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屋舍,听得窗外融雪叮咛。雪整下了一天一夜,大略已经没踝,东升的日光倒是足。中原西界和京畿不同,雪停便留不住。
顾望舒在这与细雨绵绵同声中睁眼,胳膊发麻却移不动。艾叶缩成个球枕在上头紧紧搂抱着他,真就像个暖炉似的松松软软。顾望舒翻身之余撩了他绵软额发轻声道:“艾叶,睡枕头,我胳膊麻了。”
大猫哼唧着鼻音没睁开眼,再往顾望舒怀里顶头钻了钻,吧唧嘴道:“别动……”
“艾叶,比我还能睡怎么行?”顾望舒宠溺笑道,“起来了艾叶,我饿。弄些吃的去吧,这么大雪,怕是只有你寻得到。”
“就再睡一会儿……”艾叶糊里糊涂哼道。“别动我……”
顾望舒拿他没法子,无奈说:“那把胳膊还我成吗?”
顾望舒说着去轻推艾叶脑袋,想顺势抽回发麻的胳膊。怎知艾叶困得闹觉,喉咙里呜隆隆低咆顾望舒也以为他是撒娇,并未在意的继续,直到将手垫到艾叶头下想把他往枕头上放时——
约么没注意何时手劲儿大了些,艾叶忽然迷糊的皱眉,吭哧一口咬了上去!
“嘶哈……!”
顾望舒惊痛抽回手,呼声泄在口边也吓得艾叶登时惊醒,茫茫然看着顾望舒一脸的难以置信,“腾”地坐起头脑空白,隔半天才看到顾望舒手背湿了血!
“我………!”艾叶顿时惊慌失措,哪还有半分困意?
顾望舒未加迟疑藏了手,沉声道:“无事,刮了一下而已。”
“流血了!顾望舒!”艾叶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
“不疼。”顾望舒声音干脆,是怕艾叶自责。“小伤,怪我扰你。”
他知道艾叶最怕的就是这个。
终究野兽,终究有他自己都不可控的瞬间。
艾叶万般犹疑捏着被角,齿间血腥撩得他心猿意马,拼了命地遏着本能不敢再看,或许是还没睡醒神志不清,或许。
是他只要待在顾望舒身边,就是那一年十二月,全在焦虑暴躁的发情期。
是真的很要命!
艾叶受不住,甩头稍稍清醒些许,昨日回忆便如排山倒海!这相互坐在床上低头不语的气氛着实尴尬,只能缓慢抬头问道:“小妖怪,真不疼?我是说昨日……”
顾望舒被他这孬样逗笑反问:“你不疼吗?我下手可不轻。”
艾叶再躺下,愁眉苦脸变声埋怨道:“疼啊,顾望舒!我腰疼,腿疼,那儿……也疼!浑身没劲儿,起不来了,顾望舒。”
顾望舒大笑着与他一同仰面躺下,又挤眼“嘶”的一声侧了身子道:“艾叶,笨手笨脚的。你那哪是亲热,是、在、要、命。”
艾叶倒也未加惭愧,跟着他盯起木棚板咯咯笑道:“顾望舒,真看不出来,殊不知你是竟个哭包啊?梨花带雨,哭得可是个叫人心软吶?”
“艾叶!”
“哦呦……小妖怪,别凶我了,你不是都悉数还与我了吗。”艾叶耍赖往怀里蹭,“哭也哭了,欺也欺了,耳朵也借你当扶手捏了,怎么,还不够解气啊?我今日是被糟蹋得出不去这个门咯,你若是真饿,不如将我扔锅里炖了吧?皮毛扒了当是美味,我不活啦……”
昨日确实弄得重。顾望舒心里寻思,颠鸾倒凤整夜,全跟报复似的。别说什么夜深风凉了,倒只剩满屋湿热楠香。如此下来七零八落,艾叶这般吭叽着要死怕是真心。于是想着自己先起来,温些酒水,再出去碰碰运气。
——“省省吧,猎物都在雪下藏着,你能翻得出才怪。”
艾叶眯眼拽了顾望舒衣襟,不情愿地懒洋洋道:“拉我一把,我起,我去给,哎——呀……我去给小祖宗您寻吃的!”
