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一声紫电随巨响划破晴空,一道金雷自九天而下,重重砸在破屋之上!顿时烟尘四起,迷绕人眼,鬼魅凄惨悲鸣不绝于耳!
连神仙都可诛的谪仙之术,区区一群邪祟,又岂能相提并论,定是瞬间灰飞烟灭,毫无宽恕!
艾叶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待烟尘散尽,这破屋屋顶赫然徒留巨大洞口,月光倾洒而入,刚刚被天雷炸过之处是一片冒着烟的焦土残碎。
他……他这是……引来了天雷?
刚这一式,若不是自己身上套着守护诀,怕也要跟这邪祟一起,烧成灰了吧!
艾叶连忙爬起身去看顾望舒,见他背对着自己立在月色下,一动不动的站了好久,才回过身来,携一身清光温雅,像是天庭派下的审判者,略带自豪浅笑着对自己说:
“如何?这才一成力。”
艾叶惊得说不出话,只张个大嘴傻着。
想自己这千年来见过无数比肩天神的大妖,其间确有可与天神为敌的存在,但只凭一界凡人,怎能施行如此可怖的谪仙之术……
还能一副完好无损。
艾叶不由自主伸手过去,想去抓顾望舒身上的玉色光雾,好像那月光,是自他身上散出一般。
此时屋外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怎么是你?”
顾长卿领着一大帮小道士,破邪出鞘,怔在门前。
顾望舒看清来的人是他,也稍稍惊了几分,却又庆幸不是刚刚那个不由分说就要他俩命的小将军……至少不用被乱刀死在这儿。
“好久不见啊,师哥。”
顾望舒尴尬的打了个招呼。毕竟上次见面,他可是那个持鞭掌刑丝毫没有手下留情,非要了他命的人。哪怕来益州之前做了再多心理准备,这突然一见,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恼怒难扼,恨意疯长。
顾长卿草草看了眼前惨状,刚刚破除的浓烈鬼煞气息还残留于此,不用想就知道他刚刚是经历过怎样的恶战。
“这都是你干的?你独自?”顾长卿挑眼又看到一劲儿往他身后躲的艾叶,眉间又是一股子不解,提高音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能活着从这恶鬼堆儿里出来。”顾望舒强压恨意,冷冰冰回道。
又是一阵兵甲摩擦的疾步声响,冯汉广撑手一个跨步自墙头跃进来,二话不说一把长刀捣向两人!顾望舒还没来得及张口,被艾叶往后扽了几步,险些没躲过去。顾长卿见状赶忙拦在冯汉广前面,恭敬垂身道:“小将军且慢!这两位不是敌,这是贫道之前提起过的师弟……他不是妖,反倒是,破了这益州城躲藏起来的百计邪祟,还望将军刀下留人!”
冯汉广闻言愣了半天,看了看这一片狼藉的,又看了看这两位两个长得不太像人的,迷惑中收了刀,还是有些不解,“那这都是……”
“我问你,你是来除邪的,为何要砸人摊子,强抢东西!”顾长卿指着顾望舒鼻子骂道:“我喊你是来惹事生非的吗!”
艾叶在后边躲着听了,想还是该自己实话实说,说是为了帮顾望舒排解心结,畅快一次,大不了罪过都揽自己身上,也不至于让顾望舒跟着受罚,反正事也都是自己惹的。刚想从顾望舒身后出来,却被他悄悄挡了回去。
“我们没惹事。”顾望舒清清嗓抢了先,眼神飘忽几番回到顾长卿身上,挺前一步扬出个大言不惭的脸,道:“我们那是在……在追邪祟!不小心碰倒的!才没有刻意去砸!你看,这不是都追到他们老窝来了不说,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艾叶在身后扑哧笑了出声。
小妖怪这会儿还学会扯谎了。
冯汉广听了立马是恍然大悟,将刀背回身上一个军礼半跪在地上,身后一群兵士见他们将军跪,也赶紧齐刷刷跪了一片,甲胄摩擦铁声清脆,弄得顾望舒都有些脚步发虚。
“是在下鲁莽,冲撞了先生,不知先生是在为益州百姓舍命相助,反倒把先生当成妖贼,实在是惭愧,对不住,汉广在这里给先生赔礼道歉了!”
