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卿今日为避耳目只带了宋远一个,两人格外低调的穿着常服坐在个二楼不显眼的位上喝酒,这一身打扮认谁看都只是个普通花客罢。隔着朦胧桃红纱幔,可以清楚看到楼下歌女舞姬旖旎,舞乐声柔肠。

  “官人们怎不叫几个姑娘陪着?两个大男人在这喝的叫个什么闷酒呢?”

  顾长卿极为不爽的挪了身子,宋远赶忙清了清嗓解围,“我们等人。待会儿的,待会儿。”

  另一个满身脂粉味浓妆妓生凑上去闻了闻,“官人身上香薰味好重,难不成是刚去了庙里求佛回来的?雅兴呀?”

  “冯将军什么时候到。”顾长卿忍不住,问了宋远一嘴。可宋远又哪儿知道,明知是他大师兄无话可说硬憋出来话,只能硬接:“快了吧,约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

  “冯将军?”一位带着大红牡丹簪花的妓生假作面露乍色,回身和旁边的姑娘侃笑说起:“燕燕,你听这位官人真会说笑,他说他等的人是冯小将军呢!”

  随后便是一片莺莺笑声。这群小妓可能也是觉得这两人无聊,扇着团扇找下一桌寻乐去了。顾长卿这才松了口气,道了句,很不容易。

  叫他去除个百年半妖都没这么费心力。

  就在这两位“初出茅庐”的小道长尴尬得一筹莫展之余,楼下一阵惊呼引得众人瞩目,刚刚还在莺莺燕燕的姑娘们全都嬉笑着跑到门外,二楼三楼栏杆上闻声挂满了看热闹的,两人对视一点头,可是终于到了。

  果然,围了一圈的人中央,是一位穿着檀色暗纹长袍,身材魁梧,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的男人,梳着个高挑马尾,挺拔的身形在这一众人间还是鹤立鸡群的一眼可见,在这不接见冷刃的花柳之处堂然佩长刀于身侧,也是无人敢有诽议。冯汉广身旁还跟着一位翠青道袍的漂亮公子,衣冠楚楚眉眼带笑,杏眸似水,肤白如粉,不比这醉仙楼里芳脸匀红,黛眉巧画的姑娘姿色差。

  且不说这位漂亮公子,就冯汉广来说,益州城的一把手,出了名的威望素著之辈,可是没人不认得。他这大驾忽然光临,连醉仙楼的老鸨子都措手不及,赶忙跑下楼来亲自迎着。

  这老鸨能撑起这么大一座花楼,定也不是什么一般人,看着三十出头的年纪,却丝毫不减的风情万种仪态万方,面对这位小将军依旧泰然姿态,客气的将人请进来软声问道,“不知将军大驾光临呢,小店都没提前准备些什么,真是得罪。敢问……将军是为何而来?”

  冯汉广居高临下的斜了她一眼,换了张邪佞笑脸应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男人来醉仙楼,还能是为了什么?最近公事繁忙,怎么,我就不能出来放松放松,寻些乐子?”

  姚十三在旁边撇到冯汉广这张如此熟练轻薄的纨绔脸,当即躲闪视线打出个寒战。他可是比谁都清楚,冯汉广他不喜欢女人,还能把戏做成这般样子,真是城府够深。

  老鸨子听了话,立马陪出一张专业的笑,招呼道,“来呀,今天醉仙楼所有上牌的姑娘们都去陪陪小将军!”

  于是冯汉广身后就跟着一大批姑娘,一路招摇引到满脸写着无所适从的顾长卿面前坐下。

  这姑娘们看着原来将军是有客的,那自然也要伺候好客,一个个跟牛皮糖一样也不管顾长卿脸色都青成了什么,纷纷往上硬贴。

  顾长卿这就开始后悔了。

  此等事故还是得从三日前说起,顾长卿在追城内蛇妖伤人事件,查了好些日子,最终锁定到醉仙楼里。蛇妖一族一向法力乏溃,但化形后却生得极美,亦善使诈,以色/诱人,趁人无备之时取人肝胆,以炼自身修为。这种妖狡猾得很,妖气又弱得难寻,甚至是有越是高阶,妖气越弱的天赋。

  想若有蛇妖得修千年成人,怕是根本察觉不出。

  他与一帮道友追了好久终于摸到些门路,自然不能轻易放走,可这花楼他与宋远实在不熟,进去怕是没几个时辰就要被妖物发现本意,无奈之下才请求冯小将军一助。幸亏冯汉广十分心系民生,没假犹豫便同意了他。

  “蛇妖?”姚十三在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蛇这等可爱的小东西还能修成妖?”

