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已过平旦寅时,天际翻出一抹白线,益州城主街平仄交错的瓦房从原本的灰黑一片渐渐涂抹上朱色,街市于一副死气沉沉毫无色彩的水墨画中酝出生气。

  鸟鹰盘旋于高空之上,羽翼间似乎带着落辉,洋洋洒洒引着朝晖流淌至人间,

  街市依旧静的冷清,唯有寒风卷起枯叶于这无人四下中沙沙作响,寂静似乎带有气味,原来再繁荣的城,没了人,也只是一片死气。

  远处一阵杂乱急促的马蹄声划破这层死寂,街边觅食的野猫鬼影一般窜进暗角里,只瞪一双荧绿的眼珠观察着这突如其来的不明客。马行得急,不出片刻便已经飞驰到眼前,全身乌黑得没一根杂毛,马鬃高速下扬得翻飞,马蹄踏起枯叶似暗器一般叉向角落中的野猫,浑身一炸尖咂一声钻到更深之处去。

  野猫本以为消停下来可以再出去看看情形,却只隔了那么几瞬,又飞驰出几匹快马,不亚于刚刚那匹头阵的威武,健壮背肌随四蹄翻扬抖动,吓得猫儿彻底钻回到暗处去了。

  头阵一匹纯黑啸铁战马,是冯汉广少年时随父征战至契骨地域驯的野马,性子狂烈善战,不知怠倦,跑得快耐性也强。近些年因为再不用征战滋事也就一直被拴在马厩里,不常跑马闷得很,这会儿忽然夹紧胸肋叫它疾驰起来,路上又没人,没了拘束,反而像得了水的鱼,撒开马蹄一阵狂奔,任身后快马怎么追都追不上。

  姚十三是个弱骨子的,驱策不了冯汉广的马,此刻破例准许骑驾在将军马上驼着冯汉广的,是益州巡夜军首领韩霖,姚十三就在后面跟着顾长卿他们几个追。就算同样是个武将,韩霖此刻也还是勉强勒得住马缰,一面内心急躁着担心冯汉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还不得拿自己问责,脑袋不保可得再快点,一面又驾驭不住东倒西歪,感叹着他们将军是怎么年纪轻轻驯得这种野性马来,可是急的在这腊月天里满头大汗。

  韩霖求天喊地的可算是跑到了总镇府大门前,看乌黑铁门紧闭,两侧石狮也显毫无生气。连滚带爬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立刻扯嗓高声呼道:

  “快开门!将军危急!”

  门口站哨的小兵到了这个时辰都一个个困得瞌睡连连,昏昏沉沉,听了这一声高喊吓得差点把手中长戟丢出去。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被这眼前景象惊得可是别说瞌睡,怕是连魂儿都不在,手忙脚乱拉开沉重铁门,一并掺着面色铁青的冯小将军往里走。

  黄土地依旧缠着风打旋儿,都仲还在梦里抱美人儿呢,直接是被闯进来的传令兵吓起的,朦胧中听见一句,“小将军为毒重伤怕是……”

  老将衣服都来不及套,光个脚就冲了出去。可真是人在前面走,魂在后面追,传令兵在后边提着袍子靴子追,都不知道凛冬天这赤脚的人怎么能跑这么快,他一个穿鞋的都追不上。

  这位平日里说说笑笑看似没个正形,年近五十的老将,此刻根本顾不上什么风寒恶露,面容严峻,泛出花白的发丝碎在额前,尽是沧桑。

  都仲名义上虽说只是参将,却是冯燎旧部。冯汉广在他眼中不仅只是简单的侍奉关系,他膝下无子,再经历过那么多人情世故绝境苦地之后,早已将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视为己出。

  “去哪儿!”都仲一把拦住韩霖,目光落在身后被人搀扶着,呼吸紊乱眉头紧锁的冯汉广身上,心头一紧。“不去喊郎中,一个个的要把将军带到哪儿!”

  “姚先生吩咐放到他房里去,”韩霖有些打怵道:“说是只有他才有解毒之法……”

  “胡闹!”都仲一声怒吼震得周围人半条命都差点吓没,“都他奶奶的什么时候了还去他那?还不赶紧去找郎中!”

  几人立在原地束手无声的,就听到冯汉广气若游丝的道了句,“叔……”

  都仲听他这么喊自己,可是心凉到一半,慌忙过去抓起他的手紧张应着,“你说,你说!”

  “听十三的,我只能信他……”

  都仲又急又气,脸都发绿,原地打了好些个转,最后停在冯汉广前边,想训斥又骂不出口,急得要命,转头看到门外又一队人马急匆匆冲了进来。为首的可不正是他们军师姚十三?