“没……没事,都是小事,不足挂齿,将军快起来,我可受不了您这大礼!”顾望舒赶紧扶了他起来,悻悻的笑着再退回艾叶旁边,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起码站到他旁边还能安心些许。
“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闹这么大动静,不怪冯将军误会。”
顾长卿瞥了两人一眼,语气中依旧是带着责备。
“就几个时辰之前。”顾望舒不甘示弱,他只要是和顾长卿对峙,便绝对是冒不出什么好话。“上元佳节的,还不许我们逛一逛?一来就要去看你那张臭脸,扫不扫兴。”
“不懂规矩!”顾长卿骂道。“我看你就是欠罚,被冯将军这般追杀都是活该应得!你……嗯?”
顾长卿话说一半,忽然驻了声,眼神突变惊愕。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看见你就头疼算吗!我……!”
顾望舒刚回嘴,忽然觉得自己鼻腔一热,好像是有鼻涕流了出来。随手一抹,怎么还粘稠稠的,低头一看。
手上红了一片。
竟是血!
不知何时溢出的鼻血,自他冰山似的雪白鼻尖流下两串刺眼的红,嘀嗒落在尘埃满地上,融进泥土中去,只留暗痕。
顾望舒慌忙仰起头来,捂住鼻子,可此举并未能阻止鼻血涌出,反倒顺势倒流进口腔,顿时口中一片咸腥,呛得他上不来气,狼狈的连声咳喘!
糟糕……还是不行。
果然逆天行事,与自身修为无关,反噬只是必然。
顾望舒背过身去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即便是仰着头,血依旧止不住顺着指缝染了满手,在他那白得与月光同源的手指上,再到小臂,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蜿蜒血痕。
“你是伤到哪儿了?怎么不说!”站在他身后的艾叶正目睹了这一幕,一下慌了神,表面上看着他毫发无伤,张皇失措间用手不停在顾望舒身上到处摸索检查,章法全无的乱拍,就想看他到底是哪不对劲。
顾望舒此时被血堵着鼻腔张不开口,怎么躲身都还是被艾叶抓回来搜查,连头发都要掀起来看看挡住的地方有没有伤。顾望舒终是被他摆弄得忍不住,硬将流进口中堵着的血强吞了下去,大吼一声:“别碰我!”
他一狠劲把艾叶推了个跟斗再跌回地上,骂:“要你管!”
说罢掌心推出股劲气,将门前堵个水泄不通的人群强行劈了条路出,众目睽睽之下夺门而出。
“别追了,让他自己静静。”
“可是他受伤了啊!”艾叶语气中全是焦急。“你不想管就罢了,我若也不顾,谁还能念他!”
“你看他跑得那么麻利,多半是没什么事。”顾长卿手下用力抓着艾叶,寡然冷静道:
“他一个打小死好面子,生性好强的人,你这时非要像哄个栽了跟头的学步孩子似的关心,反而只会让他更心烦意乱。倒不如随他去。”
艾叶眼中一震,回转着的是不甘,或是担忧。夜风顺着掀开的房顶灌入,吹得心乱如麻。
“倒是你。”顾长卿把艾叶拽至面前,目光如炬似拷问一般问道:“你竟一路跟他来了这儿?认真?”
“不然呢。依你看的我,像假的吗。”
艾叶垂目避开顾长卿逼迫似的眼神,讪讪笑道。
“疯了。我看你是真疯!”
“光这一日就不止你一个说我疯了呢。”艾叶舔咬着干巴的下唇,眼中深藏些许从未示人的阴郁,却又微微翘起嘴角,重新抬头对上顾长卿难测神色,道:
“我再疯,也比不上您疯。只不过顺从本心,想做就做,想走就走罢了。世事无常,谁又能知道明日是个什么天,会遇上什么事,会不会留什么憾。你们凡人啊,才是心口不一,踌躇不决,窝囊得很!”