  “十三,这世上觉得蛇可爱的人可能也就只有你一个。”冯汉广玩弄着手中酒杯调侃起他:“也就我能放任你养这种东西。”

  说罢,他唤了身旁一个柳腰婀娜的姑娘:“没看到顾公子酒杯空了吗?醉仙楼上牌的姑娘就这么没眼色?”

  那姑娘听了赶紧媚眼颦笑给顾长卿添酒。谁知刚添满,就被顾长卿一口干了个底。姑娘一双含情凤眼闪过抹惊讶,却也没敢停下添酒的手,眼看顾长卿跟喝闷酒似的一杯杯接连下肚。

  冯汉广看到这笑得停不下来,抬手按下顾长卿要再举杯的手笑道:“顾兄,你再这般喝下去,可是事没办完,我就该从这里替你挑姑娘送回房了啊?”

  顾长卿这才动了眼球停下手,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仅这一会儿,便因为不知道做些什么好缓解尴尬,已经和宋远断断续续喝了快两三壶,还真有些犯乏。可又实在不知该再做些什么好,只能任凭那些个姑娘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胡乱应付着那些撩人话术。

  另一边的姚十三也没好到哪去,他一个长得如此眉目如画的美公子可不常见,姑娘们自然也愿意陪这样的俊美人儿。姚十三虽一边紧靠着冯汉广,再挤不进人,可另半面靠着他的却是个露着半面酥/胸珠圆玉润的美人,一直揽着他半边胳膊往上贴,娇盈盈地递着酒杯。

  这一出格举动可是引得姑娘嘤地一声唤出来,撒娇似的敲了他胳膊一,娇道:“哎呀,公子可真是调皮。”

  “好软……”

  姚十三不由感叹一声,竟伸手再环住那姑娘的柳腰,将她靠在身上,大胆摆弄起来。这姑娘可是没成想这位长得如此白璧无瑕,好似贤人文士的公子竟会如此轻狂放肆,惊喜间叫得更欢迎起来。

  这可引得身旁笑得一脸公式的冯汉广后背都僵了。光顾着给两位道友解围,就已经够他焦头烂额,怎得这身边的姚十三倒还一副真心愉悦的模样?火气上涌又无从宣泄,谁知姚十三还天真无邪的回过头在他耳边难掩欣喜悄悄道了句:

  “将军,原来女人都这么软的吗?这也太好摸了吧?”

  “你他妈的没摸过女人吗!”冯汉广一时气不过,顾不得什么脸面的全撒在他身上,吼了一句,在场瞬间鸦雀无声。只有姚十三吓得一颤,眨巴着双无辜大眼,却还没停下揉着软云的手,怯生生回道:“我……没摸过啊。我长大的地方都是……男人…………”

  “我操……”

  冯汉广觉得自己头都大了。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天才会答应顾长卿帮这个忙,才会答应带姚十三来这种地方!

  楼下舞台忽然传出一阵笛乐声与欢呼声,恰到好处地解了如此尴尬,好像是今夜的重头戏要来。冯汉广紧借这个空隙喊退身边妓生,叫她们都滚远点别耽误看戏。几个姑娘也是被吓得不轻,不知哪里触到将军逆鳞,纷纷小跑着散了去,才算让这一桌一塌糊涂的四人喘了口气。

  不过细算起来应该说是三个人,毕竟姚十三还在对那对儿软绵绵的蜜云恋恋不舍。

  几人向楼下望去,原来是个西域那边来的杂耍戏班子。这些个西域来的姑娘们红纱掩面,无不是楚腰纤细,盈盈一握,身上纱料少得很,露出一双纤细笔直的长腿,衣衫上金片铜铃随身而动,脆响撩人,跳起舞来可谓是夺魂销魄,掌声吆喝声没断过。

  接下来便是变戏法的阶段,见表演者取火一片入口,惊呼声后,火满口中喷涌而出,却未伤分毫,或是将人舌以刀截断,半舌示人,取含续之,竟还完整。这种在中原可见不到的戏法,众看客倒是观得津津有味。

  没了那些姑娘吵闹,冯汉广这会儿是真的轻松下来饶有趣味观起戏,入了神,还下意识去捞姚十三的身子,接他倒的酒。谁知姚十三可看得比他认真多了,像个从来没出过门的好奇娃娃,走着神酒全都倒漫到冯汉广袍子上。可是还没趁冯汉广骂他,慌手慌脚的扑腾着给他擦,羞急得小脸通红。

  冯汉广气得要命,弹了他个脑瓜崩,骂道:“就这么喜欢看姑娘,给你卖这儿算了!”

  姚十三无辜眨着鹿似的杏眼笑,小心问:“将军我这……这里应该不要男人吧?”

  “屁话这么多,擦不干净就给老子舔了!”