  都仲目眦尽裂的瞪着双满是血丝的红眼看他快步走过来,姚十三长袖遮手,一头长发也因为取下了发绳散的混乱,丝毫没了往昔沉稳大气的做派。都仲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啪地一声!

  抡圆胳膊扇了他个大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可是结实,鸡都还没醒的静谧清晨,响亮一声荡在这总镇府里久久都散不去。

  其实更是因为这一巴掌下去,周围人都吓得冷气一抽脚步戛然,摒气噤声了。

  顾长卿跟宋远火急火燎的跟在后边,这措不及防的一声脆响可给他俩惊得面面相觑,连步子都迈不出去。顾长卿脑子里一顿衡量,最后还是没掰扯明白……

  这不是僭越了吗?这怎么回事?怎么还有参将扇军师巴掌的?这太逾越了?

  他看向姚十三去,这具此刻寒风瑟瑟中更显单薄的身子竟然一声不吭的,白挨了一巴掌也一动不动,眼皮低垂,乱发遮挡起脸,看不到神色。

  好一阵沉默之后,还是韩霖嘴快先发了话。

  “都参将此为何意!再怎么紧急您也不能动手打人啊?”

  “韩霖,闭嘴。”

  姚十三冷冷道出话来。缓缓抬起头,顾长卿正站他对面,清楚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明显红肿起五个手指印,甚至嘴角还微微溢血,打得可是狠心。

  “都愣做什么,扶将军去我那。”

  都仲打完巴掌气也没消,拽过姚十三的腕子扽到跟前。他自是不知道姚十三手上有伤,也没心思注意他痛得眉头一紧,只恶狠狠的问道:“你当真能治?”

  “我能。”姚十三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都仲在他面前直退了好几步,最后使劲抹了把脸,愤愤不平道,“行!要不是汉广说要信你……万一将军有何什么差池,我……!”

  姚十三知道他想说的是我要了你的狗命,话堵在一半又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抵不上。他正视都仲的眼,只再重复了遍,“我能。”

  这下子众人才手忙脚乱的把冯汉广往姚十三的住处搬,刚迈进半个门槛,门梁上忽然垂下来一条漂亮的银环蛇。可再漂亮也是剧毒的东西,吓得为首韩霖一声惊叫差点把冯汉广给扔地上,还没回过神,就看见姚十三一个箭步冲过来揪起那小蛇的七寸狠狠摔在墙上,可怜东西翻滚几下便断了气。

  “都给我滚!”

  姚十三冲着屋里大吼一声,摸不着头脑的不知这一向懦声懦气的人是在跟谁发脾气,过会儿眼前房梁床褥到处溜出来各色毒蛇乖乖归巢,这群人才想起来姚十三是养蛇的。

  都仲在人群后面斜眼看着,神色凝重。他知道这条小银环平日里姚十三可是宠得很,出门总在袖子里头揣着,爱不释手的,怎么这会儿说摔死就摔死,不懂他是在撒气还是真急。

  姚十三安顿了冯汉广躺下,就叫众人都退出去。末了,还求顾长卿和宋远留下。

  “将军身上的毒中得久,再加上打斗运力一路颠簸怕是已经入骨不浅。待我配出解毒药剂后,还需一位会使气力的人将药剂以真气推满全身方可见效,十三只能求顾先生帮这个忙。”

  顾长卿当然欣然应允,毕竟这事也是因他而起。看着姚十三用纱布草草包裹了手伤便抱起血淋淋的蛇胆走到里屋去,遮下竹帘,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个什么。

  等了一会儿有些无聊,冯汉广被喂了安神的药昏睡得也香,顾长卿这会儿才容出心思和宋远聊起来。

  “这两位上下属关系可真忠义,一个个拼得命都不要。”

  宋远听了顾长卿这话眼角一掀,神秘兮兮的悄声靠过去回他,“师兄难不成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来。”顾长卿颇为不解,还觉得他离这么近说悄悄话怪烦的。

  “我这薄情寡义的大师兄啊,你真当这世上真有什么忠义之称?人都是利己而活的,唯二能相互卖命的关系,那不是亲情,可就是……”

  顾长卿修得乃是清心寡欲之道,哪里懂得这些道理,却还是从宋远表情中会意出三分意思,登时嫌恶地挑了他一眼,低骂道:“你在这瞎猜忌什么呢!那是两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宋远委屈巴巴却还兴致盎然的手舞足蹈替他分析着,“哪有男人进了妓院还挤着同行男子坐的?他俩位又不是跟我们一路人,有什么不能找姑娘玩儿的!要么就是一个不感兴趣,一个不敢动手。男人之间怎么就不行了,古人断袖之嫌龙阳之好,您没见过,可不能说就没有!”

  顾长卿难免忍不住往那边想了想,可把自己惹得浑身一激灵。

  “行了!”忽然嗔怒小声训了句,“你有品这种事的心思,怎么不多放在修身养性上!看看你在醉仙楼里激动那德行,我结的法阵都差点被你摇坏!”