两人一齐走出那屋的时候,一同哀声叹气,又是互相瞧着捂腰直笑!
“我得去远着的地方了。”艾叶抹了笑出的泪道,“这附近的活物估计都被我抓了个精光。”
“怎么,陪你去吗?”顾望舒揣手带笑。
“带您累赘,要翻山的。”艾叶说完这话又怕顾望舒急,赶忙补道:“你不还要去拜什么太阴娘娘?等我回来,给你抓个大的。”
“嗯。”顾望舒折身暗自道:“小心些。”
艾叶道:“我你还不放心?”
“早些回来。”
“知道啦,道长大人!”
或许一切都是不言而喻,互为托付性命背道离索的知遇人,又怎不知对方笑颜下深藏起的,不想对方为之担心在意的秘密。
心知肚明,却又默不相问。
顾望舒知道艾叶每日都在奔波除患寻妖气而来取其命的妖,再深的山啊,如若不是昆仑一脉灵土雪障遮挡,他都逃不过的。
艾叶也深知顾望舒即便不言一语安静度日,口口声声世道负我,可他那日日焚香虔拜,还是放不下这世外苍生。
不说,是因谁都放不下镜花水月的当下。
世难两全。
***
“靼苒,几个了。”
“十……十一只了!”靼苒躲在树后心惊胆战,山神探得到山中异动,也如此眼睁睁看着凶相毕露的大妖手段干脆无情,是与平日如何判若两人!
“今日来的是哪波棘手东西!”艾叶恶骂,又使劲深嗅空气,“怎么妖气非减反增?出了一窝来不成?”
“鬼狕是成群现的,大人!”靼苒急喊,“怕是有首领在,先擒王为上,否则闹个没完!”
艾叶“呸”了声道:“闻起来都是一般恶臭,哪知道谁是首领?小山神,你察觉不到?”
“吾才成这儿山神三百余年,没那么通灵的……”靼苒怨难,嗫嚅出声。
“废物。那就杀他个遍!”
顾望舒待艾叶走后无聊,抱前日艾叶为他做的瑶琴出来,盘坐树荫取匕首准备刻些字纹充盈装饰下,赶在正午还算和煦,不怎么冻手。
顾望舒才吹走些木屑,老木的琴声浑厚,轻拨几下弦音铮铮,满意一笑,忽闻头顶雀声清脆,是个奇异婉转的音。他好奇着掩袖在细密光线下仰头去看,竟是个红蓝翼的鸟儿落在枝头!
顾望舒惊喜一笑,冲那鸟儿唤道:“蛮蛮?是你吧?”
蛮蛮闻声落到顾望舒肩上,叽喳不停从左跳到右,可是个吵闹不安。顾望舒笑着试图抚它彩羽,谁道这鸟儿识主似的飞绕偏落,鸣啼不断且不让他碰,顾望舒只好作罢道:“艾叶他现在不在这儿,急也没用。要么你留这儿与我一起等会儿?他说今天行得远估计来的迟,可惜我也没什么吃的能喂你。”
哪知蛮蛮依旧不依不饶叫唤个不停,夹着焦急调子。顾望舒以为它是饿,或许闻见艾叶气味在这儿又见不到人才急,拿不出办法来只得起身,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觉后背发凉,是个莫大浓郁妖气飘来!
“艾叶,怎么回这么早?”
顾望舒漫不经心地俯身抱琴发问,弯着腰擦拭着浮木灰。半晌没听到答复,便追了句:“这么凶干嘛,在外面挨谁欺负了不成?”
