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秘境归去,三人都不是完好无损。

  闻雨歇在海神燕威势强劲的偷袭后依旧面无血色。

  夏歧不管不顾地打碎杨淮的锁魂铃,受伤不轻,之后启动法阵榨干灵力,就算吃了些伤药,疼痛还在蔓延全身。

  清宴看似完好无缺,夏歧却敏锐察觉他的呼吸有些许不稳,是内息微滞的痕迹……想必与海神燕周旋并没有看上去那般容易。

  夏歧心里却比进来时轻松许多,像是荡涤了经年的阴霾,拨开迷雾,窥得方向。

  只是这一趟得知了百年前的真相,想到怀璧其罪的灵影山和众多灵兽妖修,总有几分情绪低抑。

  清宴把凝固的林鸣连带法阵收入了芥子中,之前担心后面的路会生变故,如若他们被困太久或者无法原路返回,进秘境寻他们的弟子会把林鸣救出去。

  清宴忽然想起什么,向两人问道:“之前在镜像幻境中,你们是否看到过灵影山被屠杀的景象?”

  当时他看向脚下的镜面,竟然有诸多灵兽妖修死于十方阁的破碎画面,穿插在夏歧遇难的场景之间,让他胆寒而几欲混乱。

  闻雨歇摇头,有些疑惑:“按理来说,心魔相关的幻境,只会呈现自己亲眼见过的事物……灵影山的场面?也可能是心魔镜混合了魔妖兽的记忆,掺杂了进了它们生前的记忆。”

  清宴颔首,心知也有这般可能,却依旧蹙着眉。

  许是得知灵影山真相,又近距离接触过灵兽的神魂,再想到那些残忍场面,心神竟有几分罕见的微乱……

  还没等这些莫名的情绪变深,他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住,那温暖柔软的掌心挨了过来,让他思绪一断。

  是夏歧悄悄牵起了他,挨过来与他手臂相贴,那双眼汪着温和笑意:“我浑身乏力,需要道侣的支撑。”

  清宴看了一眼夏歧的浑身伤势和苍白嘴唇,眼前之人这一趟太过拼命,想必此时经脉不会好受。

  他顿了顿,终是没有挣开。

  夏歧似乎习惯偏护着他,不知是不是巧合,连心绪不稳时也能立马安静贴近过来。却并不令人抵触,相反地,竟有一丝习以为常的安心。

  他总觉得情爱一事太过陌生遥远,夏歧的柔软温暖却触手可及。

  没有道侣的时候觉得不缺这样的陪伴,记忆慢慢回来……他不再抵触有夏歧这一位道侣。

  半边身子被夏歧扒拉得温热,清宴想起了来时在心魔镜上鸡飞狗跳的被迫坦白,问道:“之前你说若是最后没有办法,是指什么?”

  夏歧一愣,心想自家道侣这记忆也太好了,都怪心魔镜这嘴碎子把他稍纵即逝的想法也呈现了出来。

  他轻轻捻着清宴修如梅骨的手,低声安抚:“我是指,总有归途……但你说过,我们能同去同归。就算这一路不会太顺利,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

  他怕清宴多想,不再讨论这个,也忽然想起什么,莞尔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牵手吗?”

  清宴看他言语坦诚,不像推脱敷衍的样子,才顺着问题稍一回想。

  这次的回忆仿佛事先等待着被记起,一有讯号便毫不费力便浮现了出来。

  那是两人私下决定结为道侣的不久后,某次下山玩到傍晚,从苍澂山道徒步回来,

  清宴看到走在后面的夏歧正昏昏欲睡,担心他会一头栽进灌木里,便牵起他的手。

  那时他刚刚向夏歧求道侣,心想如果夏歧的家人只想为他寻一个庇护,别人能做的事,他也可以。

  之后能发展成为挚友或是其他,便看机缘了。

  他握着手心里忽然紧绷的手,看见夏歧立马吓得瞌睡都醒了,心想是不是太过唐突,便低声问他:“讨厌这样吗?”

  谁知夏歧害羞地结结巴巴了一阵,眼里是藏不住的开心笑意:“当然不会!”又回应般地与他十指相扣。

  他牵着手中的人,继续走在苍澂漫长的山道上。

  夏歧见他唇畔有一丝温和的弧度,便知道他想了起来,不由打趣:“那时候与你走得太过开心,回屋后才想起来,哎,你能御剑竟然还带着我走山道,可把我走得……”

  要不是清宴逐渐对夏歧有所了解,都快怀疑自己的记忆出问题了,不由侧头看去:“……我记得只走了一刻钟。”

  夏歧眼看没唬住,面不改色地叹息:“对于当时四肢不勤的我来说,已经是致命的路程了。”

  清宴没忘记那时的夏歧虽不能修炼,却勤于练剑,身形看似削瘦,体格却并不弱。

  他也没有拆穿,只意味深长道:“是我考虑不周。”

  当时的确……光想着和夏歧多相处一些时候了。

  到夏歧的屋子时,还觉走了百年的山道变短了。

  闻雨歇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人忽然黏糊起来的气氛。

  在海底锦都得知了十方阁百年前的所作所为,想必这次来长谣天海宴也没有怀着好心思。

  进秘境前柳识下落不明,不知外面的时间过了多久,这几天来付老怎么样了?

  *

  秘境里的所有危机尽数解除,三人沿途走得通畅。

  刚从秘境出来,夏歧被耳边铺天盖地的水声一震,以为是巨大瀑布的飞流,却发现天色阴沉,雷电亮如白昼,暴雨如倾,四野冷沉。

  这个时节,怎会有这么大的暴雨?

