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当晚。

  夏歧跟着长谣引路弟子绕过花月相掩的迂回长廊,在回廊尽头碰见正好要去赴宴的清宴。

  湖水的粼粼波光安静铺在他的衣摆上,融成流淌的碎银色泽。

  清宴接过带路弟子的灯,遣散了对方,等他一起继续往前。

  夏歧遥遥朝他一笑,疾步上去与他并肩走着,随后稀奇看向四周悬着琉璃灯的白墙青瓦:“陵州的风太绵软了,吃得也很好,我快陷入这消磨意志的温柔乡了。说起来……陵州的建筑都这么奇怪吗?”

  清宴侧首看了一眼他没怎么长肉的身形,琉璃灯的光轻落在他的眼里,成了几分柔软的斑驳:“何处奇怪?”

  “比如这个院子,”夏歧一指四周,又摸着下巴,“你看,四四方方挺规整,从园门到房门铺一条笔直小路不就好了,为什么把小路做成弯弯绕绕的最远距离?”

  穿行其中实在麻烦又费时间。

  清宴沉默片刻,放弃了与他探讨一步一景,四方四时皆入画的园林之美,直接挑了他能明白的方式解说:“造景是一个原因,还有埋藏了法阵与奇门遁甲。”

  夏歧一愣,回想起霄山自己的小破院子,不由感慨大门派就是讲究。

  两人且行且闲聊,片刻之后便到了飞云榭。

  飞云榭被一汪碧水拥住,绕岸花树繁茂,轻纱曼妙低垂,丝竹悠缓轻灵,水面上悠闲飘着盏盏莲灯,与水榭中的灯火交相辉映,整个水榭仿佛落在水天与星河之间。

  夏歧环顾四周,对长谣建筑偏好忽然福至心灵,他粗略一总结其特色——露天,繁花,纱帐,水上以及灯火,只要组合任意几样造景,都能怪好看的。

  来向夏歧引座的是常与他打交道的长谣弟子,见清宴也一道来了,一愣之后忙恭敬行礼。

  踏进飞云榭,夏歧踩在厚软的毯子上抬眼环顾,脚下不由一顿。

  弟子等他跟了上来,与他熟稔闲聊:“如今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只用了家宴的规模,比不上天海宴。不过氛围更为热闹松散些。”

  他面上端着见过世面的淡然,又看了一眼金玉扑面的周身,满室温暖幽香令人舒适放松,目之所及,精细奢华的纹路在釉色温柔灯火下细细流光。

  他心里默默把“一切从简”四字重新定义。

  说是用来放松的宴会,实际各门派管事的都来齐了,苍澂清宴,长谣闻雨歇与付乐山,十方阁柳识,此外便是他。

  看来他坐在这里便代表了霄山。

  柳识一直与身边的十方阁弟子说话,或许是在落雨集的梁子结深了,如今连眼角余光都没有扫向他,当他不存在一般。

  他心里不由稍显遗憾。

  众人随意落座后,闻雨歇也匆匆赶来了,行走之间带着尚未消散的杀伐之气,入了鞘的刀也凌厉气息尚在,仿佛刚从打斗里脱身。

  从门口到主位的几步之后,已经卸去了多余气场。她直接往碗里倒了酒,解渴般仰头喝了,拇指仓促擦过唇畔残酒,才终于缓了过来。

  付乐山看着她这大马金刀的行径,差点揪掉胡须,眼角一跳,难以直视地暗自摇头。

  如今人已到齐,他神色稍敛,面露严肃,敬了众人一杯酒后单刀直入地进入宴会主题。

  “昨日我从落雨集回来,已经替换下云霞镇回来的那批弟子。经过仔细检查,竟都被心魔幻境控制了。如今看来,这心魔幻境能躲过锦都大阵,或许和锁魂铃有关。然而那锁魂铃一旦失效,便会与主阵眼断去联系,无迹可寻。”

  夏歧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了,没有吃席环节吗?

  他一边听着,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面前的那盘水果,走岔的心思想道,葡萄而已,用翡翠镶金盘装是不是太夸张了。

  他不由揪了一个放进口中,轻一眯眼——这味道……的确配得上奢华盘子。

  竟比自己在苍澂种的还好吃……

  他正继续研究余下菜品,便听到了清宴的声音。

  “锁魂铃能摄取一段亡魂的记忆,与之勾连的主阵能把此记忆投放到某一区域,成为幻象。幻象之中的任意事物都能遵循主人规则,诸如云霞镇之中的亡魂。云霞镇之后,还探查出了此类幻象,证明主阵依然还在运转。”

  闻雨歇是宴会厅中第二个老实吃席的人,她顶着一脑门风尘仆仆,此番完了还要赶往下一处探查,便把商议与晚饭一同进行了。

  “总是花时间探查幻象也不是办法,主阵不破除,做其他事都不是釜底抽薪。落雨集事件中,抽走弟子们的灵气是拿去激活锁魂铃,那么同理,要启动主阵眼,须得大量的灵气来做供应,难不成……”她的筷子一顿,轻轻蹙眉,“主阵会直接落在灵气充沛的地方么?”