蛮蛮惊叫声从急促变成撕裂尖叫,身后锐风大起,顾望舒就此才意识到妖异,赫然回首,一道黑影已然冲至面前!
————
“!大人!”
靼苒悚然睁眼!
“又怎么?”
艾叶起身,寒凜气息逼人骇骨,身后大片鬼狕尸身均被冰刃穿心,手法干脆,是一击毙命,半分活路都不得!
“大人!在……山……山居!”
“小妖怪,小……顾望舒!顾望舒!!!”
艾叶速度之快如影似箭,靼苒就是遁地又幻影的都跟不上步伐,看敌众我寡也一向自若的大妖此刻慌得六神无主,发了疯似的叫喊!
艾叶就是快疯了。
痛心疾首的不安慌乱,呼吸困难,头皮发麻席卷着惶恐!他被吓怕了,他看他死过太多次了,以至于哪怕日日相拥却依旧南柯一梦般的患得患失。
这个梦好似太脆弱,太易碎,别说一只底细不明的妖兽,就好像连一阵轻风,都能虽时惊梦,带走他全心依护的人!
“顾望舒!顾望舒!!!”
艾叶疯喊着重重落回山居,瞳孔骇然骤缩的瞬间,是他看清满地狼藉,灶台倒地,桂树旧叶落满地,甚至于一把未刻完的瑶琴断弦跌摔在地!
“顾……”
“望舒……”
“顾望舒!!!”
艾叶磕绊夺步冲回屋内,把站在身后同样惊骇的靼苒直接撞推倒在地!靼苒急忙忍痛跟着站起,看艾叶“哐”地一声拉开房门——
空空如也。
还有更令他崩溃一幕!
这晌午艳阳,积雪更折刺眼的天。
人不在,伞却在。
他……是他用来防身战斗,从不离身的伞啊!他没了这把伞,能去哪儿!他哪儿都去不了!他连眼都睁不开,桂魄也不在,还能斗个什么!
艾叶感觉脑中“轰“地一声,有什么弦……断了。
山间妖气弥漫,有其他大妖停留过的地方气味久难消散。艾叶在这等浓烈混沌气味中拼命嗅着,可四周到处都留有顾望舒的味道啊,更有让他惊魂甫定的,是顾望舒的……血腥味!
他们在这儿住了太久,仅靠气味一时是寻不到的,寻不到……
“我……我找不到你啊!!望舒,顾望舒!!!”
艾叶茫然原地兜转,声嘶力竭的高呼在山崖无尽回荡,风声刺耳,幽幽传回却只有自己回声!
双眼快被急出的泪模糊视线,朦胧中看到树下似有推搡痕迹!艾叶根本注意不到此刻自己已经在无意识浑身颤抖,连迈步都难,踉跄踱至树下。
靼苒见状马上跟了上去一同查看,却见这似乎是被生推出去的脚印,一路向前,没半分停滞怜悯的——
到了崖边……戛然而止!
靼苒顿时捂嘴跌坐在地,生硬回头看艾叶视线也于自己交叠,落在悬崖尽头,眼中是近乎觳觫的呆滞失神!
“……望……舒。”
艾叶怔怔随印记一步一滞地趔趄向前,意识彷徨间融雪滑脚,玉毛白袍“嘭”地一声摔进泥水……
他整个人都是软的,跌跌撞撞爬起,再狠狠摔下,滚得浑身泥水,终是手脚并用才伏到崖边,望深不见底,云雾遮拦视线……
艾叶从喉底压音,再到忍无可忍嚎啕大哭!咆哮声在山谷越荡越凶,成了绝望嘶喊!!
“顾望舒,你应我啊!!!是我错了,我错,我不该去那么远,我不该拒你同行,小妖怪,顾望舒!!!你应我!!!”
一声声悲戚,却只被山谷吞噬成渺!
靼苒在身后看得也是个痛心,却不想回音未落——伏在崖边的艾叶忽然纵身一跃!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