  要说姚十三还真是麻利,这才没一会儿便端着一小碗油绿粘稠的药汤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这碗药不仅形态古怪,不知添了什么东西,味道也够腥臭,打眼一看可是恶心得胃里一阵颠倒干呕。姚十三见这两位道长表情僵硬,抱歉的笑道:“让二位见笑,没办法,临时赶制出来的,没有加香料熬煮的功夫。”

  姚十三一刻不敢耽搁的坐在床边,负伤瘦弱的身子一手举着碗,一手去捞冯汉广的身子。本就没什么力气,手上还带伤,冯汉广这人壮得还跟个石头成精似的,睡得深,自己没法子借力。顾长卿在旁边见他抬得费力,赶紧过去搭了把手帮他把小将军扶坐起来。

  姚十三眼中流过一抹诧异,小声道了句谢。顾长卿想着好人做到底,就随口说了句:“你送药就成,我替你扶。”

  谁知话才说一半,人就被宋远一使劲给扯远了。宋远这平时对他恭敬如师的老实人,这会儿突然没大没小上手扯他,顾长卿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怒色与不解卡在眼里,就任随笑得一脸尬容的宋远把他往后边塞,一边拿身子堵他,一边把话含在嘴里拼命给他做着口型。

  别管!

  顾长卿看他好像是要说这个。

  为什么不能管!我是要去帮人!顾长卿挤着能迸裂出火花的怒眼默声回他。

  宋远极为难堪的从衣袖底下伸出一根手指悄摸指了指,顾长卿顺势一看,脚步惊得向后倒出半步,噤了声。

  姚十三这时是把冯汉广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一手绕过他那狼崽一般毛绒的脑后,丝毫不避讳的将手指撬进冯汉广嘴里,掰开嘴,手法温柔,将人软舌头压下,再小心着一勺一勺把药送进喉底。若是溢出些,便使衣袖轻轻擦了。

  眉目含忧,眼神脉脉,胸口轻伏。

  这副神色,这分温情……

  慈爱?

  宠溺?

  福生无量天尊……

  顾长卿嗖地拉过宋远转了身子。

  过了好半天,又或许也没过那么久,只是顾长卿颇有些受了冲击尴尬着左右不是,一小会儿也是极其难捱,才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闻着姚十三唤他方才故作镇定回过头去。

  顾长卿摒目集炁于双掌,有序缓然推进冯汉广体内。不出几时,药效起作,果真是有奇效,不肖片刻就见冯汉广手臂的乌色褪下去,血色也漫了回来,心里暗叹果姚十三真乃神人,简直堪比起死回生之术。

  末了,顾长卿再将冯汉广稳放在床上,撩起衣摆作揖道,“冯将军应该已无大碍,军师大可放心。”

  姚十三目光一直落在冯汉广脸上,这会儿才安心温笑起来,连声道谢。

  “不过贫道有一事好奇了许久,不知可否请教?”顾长卿站起身看向被遮了一半,烛火摇曳的里室问道。

  “嗯?顾先生但说无妨。”姚十三侧坐在榻上,理着被子应声。

  “自打进您这屋子就嗅到燃香味,军师难不成是在供什么神吗?”

  姚十三目光侧开向着里室,哑然一笑。

  “是有在供,但也不是什么世人皆敬的神。”他起身走过去掀开竹帘,让出个小而精致的挂画香台来给他看。

  “甚至也……算不上神。只是幼年阴差阳错救过我一命的恩公,顾先生若是好奇,大可进去看看。”

  恭敬不如从命,顾长卿也便跨步走了进去。房内昏暗,借着烛光微弱香火红光,他勉强看清了画像上的那张脸。

  一身墨色长袍乘风滚烈,手持鬼目长剑,铜色长发下,是一张陵厉雄健,威仪敬肃的脸,不带一丝情绪。哪怕只是一幅画像,自内散出的威严震慑,望而却步,仿佛是个天生的王者,稳立于三界之巅,却又带着无情无义草芥人命的眼神。

  是一对,赤色虎瞳。

  轰地一声,将顾长卿的理智与思维炸得精光。

  “这位是妖王九子之一,陆吾大人。想必顾先生应该对妖王九子有所耳闻?”

  姚十三温润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却像是一盆冷水当头盖下,又像是落入了无尽深海,化得动荡,漂浮在脑海掀起万丈波澜,回声不止,咒语一般拉扯着他向下坠。

  浇得他浑身冰冷。

  “大妖如神,当作神来供,也没什么特别的。西域那边这样供侍大妖的人不少,部族靠着大妖谋生保全,顾先生不必见怪。”

  陆吾,陆吾……

  他叫出来的名字是……

  陆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