  夏歧嚼着葡萄,心想这般布置的确是最省事的。他又一琢磨清宴点到为止的解释,忽然又悟出点什么。

  陵州所有灵气充沛的地方都不会被凡人把持,自然都在长谣的管控范围。

  就他所知,粗略一数,各类灵石矿脉,法器材料的生产地,以及大小天然秘境,哪一样不属于长谣的财富?

  其他门派再多嘴提点,就有心怀不轨的嫌疑了。

  付乐山适时开口:“查到那批异常弟子去了秋水湖祭坛,我便有所警醒,开始调查其余灵矿脉,某几处矿点都有魔气侵染的痕迹,又被锦都大阵很快净化了,暂时无异常。既然有这番猜测,往后也会严守。但这心魔幻境防不胜防,再有弟子着了道,便是等于自己打开了门。”

  落雨集变故给在场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明着来的魔妖兽能对付,就怕毫无预兆被控制的同门从背后捅刀。

  一阵各自思索的沉默后,清宴率先开了口。

  他思考时总是眉梢微沉,低垂眼睑,显得淡漠生疏,又有几分渊渟岳峙之气。

  “锁魂铃能投放幻象,幻象之中并非虚无,山水花草皆能触碰,亡魂亦能攻击他人。或许主阵的作用与之有相似之处。”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稍一沉吟,又道,“心魔幻境的魔气不会被锦都大阵预警,说明魔气没有经过大阵边界,如果主阵能像投映幻象一般,把魔气投放在锦都的任何地方,便能让心魔幻境凭空出现。”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怔愣。

  竟然与之前对心魔幻境的第二种猜测对上了——是特殊法器所致。

  柳识听到此处也忍不住开了口:“可是魔气不能单独存在,魔妖兽也被拦在大阵之外,这延绵不绝的魔气从哪儿供应?”

  “我有个猜测。”

  夏歧听到此处,想起了最近琢磨出的事情,也不管接了谁的话,“诸位知道魔心吧,它不是魔妖兽的心脏,而是把大量魔妖兽聚拢炼制,成为一个非生非死的东西。一旦成型,能呼吸周围灵气,释放魔气,宛如收缩的心脏。如果柏……清仙尊的说法成立,在主阵眼上的,或许就是魔心。”

  他把“清仙尊”三字咬得意味深长,貌状无意地瞄了一眼清宴,对方果然轻挑眉梢。

  此番推论一出,一切线索都连上了。也等于弄清了心魔幻境的成因,闻雨歇早已放下筷子,面色肃然。

  “这么说来,幕后之人用锁魂铃收集修士的灵气,再供给主阵眼投放心魔幻境。不过这法器实在阴损,能炼制修士的灵气与奴役亡魂?我隐约记得十几年前……长谣关押过用先天灵根的孩子来炼制此类法器的邪修,后来让他逃了,再也没能抓获……如今看来,这法器竟然被炼制到如此邪门。”

  夏歧听到此处,垂眸意义不明地一笑,疏散淡漠:“小孩的纯粹灵根最是适合来炼制法器,但不可多得,要是如今法器依然只能对付孩子,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来牺牲的人。”

  他语气淡然,事不关己,好似是在说别人的事。

  清宴听到此处,手指徒然一紧,白玉酒杯细密裂缝蜿蜒开。

  他忽然明白夏歧之前说的仇人意味着什么,那时夏歧太过轻描淡写,好似那只是作为猎魔人时顺手结的仇,而不是从小折磨了他六年之久的恶鬼。

  夏歧从小身形削瘦,大概是该长身体骨架时却在虐待中度过,后来被大婶相救,才勉强把他喂成普通体格的少年,但总归看起来比同龄人小一些。

  难怪夏歧触碰到锁魂铃的那一刻会露出那般表情。

  一名侍者走近清宴身侧,把一小碟剥好的葡萄放在他面前。那颗颗葡萄晶莹剔透,诱人可爱,新鲜得透出清甜的味道。

  清宴抬眸,见夏歧正在绢布上擦手,似有所感,抬头朝他眨眨眼,又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见别人都沉浸在刚刚的探讨中,才弯唇一笑,为了不引人注意,把握了十分矜持的弧度。

  眼里晶亮的催促意味却是藏不住。

  正事谈论得接近尾声,各门派之间互通消息,总算把近来措手不及,变故频生的事件理顺了。

  从陵州出现迷惑心智的魔妖兽开始,然后落雨集事件,再到如今,已经形成了一个漩涡。

  如今的锁魂铃是巧合,还是谋划多年……让陵州完全陷于魔患,仅仅是幕后之人想要的吗?

  再多猜测,还是得尽快找到主阵眼,否则陵州会被这个漩涡逐渐拖入深渊。

  各门派之间商量分工,长谣把主要探查地点锁定灵矿脉,其余门派配合搜索锁魂铃,截断灵气供给与寻找主阵一道进行。

  夏歧对幕后之人的动机始终有些在意,他思索着吃完了案上美食,眼看也要到宴散的时候了。

  今晚也算尽兴,不由懒散地伸了个懒腰。

  不过……清宴后来怎么忽然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