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活了驱魔铭文,无需待在不断出现裂纹的结界墙前。

  就算结界崩塌了,也该去最迟被卷入沉星海的地方想想应对之策。

  夏歧刚要建议尽快离开,便被清宴拎上,又带着闻雨歇闪身往锦都中央的位置掠去。

  一般来说,那是阵眼所在的位置。

  有清宴相护,三人顷刻便到达,周身劲风弱去不少。

  夏歧看到眼前景致却是一愣。

  之前知道城中一景一致皆是虚影,而惟妙惟肖的虚影到了城中央便停住了,露出了一块宽敞开阔的空地。

  空地上落满了交叠的层层法阵,运转有急有缓,各成速度——正中的阵眼位置,没有任何法器,正端坐着一位深碧色衣裳的年轻男子。

  他安静阖眸,面容温雅,法阵的幽蓝轻落在他的脸上,化为不敢惊扰的温柔微光。

  这衣服的颜色,正是长谣服饰……夏歧迅速看了一眼闻雨歇,只见她也蹙眉凝视着那人。

  他悄声道:“多嘴一句,百年前能把满城妖修封印进秘境……构建起精妙的组合法阵,还让沉星海与秘境相连……能做到这些事的……”

  应当是长谣修为极高的前辈吧。

  闻雨歇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以为夏歧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才怔愣地喃喃出声:“师祖……”

  夏歧轻抽一口气,什么?!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与此同时,锦都上空的光亮铭文流淌而过,蔓延至结界的每一处。

  夏歧顷刻察觉沉星海漏进来的罡风消失了——

  结界被修复了!

  一直紧追身后的危机消失,夏歧总算松了口气。

  却见碧衣男子缓缓睁开了眼,朝他们望了过来。

  他呼吸顷刻一轻,只觉得昏暗的海底倏地亮了几分。

  闻雨歇下意识在原地挺直腰板,才僵硬地走了过去,矮身在素未谋面的碧衣男子身前单膝跪下时,眼尾有些泛了红。

  “师祖……”

  长谣祖师爷——竹溪朝她缓慢地弯眼,细小的幅度如敛了一抹温柔熏风,锦都最明媚的春.色也不过如此了。

  他含笑开口:“菱儿的徒弟都长这么大了。”

  夏歧在一旁安静围观,第一次在这位性格坚韧,雷厉风行的长谣掌门面上看到一瞬间的脆弱神色,好似有千万言语想诉说,却又在经年风霜里忘了诉苦的方式了。

  “师父她……”

  她忙又顿住,仓促把喉间的哽咽沙哑之意咽了下去。

  竹溪却不在意,也知道她要说的话,温声开口:“好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菱儿有她的造化,不必为她担忧。”

  闻雨歇眼眶一酸,垂下红了的眼睛掩住湿润,再抬首已恢复了长谣掌门的镇静威仪。

  “师祖,你怎会被关在此处?”

  他在秘境里被困了百年吗?自己明明离秘境这么近却不知道……

  竹溪不答,目光忽然落在清宴身上。

  他看着清宴沉稳恭敬地执了晚辈礼,眸里有些微讶然,又看了一眼清宴手中的载川,却忽然笑了。

  夏歧敏锐察觉那笑意不似看到闻雨歇那般亲切,反而有几分无奈悲意。

  他蹙起眉,轻声问清宴:“我们能试着救出前辈吗?”

  清宴眼里流淌着法阵的幽蓝铭文,看出其中层叠着苍澂与长谣的法阵,他缓缓摇头:“法阵是从里面封住的。”

  如若竹溪是布阵人,那么把他关起来的,便是他自己。

  夏歧闻言一愣。

  竹溪貌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缓缓起身,好整以暇地朝清宴点头一笑,有些慈祥意味。

  “借一缕剑意。”

  话音一落,三人还没来及有所反应,只见竹溪稍一抬手,一缕极快的指风如剑气般撞在载川剑刃上,一声轻微嗡鸣如珍品乐器震弦——

  一面云镜刹那悬在几人之间。

  云镜那边缓慢现出皑皑白雪,碎玉堆琼,苍劲松柏,威严楼宇……然后是熏香氤氲的书案。

  清宴蓦地一愣。

  这是……师父闭关的地方。

  下一息,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失了稳重的不敢置信。

  “……竹溪?”