  “我擦,我擦还不行吗,真是的……就知道与我生气,对那群姑娘都比对我柔情。”

  姚十三不满,闷声委屈起来。

  宋远在对面看着这两人打情骂俏,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感情台下的戏都没有这俩人好看,原来独霸一方声名远外的冯小将军竟然和……府内军师好像有点什么特殊的关系?

  龙阳之好以前也只不过是耳闻过罢了,今天亲眼一见,虽不敢妄自定夺,但也足够对这个恋爱都没谈过的小道士足够冲击。捂着嘴不敢声张的以手肘拐了拐顾长卿,想与他谈论一下,却没想此刻顾长卿正闭着眼,不耐烦的斥了他一句,“别扰。”

  宋远这才发现此时顾长卿已经悄然在桌下织起张探测妖气的咒网来。当即自愧不如,拍了拍自己脑袋,叫自己清醒点,我今儿不是来看戏瞧美人的,是来捉妖的。

  随一阵迷幻木笛声起,转眼间就到了压轴的节目。

  只见一位赤脚的红纱衣姑娘走上台,脚腕手腕皆系着精致的宝石链子,细腰似柳,冰肌玉骨,薄面纱也挡不住她那精致高挺的五官。与中原的美人不同,这位西域美人可是天姿绝色,浓墨淡彩,鲜眉亮眼,看上去似乎年岁不低,与那些舞女不同,散发出成熟稳重,宗师气息。每行一步,似有神气萦绕。

  此等华丽美人怎是轻易可见,自然引得台上一片欢呼口哨声。美人微微欠身行礼,面纱下若隐若现着嫣然一笑。

  “这位便是西域巫女,依明姑娘!今日便要在此处向大家展示西域幻术!难得一见,诸位莫要错过!”

  西域巫女翻手成雾,在这热火朝天柳衢花市间,看起来如同一只自在翱翔的鹰鸟,以雾霭为衣,薄露为食,黑发在这灯火间鎏上金色光晕,肌肤上流淌着蜜水,无畏于一切的风花雪月,不近这人间烟火,也不应属于这纸醉金迷之地,是困不住的笼中鸟,是属于大漠的孤烟一缕。

  惊叹声起——

  醉仙楼内飘起了雪。

  季冬飞雪并不是件什么稀奇事,可这是在室内,是暖炉人浪与燥气升腾起闷热湿暖的醉仙楼。

  雪蝶触碰到手心的一瞬,便被体温暖融化,消成一滩水在掌心。美好事物皆若如此,咫尺仿佛唾手可得,到了手,却是一场泡影罢了。

  顾长卿目色徒然一抖,与宋远相视而谋。他悄然靠近冯汉广身边,面目严峻问道:“将军,过后可否叫这位巫女上来一叙?”

  冯汉广还是一副目不转睛,屏息凝神专注于表演的表情,只是稍微换了个动作,翘起腿来侧到另一边,冲不远处一直静候观察等着他发话的老鸨子勾了勾手指。

  老鸨马上换上一脸讨笑的小跑过来,媚眼眯成一条斜线,谄媚道:“将军可是有何吩咐呀?”

  “哦,我这位朋友对幻术颇有些好奇。”冯汉广挂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心不在焉吩咐道。“待会问儿表演结束可否带那位巫女上来一叙?”

  “这……”老鸨子有了几分犹豫,但又不敢顶撞了将军,只能陪着笑解释起来,“不瞒将军,那位巫女不是我们醉仙楼的人,只是巡演到我们这儿罢了,一向卖艺不卖身的,咱家也不好强迫……”她那精怪的眼睛一转,浮夸谨慎的贴到冯汉广耳边吹风道:“何况我听说她是有过婚嫁的!将军您看……”

  “废话真他妈多。”冯汉广被她贴得烦,回头冷眼一翻,动作时带着腰间长刀敲了桌腿,像个随时能挥剑砍了人的霸官一般,狠声吓得老鸨浑身一颤。

  冯汉广虽是个遏恶扬善,享四方赞誉的总镇将军,可同时这人雷厉风行锱铢必较的性子也是远近闻名,又整日待在军营里,市民们与他也少有接触。全靠坊间传闻维持着的形象,倒也传得愈发凶神恶煞,残酷无情,长刀嗜血,杀人不眨眼。无论从尊卑,还是人性上,人们大都还是又敬又畏的。

  “我说要人侍寝了吗?就上来交谈几句,有何不可?”

