是蛮子们谋财害命。而且那尸身上的伤口,不像是刀剑所为,更像是……遭猛兽啃食。可怕的是,据观察,似乎还不是同一种野兽所为。”

  周烈文转过来看着冯汉广压低了嗓音继续说道,“看上去,倒像是一群不同的猛兽在不同的地方做的祸事。我派人在他们出没的地方装了兽夹,又挖了陷阱,蹲了多日,才终于捕到了这么一只……没想到竟是……"”

  “妖?”两人异口同声。

  “不可能,妖已经很久没出来害过人惹过是非,他们早就没这个胆了不是!”冯汉广摆手回身踱了两步,面色铁青,心里不安得很。

  “更何况若按你所说,还是一群妖同时出来为祸人间?”

  “难道看了这还不肯信吗!”周烈文一把扣住他的肩头强压怒气哑声道:“这就是个初段的妖,我们才能这么轻易就抓住。万一若是这些妖中有个已然成型的,你有没有想过,凭我们凡胎肉/体,要怎么护这益州城里万户平安?”

  “不就是个夺人命养精气的初段妖而已,杀了就是,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冯汉广脸红筋暴的厉声说罢,一把甩开扣在他肩上的手,大怒中挥手扬刀,顺着铁笼的缝隙双手一推猛的发力插进去,瞬间闷声一响,是血肉分离时发才会出的撕裂声,直接捅穿妖物心脏!

  一时间浓血喷洒四溅而出,那怪物竟连一声哼都没有,直接断了气。

  "冯汉广!"周烈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好一下,回过神来竟气的直接喊了他的名讳,两步逼到他面前大声质问!

  “我大惊小怪?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不久前的安云县是怎么被一夜屠城的?你当夔州没有守城兵士?你觉得那是个凡人能做到的吗!是这种被兽夹就能抓到的妖能办到的吗?”

  的确,安云县出事的那晚,他也有怀疑过,此祸事未必人为。

  只是他自己不想承认罢了。

  如果周烈文的猜想是对的,那可能真的,会有大灾!

  妖族如此毫无征兆的集体出现,难道是有什么东西在引导它们?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回身向才匆忙跟出来的都仲吩咐道。

  “给顾叔传封书信吧。要快马加鞭。”

  “将军,出什么事了?”

  姚十三从后面遥遥走来,一脸迷茫。

  纤瘦的身子勉强撑得一身柳青宽袍,在这秋风中像个芦苇一般鼓着风荡。

  周烈文闻声乜了一眼,这野汉子眉头不自觉的紧了紧。

  他知道这挂名的白面军师实则就是冯汉广的脔宠罢了。说到底这其实也早已经是整个益州军心知肚明,却不敢讨论的秘密。

  只不过他每次见到这何郎傅粉的人儿都觉得不舒服。也说不出来哪儿不对,就是觉得不适。

  或许也是因为撞见过他俩交合的样子?

  他甩了甩头,叫自己可别再回想。倒胃口。

  “没事儿。十三,别靠过来。你怎么这么快就办完事回来了?”

  冯汉广见他过来,赶忙快移了两步挡在了牢车前面,是怕那怪物再把十三吓到。

  姚十三可是看得清他那白衬子上溅得一身发乌黏稠血渍,挑眉侧着身子瞟了几眼,也不知道是看着了还是没看,总之还是面不改色,一脸温笑着回他:

  “孩子是差人送走的。我一直在这儿没动过呢。”

  他又往前了几步,步子止在个两人面前不远处,似意非意的保持在了个即没让冯汉广白挡着,谈话距离又不至远得失礼的位置。

  “周协领也在这儿?恕十三有失远迎了呐。”

  周烈文摆摆手,相当应付的回了个礼。

  “那你们俩聊,我走了。”周烈文赶紧轻咳了几声来缓解尴尬,顺便整了整自己的衣甲佩剑。

  “周协领不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不吃。我忙得很,可没那个心思。”

  冯汉广现在心里可是乱得一团糟,根本没心情管他周烈文是去是留,反倒是巴不得他赶紧从眼前消失,好像他再待下去就又该有什么坏事发生似的。他三步并两步走到姚十三旁边,生怕被他看到这骇人的景象,一把揽上肩推他回身。

  “刚听将军说要往京城那边传信,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姚十三任由他扳过身子,偏头好奇的问了句。

  “嗯……最近怕是,不太平啊。”冯汉广心思重重的答了他一句,又像只是在自语感叹。

  “将军说的顾叔又是谁?可从未听您提起,在京畿还有什么故人。”

  “哦,是我父亲许多年前的老故交,我也不太熟。”冯汉广思量了好一会儿,努力去记忆中收刮些回忆。时过境迁,在那如瀚海长空般无边回忆中,已是过眼云烟。不过是自己也就只有几岁的时候跟着父亲拜访过的一面之缘人罢了,早已记不清容貌了。

  “清虚观观主,老祖师顾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