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巡防,杨封与猎魔第四使带了三十名弟子,牺牲了十二名,三名重伤与其余轻伤已经在救治。

  弟子们描述起当时情况,他们沿途清理着魔妖兽,杨封用灵石往山脚法阵注入灵气,修补了四个法阵。

  谁知巡防到了第八天,像是忽然触动了什么,脚下厚雪倏地冒出藤条一般的魔物,猎魔人的闪躲不可谓不快,但那魔物化为了千万缕黑雾,牢牢缠绕住所有人,半数的兄弟当场死亡。

  他们一路且战且退,先前重伤未愈的第四使为了掩护他们,也牺牲了。

  夏歧与傅晚站屋檐下,顾盈守在门前,气氛一时静默无声。

  霄山最危险的事务便是出城墙巡防,每次都需要两位七使带队,饶是如此,每回也有一定的弟子伤亡。

  却从未像这次,两位七使一死一重伤,弟子也牺牲了大半。

  傅晚把影戒用手帕仔细包了起来,放入芥子中:“出屋之前,我听到门主说,老杨的外伤不致命,严重的是神魂被抽去大半。”

  夏歧一愣,抬眼道:“神魂?”

  傅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老杨是妖修。”

  他心里一沉,慢慢蹙起眉,隐约明白了什么。

  下一息,顾盈果然开口接道:“老杨神魂受损,牺牲与重伤的兄弟全是妖修,无一例外。其余弟子只是被魔气侵蚀,待驱出体内魔气,调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

  先是出现灵兽的生魂被炼制成魔妖兽,如今妖修也能被抽取神魂……

  悬在头顶的剑又向下落了一寸。

  夏歧下意识蹙起眉,向傅晚道:“法阵还差两个没有修补,近来魔潮频繁,城墙旁的石壁若是有疏漏,分不出人手去补救了,看来我们该尽快动身。”

  即便其余门派的支援已经在路上了,该由他们做的事情却刻不容缓。

  他稍一犹豫,提议道,“把队伍中的妖修兄弟换了?”

  傅晚考虑片刻,终是摇头:“霄山半数以上的猎魔人是妖修,每个人各司其职,临时调换已经来不及准备了,还会打乱部署。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明原由。”

  夏歧也意识到,瞻前顾后拖拉太久,反而会让事情生出更多变故:“那周临……”

  顾盈想了几息,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替边秋光回答了:“既然决定成为猎魔人,便没有特殊对待。如若他依然愿意去,便带着一起去吧。”

  一直到了傍晚,医馆内亮起了灯,里面依然没有传来动静。许是在施展术法,结界严实遮挡得不露一点痕迹,屋外的神识探不进去。

  众人越发沉默不安。

  夏歧与傅晚决定翌日便出发,被顾盈赶回去休息了。

  当天夜里,夏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脑海中纷杂涌现,从陵州还保留灵兽身躯的魔妖兽,再到长谣秘境中亡魂化魔的妖兽,然后是如今生魂被炼化的魔……同样的炼化手段也被用在妖修身上……颇有一环套一环的感觉……

  明天离开后,最快也要十天才能返回……希望霄山不再起什么变故……

  翻来覆去地想事情,明明极为疲惫,却没有一点困意。

  他察觉到清宴的神识没有漫出剑穗,不知道在忙什么,不由探入芥子中,看了一眼便愣住。

  只见清宴那边的神识没有避讳屏蔽他,白雾似有形一般,正有条不紊地铺现大批魔妖兽,数量之多,填满整个空间,差点吓得他豁口剑出鞘——

  这应当是此时清宴正面对的,细看魔妖兽,已经在识海里被自动转化为原身,还标上了弱点,几息之后成片消失,想必是一瞬之间被诛杀了。

  而悬在魔妖兽上方的,是一个渐渐被零碎铭文填补的繁复法阵,就快要成型了。

  看来是清宴在诛杀魔妖兽的同时,把不断出现的传送铭文痕迹修补进法阵。

  今早进芥子时,清宴已经周旋在魔妖兽之间了,此时已是深夜,对方竟然还没有停歇,而周身的魔妖兽数量不见减少,想必还在不断前行。

  他不由有些担忧,神识飘在一旁看着。

  片刻后,白雾归为平寂,似乎是结束了。

  清宴的声音也随之响起:“阿歧,怎么默不作声看了这么久,是等我有事要说?”

  夏歧忙道:“没什么事,就想看看柏澜在做什么,”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已经接近目的地了,我看你一直不停歇,都没怎么休息。”

  陇州边界,月色格外敞亮。

  一条宽敞的河流中央,水流湍急,飞溅成雨。

  清宴立在一块岩石之上,月华却落不到他的墨蓝衣袍。他看了一眼围着周身,隔绝一切声音的结界,铺天盖地的魔妖兽不断撞击而来,遮去了所有光亮,结界屏障却固若金汤。

  载川寒芒还没来得及消失,两天来不停歇地交锋,把剑刃淬得愈加锋利雪亮,带着杀伐森严的冷意。

  他轻拂去袖角上灰尘,听着芥子里担忧的声音,冷俊面容上的肃然稍缓,露出些许温和。

  “嗯,现在能歇上片刻。魔妖兽出现得更加频繁,传送痕迹也越发清晰,法阵即将补全——快要到达终点了。”

  夏歧一愣,对即将解开法阵的开心是其次,他只觉得十分心疼长久而独自战斗的清宴。

  “柏澜,你百年来有很多这样的时刻吗?”