  “行,行得通,我这就叫人去请!”这老鸨哪还再敢道个不字,保命要紧,赶紧点头哈腰陪着笑,手中小扇敲了敲旁边跑腿小二的胳膊,意思他赶紧麻溜去请人,自己一边连连往后退,一边咧着个粗脂俗粉的笑。

  果然没出一会儿,那西域巫女刚下了台,就有侍女小跑过来贴着耳根说了些什么,接着她抬头向这边看了看,再点点头。顾长卿坐在上头冷眼旁观,看得是一清二楚。不肖片刻,她便带着个也穿着西域服饰的侍女走了上来。

  离近了看,这位巫女大人的姿色确非凡人,即便已经过了二八妙龄,那一双明眸还是含情脉脉,薄纱下隐隐可见罂粟般妖冶美貌,年岁似乎只在她身上增添了几分成熟韵味不说,身上还散着异香。

  她只是悄然笑了笑,向这四人行了礼,一言未发。倒是身后的侍女先发了话,道:“巫女大人久仰冯将军大名,如今得一见甚是有幸。只是我们巫女大人不会讲汉话,有什么想说的,还需小侍转译。”

  冯汉广点点头,招呼她坐下,又示意周围陪着的随从陪侍小二什么的都退下,遮了青竹幕帘下来,隔绝笙歌,别有洞天。眼见无关的人都离开,顾长卿从桌下抽出手来撑在桌上,向前探了些身子,神情严肃正襟危坐。

  依明巫女微笑对着四人,提起酒壶倒在顾长卿杯中。

  姚十三看在旁边,眼皮微微一抖。

  只这一个动作便可看出此女并不一般,若是放在常人,首敬必然为正位上的冯汉广才是,她这举动,分明就是知道谁才是为她而来之人。

  顾长卿自然也是看得懂,哑然一笑,将两只手全都搭在桌上后,沉声道:“既然姑娘是个聪明人,那在下也便不再含蓄直问了。”

  他抬头正视依明那双深邃的勾魂眼,毫无退缩之意,说:“姑娘刚刚那场表演,施得可不是幻术,是……妖术吧?”

  那侍女很明显的自眼中掠过一丝惊诧,反倒依明还是持一副端庄秀丽之气,毫无波澜,歪过头朝她说了些什么,是西域话,几人听不懂,只听得她唤了那侍女“阿娜尔”这个名字。

  这名叫阿娜尔的侍女听过她的话,微叹了小口气,冲几人回道:“是道长好眼力。”

  顾长卿眉头一抬,感觉身旁宋远的身子都僵了。宋远这时怕是满脑子都是我伪装得这么好,道袍没穿,法器未亮,哪想一句话就被点名了身份啊?

  好在顾长卿心性极稳,也不急,慢条斯理道:“幻术皆为幻影,并无实体。但姑娘的雪蝶可是真的为雪所成,遇热即融,可不是光凭幻术便能达到的境界。”

  依明笑答,以阿娜尔传译:“只要道长想看,我还可以幻出雪萤雪羽雪芙蓉来,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说完,竟无丝毫避讳的当面从指尖绕出朵雪做的小花。

  冯汉广在旁边还一副看热闹的兴致劲儿,忍不住问了顾长卿一句:“顾先生果然奇才异能啊,这么快就要抓住了?只是这妖怎么长得……和真人一样?”

  冯汉广这一问,正点在了当下顾长卿疑虑不解之处上。这位巫女可以说身上毫无妖气可言,甚至与常人无异,也并未着了他在这醉仙楼里布下的阵。可既然如此,又如何解释得了她所施妖术,又是如何一眼看穿自己真实身份?难不成……

  顾长卿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巫女,难不成又是一位像艾叶似的琢磨不透的大妖?

  大妖本隐匿不了自身狂海般翻涌的妖气,艾叶是属实在大妖的范畴内弱得离谱……可她又是怎么回事?

  依明巫女见他疑虑,覆手盖在顾长卿手上,将指尖小花送到他手里。触到顾长卿手掌的那一刻,他根本就探不到丝毫邪气,反而只是盈盈飘渺之气,入手即化。

  “偶然学会的江湖伎俩罢了,如今也都快散没了。”依明巫女说着,同时将手也收了回来,免得让人心觉无礼。“道长今日是来捉妖的吧?小女子不才,一界习学巫术之人罢了。可惜妖不是我,另有其人。”

  话音刚落,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尖叫,接着便是人群慌不择路奔跑逃路之声,惨叫与惊呼不绝于耳,夹杂着“有妖啊!”,“救命啊!”“好多蛇啊!!!”的叫喊!

  几人相视一惊,冯汉广侧目而视,抽刀一挥便劈开那宽厚竹帘,”嘭“地爆开,碎竹条混着烟尘炸了满天!

  冯汉广怕溅出的碎屑划了姚十三,挥手把他塞到身后横刀于身前,顾长卿也很快站起身,从大袖中甩出自己的破邪剑来,怒呵起身旁还在发呆的宋远道:

  “妖物着了阵了!还傻愣着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