***
护城河水恬静淡然的流淌着,益州的冬还没到冰封湖河的程度,水面波澜不惊的倒映着万千华彩,是高潮之后意犹未尽的烟花余韵,和漫天橙光灯河。
光晕被水波扭曲,绵延而下,流向着未知的尽头,带走人间夙愿,愁思,就像是下一瞬不知会被水波割成什么模样的倒影一般,如此平和的背后,是连奇门遁甲,阴阳六十四卦都预测不到的未来。
鹊岚桥上行人如潮,来来往往,喜笑颜开。唯有顾望舒一人停在这人潮之外,伫立在桥边低头望着水面,看自己的倒影与背后天灯光河相融织影,似一幅天地画卷,是他还存在于这人间的证据。
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放空着看得入神到忘记眨眼,直到眼前景物虚化成拉扯的色带,模糊不清,才眨了眨眼,扬起头眺望天苍穹。
真的有这么多愿望吗。他想。
人们将心愿以笔寄思于天灯之上,再将其放飞,希望它可以带着愿望升至九天,随风飘荡,彩鸾衔愿,直达神的身边。每一个升成依稀难辨的光点,都是一个虔诚的愿。
求姻缘,求平安,求健康,求仕途,求幸福,求美满。
这漫天,成千上万。
顾望舒将裘衣领子竖高,不叫寒风侵袭,轻轻吐的一口气化作团白烟,飘渺着散去。他穿着黑衣,即便是脏了血,哪怕是被浸透,他人也轻易看不出。
幸好只是流了鼻血,没一会儿就止得住。
真的不能逆天而行吗,他站在那,心生不甘。老天赐自己一条最坎坷,最苦最难走的路,却只要自己逆来顺受,要这条连自己都活不好的命,去为容不下他的人间斩妖除魔,替天行道,还强行给了他无上的天赋与才能……凭什么啊。
凭什么自己悟得了天书,却又要以阳寿为引才能用。
顾望舒越想越不忿。
——“你想放吗?”
顾望舒闻声转头。艾叶不知何时起已经站到了他旁边,与他一起抬头茫然望远。
艾叶总是无声无息的,像个鬼魅似的轻盈,脚步无声。他没有提刚刚的事,只是问了一句。你也想放天灯吗。
“我又没有心愿,放它做什么。”
“我有。”艾叶笑着看向顾望舒,说:“你陪我放可好?”
顾望舒瞧着他跑去不远的小摊上,好一阵交涉才不至于把摊主吓得弃摊而逃。这次是真的给了铜板,从老板颤颤巍巍的手里换的天灯,隔着老远,人头攒动之后,欣喜的冲他摆着手中天灯和毛笔,笑得好看。
“你不写,那我写了?”
艾叶抱着个灯随人潮拥挤到他身边,把天灯放在地上,蹲下去趴在上面笔杆飞快的专注认真写了几行字后,举到顾望舒面前给他看。
顾望舒以为按他的性子,写的心愿定是什么,希望自己能接受他的心意,希望自己少骂点他,希望顿顿有兔子吃,希望每天都能粘着自己之类的,油嘴滑舌胸无点墨之词。
却在对上眼的一瞬踌迟。
“愿人世安平,无灾无难,世事祥宁,吉庆有余,天官赐福……”
顾望舒呢喃着念了出来。
“你的愿望……是这个?”顾望舒极为疑惑道:“你一个妖,祈什么人间安宁?”
艾叶神秘傲笑,凑到顾望舒面前,像是说悄悄话一样拢起他的耳朵说道:
“因为只有人间安宁了,你才不用为了他们出生入死,成天走在刀尖火海上。我便也不用……”
“不用什么?”
“不用再担忧自己的生死,回到以往的生活,带你回家,去看我生长的地方,带你见我哥。”
顾望舒还是不解。人间安宁与他的生死,和他的被迫离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艾叶说着,划开火匣,点燃灯芯红烛,与顾望舒一并扶起四角,举过头顶,看着那些浓墨字愿,在火光下盈盈发亮。
艾叶隔着火光,双眸晶亮朝向他。
“小妖怪,不如,你就做那个为我赐福的天官吧。”
微风拂起,两人松开了手,在这拱形雕栏的鹊岚桥中心,送天灯缓缓升向墨蓝色长空,无遮拦的,越飞越远,越来越小,直到与无数夙愿组成的星河融为一体,难辨其一。
“好。”顾望舒目光远眺,呢喃应他。
“我陪你一起,逆天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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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