  就算五年前与清宴在一起,对方也时常离开苍澂,几天后再披着夜露或是晨霜回来,对所经之事只字不提。

  清宴那边顿了顿,说的却是——

  “没有。”

  夏歧有些出乎意料了。

  清宴又道:“多的是连日且追且战,却没有像此刻这般……停歇下来便能与人说话。”

  他百年来独行,与天地万物为伴,不曾有任何感到孤独的时刻。

  最初与夏歧在一起,也怕邪祟之事吓到他,不会提起半分。

  如今两人身陷同一乱局,从不同视角看待同样的事,谈论起来反而多了几分新奇。

  陵州分别之后,他对与芥子那边的声音有了几分期待,正经的事,琐碎的话,或是毫无意义的只字片语……

  他都会认真仔细地一字一句倾听。

  夏歧一愣,忽然意识到,远隔千里的清宴,依然是能烘干他心里不安与潮湿的光。

  但芥子里的神识陪伴,对两人来说都有意义。

  他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喜滋滋地放飞起来,翻身在床沿悬出半边身子:“嗯,我也很喜欢和柏澜说话……当然了,要是能躺在柏澜怀里说便更好了。”

  按照往常的调侃,清宴不会恼,只是有些微无奈。

  如今听着夏歧直白的畅想,话语间还隐隐带着狡黠笑意,他却无端觉得心脏微悸……

  或许是因为记忆慢慢回来,也知道两人曾经有过这般场景,此刻稍加回想,心里有一抹微痒轻挠着心脏。

  夏歧正以为自家道侣又被调戏得哑然无言,这次却听到了清宴回答——

  “待我来霄山。”

  夏歧呼吸一滞,平衡瞬间消失,身形一晃就要滚下床去,还好手脚并用扒拉住了。

  他习惯了对方欲迎还拒的模样,此番正面应答……还顺着他的意思答应了……

  脸颊倏地烫起来,心里的欢喜与紧张慢慢漾开,面上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分隔开来,清宴反而亲近了不少?

  “今天霄山的事,我都看到了,本想等你出发时再与你细说——能抽取灵兽生魂与妖修神魂的,我目前所知有两种途径,一是特殊法器辅以法阵,二是用禁咒炼制而出的魔妖兽。布阵需要条件,山壁脚下是霄山的巡防范围,可能性稍小,如今传送阵不绝,或许是传送而来的特殊魔妖兽。”

  夏歧一愣,若是这样,待清宴破解传送铭文,再想出应对之策,或许能结束这样的局面。

  一旦魔妖兽不会再随意出现在云章各地,魔患的问题几乎解决了大半,更有可能扭转云章修士被动的局势。

  他想着未来开始转好的局面,隐隐有些激动。

  而清宴身为苍澂掌门,云章剑修第一人……是能在破局中起主导作用的强者,能给他以及他人带来安心与力量。

  心里的仰慕之情翻涌,让他不由道出心声:“我的道侣好厉害……”说完了又有些难为情,咳了咳,悄无声息地钻进被子,轻声开口,“……也要多保重,我会担心。嗯……我睡了。”

  那边似是极轻地笑出一抹气音,神识才慢慢散了。

  *

  夏歧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便精神充沛地等在城墙下,与傅晚汇合。

  昨夜清宴说的话让他多了几分安心,只要等到破解之法,不止霄山会减少伤亡,云章各处也能逐渐变好。

  而从傅晚口中得知,杨封还在昏迷,不知情况是否能好转,他心里又是一沉。

  夏歧扫了一眼队伍,见周临没有退缩,戴着黑兜帽站在最后的角落,视线触上他的便立马挪开,像是怕多看一眼烫到眼睛。

  周临身边站着先前被刺伤的那两名弟子,见到他忙恭敬行礼,神色有几分尴尬。

  夏歧:“……”

  ……这队伍是不是有些奇怪了?

  城墙上的锁链缓慢滑动,轰然如雷的声音中,巨大厚重的门缓慢铺了出去,搭在门前深不见底的裂谷之上。

  穿门而过的罡风掀来雪雾茫茫,壁灯在忽暗的光线里摇曳成扭曲的阴影,卷过耳畔兜帽的风带着冰冷的海腥气息。

  夏歧看了一眼城墙之上,念念和顾盈正朝他们招手。

  与傅晚一起迈步,逆着风雪走出高阔深邃的城门,开始了预期十五天的巡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