  一位青年男子现了身影,却是银发整齐,白衣堆雪,眼中的波澜不惊如沉寂了千年,不似人间客。

  他的目光久久落在竹溪身上,起了些微涟漪,面容也有了几分人间的悲欢。

  清宴不由低唤:“……师父。”

  夏歧和闻雨歇俱是一愣,这位竟是苍澂现任掌门——逸衡。

  两位祖师爷却没去管小辈,只隔着云镜对视片刻。

  竹溪先笑了,眸光轻动:“……百年不见。”

  逸衡眸光深沉,终是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我猜你在沉星海。”

  竹溪面对逸衡,像是退下了长谣祖师爷的繁冗身份,朝他意味深长眨眨眼:“我见到你徒弟了。”

  逸衡面上也有了几分笑意,两人又无声地对视片刻,竹溪拿他没辙似的,终是无奈摇了摇头。

  夏歧睁大眼看着两位大门派的祖师爷你来我往地打哑谜,满腹疑惑又不敢开口。

  他悄悄看了看清宴与闻雨歇,也见到如出一辙的迷茫,内心平衡不少。

  眼见片刻都没人开口说话,竹溪望了一眼始终怔愣看着他的闻雨歇。

  闻雨歇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犹疑了几息,才开口问出藏在心中多年的疑惑:“师祖,传闻百年前是长谣给十方阁开了灵影山的通道……这是真的吗,您是为此才封印了那些妖修?”

  竹溪笑眼看着他:“若我说是呢?”

  这个回答让夏歧一愣,连清宴都有意外之色。

  闻雨歇更是脸色一白,咬牙片刻,才道:“……我会救出他们。”

  竹溪毫无意外,紧追不放:“即使违背我的意愿?”

  他的姿态松散,却让在场的人察觉莫名压迫,不敢妄动。

  闻雨歇睫毛颤了颤,咬了下唇:“是师祖的意愿……却不是长谣的意愿。”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静默无声。

  夏歧看着闻雨歇毫无血色的脸,忍不住悄声向清宴嘀咕:“前辈是在开玩笑?”

  竹溪却听到了,朝他望了过来,轻轻挑眉:“何以见得?”

  清宴不动声色把夏歧揽在身后:“若是对他们抱有恶意,无需用封印这类消耗过大的术法。”

  闻雨歇一愣,是了,是她关心则乱了。

  竹溪见清宴这副护犊子的模样,与记忆中的某人不谋而合,不由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云镜里的逸衡。

  只见逸衡好整以暇,含笑悠悠开口:“我可没时间教他,我的三个徒弟都是照着自己的喜好长的。”

  夏歧:“……”

  难怪清字辈三人的性格天差地别。

  竹溪才看向闻雨歇,对她的坚毅果决有欣慰赞赏之意:“见到你,我便知长谣如今尚未式微。”

  闻雨歇睁大眼,才知道师祖的试探之意,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又松了口气。

  竹溪再看向云镜,面上有了正色。

  “百年前,人间绵延起朝代更替的战火,邪祟趁机作乱,老岳我们三人各自疲于驱逐邪祟……我最后一次听到老岳的消息,便是他因心魔陨落。”

  没想到再次与逸衡说起当时的事,已经时隔了百年之久,“那段时间,忽然有魔化的灵影山灵兽四方侵扰。十方阁长老……老岳的徒弟之一,徐深,带着弟子前往灵影山,势必讨一个说法。”

  夏歧屏住呼吸,这是他头一次听百年前灵影山相关的事情……并且是当事人口中的真相。

  “老岳”就是前一任十方阁阁主,边秋光的师父……他的师祖——岳洛。

  逸衡听到此处,微微颔首:“当时你我二人正在灯市,得知此事,我便觉得有些蹊跷,前往沉星海探查灵影山的防御阵,并想先拜访妖王。”

  谁知那夜在灯火阑珊间的一别,他与竹溪自此失去了联络。

  再见便是百年后,一人在万丈沉星海底,一人在皑皑星罗雪峰。

  竹溪想到那晚的离别,神色微动,又肃然起来:“徐深蓄谋已久,带着老岳的信物前来,言之凿凿老岳陨落与魔妖兽有关。老岳向来对徒弟信任,我起初也没有多想,便放他经过陵州。”

  这才有了长谣给十方阁引路向灵影山的传闻。

  清宴听到此处,也猜出了其中暗流:“原来灵影山变故是一场阴谋,徐深先设局用魔患滋扰四方,造就灵影山危害人间的假象,才寻了借口向灵影山挑起争端。”

  夏歧怔愣在原地,真相让他有些意外,却又觉得的确是徐深会干的事。

  这与之前自己的怀疑倒是不谋而合了。

  竹溪点头:“徐深在千灯节那晚前往灵影山,但阵仗太大,不像只求一个说法。逸衡去了沉星海便断了联络,锦都又被魔患围攻——是十方阁要屠杀灯市的妖修以作震慑……”他顿了顿,轻声叹息,“群魔而至,我本想护着他们,却不料阴差阳错把锦都所有妖修从沉星海沉入了秘境,我也成了阵眼,留在了沉星海与秘境交界的地方。”

  在场的人噤声不语,都知道竹溪说得太轻描淡写。

  要把满城妖修封印在秘境,并化为阵眼支撑法阵运转百年,就算大能也无法活着做到——

  竹溪的所有修为已经用来在乱流涌动的沉星海撑起一个藏身之处,此时在阵中继续支撑水下锦都的,只剩下元婴修士一缕勉强维持的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