  天象异常,恐有大祸。

  夏歧见闻雨歇沉着脸看了一眼天幕,随之嗅到了湿润雨水里的一丝夹杂着血腥的不详。

  三人的身影快成残影。

  闻雨歇听完门派驻地的弟子来报,面沉如水,又迅速离开长谣,前往锦都郊外。

  夏歧跟随着到了目的地,只见暴雨之中,目之所及皆是重伤的弟子,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却没有魔物的痕迹,甚至没有一丝魔气。

  伤势稍轻的弟子在紧急救治伤员,并撑开了暂时安置伤员的芥子。

  夏歧看了一眼沿途弟子身上的伤痕,心里咯噔一沉——是兽类爪痕与十方阁剑法。

  在秘境里讲什么便来什么。

  不远处银色衣袍的苍澂弟子远远见清宴归来,眼里皆是一亮,面色肃然地疾步而来。

  夏歧也见到不远处走来一众黑斗篷,黑靴溅起满地雨水,为首的正是失去踪影多日的傅晚。

  他看了眼清宴,清宴了然颔首,朝又他施了个避雨术法。

  夏歧迎上前停在黑斗篷前,那一队霄山弟子整齐划一朝他行礼。

  “小师叔。”

  他见之前在陵州失踪的弟子们虽有受伤,却不严重,也松了口气。

  傅晚看了一眼他的浑身伤势,面色更臭了:“清宴怎么三番五次逼迫你入险境,莫不是以为霄山好欺负?”

  “……”夏歧有些一言难尽,摆摆手,“师兄,这事晚点再说,现在什么情况?”

  同样作为七使之一,傅晚无论年纪还是辈分都比夏歧大。以前他看不惯夏歧的性格,如今这小子似乎因为情窦初开,如同变了个人。

  这一声“师兄”让他被迫端起前辈姿态,倒也没有真的不合时宜地去找麻烦。

  傅晚朝身后弟子一挥手,猎魔人弟子们顿时散开,加入了其余弟子的营救。

  “我今早把陵州陷于幻象的兄弟们捞了回来,才进了锦都,便发现十方阁与长谣打起来了。”

  夏歧料到十方阁会翻脸,却没想到翻得这么快:“什么理由?”

  傅晚环顾四周,这便是受损最严重的一处矿脉,嘲道:“十方阁在各处矿脉埋下陷阱,要挟长谣与他们合作……恐怕合作是假,图长谣的灵矿是真。付乐山拒绝了,便打起来了,苍澂自然站到了长谣这边。十方阁有备而来,不吝法器,契兽的爪牙上还淬了毒……只不过柳识没料到付乐山硬气,用自己的妖丹填阵,势与他同归于尽。柳识惜命,不敢硬抗……但长谣到底还是损失惨重。”

  夏歧心里一沉:“妖丹?”付乐山竟是妖修……他想起还镇在海底的竹溪,一时间心绪纷杂,隐隐蕴起怒火。

  他蹙眉片刻,又问道:“霄山卷进来了?”

  傅晚理所当然道:“任何能打十方阁一顿的机会,猎魔人都不会错过。两个时辰前,十方阁撤离陵州了,我这不刚刚打架回来。”

  夏歧:“……”

  猎魔人打十方阁的确轻车熟路了,何况这番补刀的畅快事,追着去打也能理解……

  十方阁不傻,眼看无利可图,三个门派又联手追杀,只能撤走。

  但天海宴的其余门派伤亡惨重,元气大伤,长谣的矿脉还受损,想必在柳识心里,也是不亏的。

  这么看来,十方阁第一次在落雨集改阵引魔便是试探,后来赔礼道歉,也只为了继续潜伏在锦都。

  “其余稍后再谈,先救人。”傅晚把刀挂在腰间,一扫散漫模样,“十方阁这毒见血封喉,我粗略一看,竟未曾见过。”

  夏歧与傅晚在暴雨中各自加入营救,给受伤弟子封住经脉防止毒蔓延。

  他检查了沿途救治下的弟子,都脸色青白,嘴唇乌黑,长谣大夫面色凝重,看来十分棘手。

  他蹙眉走了几步,忽然见不远处,清宴蹲在一人面前查看。

  夏歧想起傅晚说付乐山失去了妖丹,忙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昔日总是唠叨劝他休息的人正单膝跪地,双眼紧阖,以剑杵地。浑身伤势骇人,身上却毫无起伏,看不到任何呼吸的迹象。

  清宴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夏歧一愣……连清宴也束手无策了吗?

  他蹲了下去,有些无措,想起付乐山与闻雨歇对他莫名亲切,原本以为出秘境后会有一个答案。

  他是隐隐有过期待的,他察觉两人待他如长辈……说不定,真的有他不知道的机缘。

  此时他却有些害怕听到答案了……

  夏歧一时不知道开口,付乐山却似有所感,缓缓转醒。

  付乐山因虚弱苍老了许多,他艰难地轻轻眯眼,看了夏歧一眼,却气若游丝地笑了:“雨歇也无恙吧?”

  夏歧垂着眼,好半天才听到似的,缓缓点头。

  他一咬后牙槽,还是轻声问了出来:“是我的错觉吗,您和闻掌门似乎对我很好。”

  付乐山顿了顿,勉力伸手抚摸上他袖口的纹路,眼中有些许怀念:“你是……苏菱的孩子?”

  夏歧慢慢睁大眼,耳边雨声蓦地隐去声响,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是了,他与大婶生活时还是凡人,不懂修炼相关,成了猎魔人又避免想起伤心事,却忘了细想,大婶就算过着寻常生活,但把他从乱葬岗捡回去救醒,还认识苍澂三尊,甚至懂符文……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那个会因几钱碎银和邻居唠叨一早上,充满烟火气息的大婶……竟然是上一任长谣掌门,闻雨歇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