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陵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看着朝阳逐渐从长街的另一头升起。光线随着微冷的风慢慢经过他的脚下。

  整个N区仍在瑟瑟的寂静里。

  直到他听到开门声。

  萧淮砚似乎没料到他醒得这么早,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他的眉眼如覆了一层阴霾, 神色严肃。

  “你要走?”宿陵问。

  在终端不断振动的噪音里, 他的语速很快,掠过了不易察觉的情绪。

  “我要去一趟天狼九。”

  “明天会有一场葬礼,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

  那个声音在宿陵的脑海中再次响起。

  他站起身, 走到了副驾驶位旁, 对面的人看了他一会儿,默许了。

  车门自动开启, 关闭。暴风雪进入加速模式, 朝出发港驶去。

  自动播放的新闻响起:“本□□家报道,军部部长萧时越于昨日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过世,目前天狼九已聚集……”

  “啪”地一声, 播报关闭。

  宿陵安静地看着萧淮砚, 而他只是专注地望着空旷笔直的路面。

  暴风雪朝最近的出发港奔驰而去,等待已久的苍穹航行舰beta将其纳入了舱门之中。

  车身停泊在了窗边,冷冰冰的纳米板围绕着暴风雪形成了环形的墙面,将二人和外部空荡荡的舰舱隔开。乘务识时务地没有来打扰, 将舰舱开启了静音模式。

  越迁即将开始时, 宿陵听见了来自引擎的轰鸣, 淹没了呼吸。

  结霜的玻璃映出了那双低沉而克制的桃花眼。

  “从我有意识的时候开始, 大伯就是个老人了。”

  萧淮砚的掌心躺着那枚雪花形状的薄片钥匙。

  宿陵安静地听他说着。

  “十岁那年, 他说要送我第一辆跑车。因为不到法定驾驶年龄,他带我去了M27, 有一大片荒地。那个时候,他跟我说,他快死了,所以要留些好东西给我。”

  “所以他扔给我了一堆零件,而他负责动嘴皮子,指使我组了一辆改装车。后来没开足一百公里,那东西就报废了。”

  萧淮砚说着,嘴角微微上扬。过了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地向下了些。

  “第二年他又说想送我车。于是我问他,你不是快死了吗?”

  宿陵看见他笑,但矛盾的是,宿陵确定他并不是在表达高兴。恰恰相反,那是用懊悔和遗憾在掩饰悲伤。

  “他们都知道他的丰功伟绩,教科书上也会记录他是如何从帝国时代获得功勋然后义无反顾地成为了联盟的扛旗者,后人依旧会书写那段南征北战的星际历史。但我一点也不在乎。他那天带着我偷偷翻了M27禁区的围墙,被仿生人追了十几公里,就为了进去钓一条鱼。他说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他很久以前也和别人一起吃过。”

  “那个时候M27的海水很清澈,他也还没有老到吃不动鱼。”

  萧淮砚忽然停了下来,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玻璃窗外是无尽的黑暗,偶尔远处流淌着颗粒般的光点。

  车内的光线暗了下去。

  他自嘲地咧开嘴。

  “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懂。”

  宿陵轻声说:“他在害怕。”

  萧淮砚望着黑漆漆的车顶沉默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对,他很怕死的。所以在那个人形兵器到来之前,他出门的时候永远都要带一群保镖。”

  “医生说,他是在睡梦中去世的。也算是寿终正寝。”

  萧淮砚的手背遮住了眼睛。

  “不用太难过,”他仿佛在对自己说,“是喜丧。”

  到了莎士比耶城的港口后,暴风雪进入自动驾驶状态。这里仍然是个晴朗的天气,一切繁花绿茵都生机勃勃。

  路过中央公园时,宿陵看见大屏幕上挂着一张两层楼高的黑白遗像,轮廓深邃,眉目英挺。有许多市民前往悼念,伏特加和鲜花摆满了大理石台阶。

  宿陵问:“还有一个人去世了?”

  萧淮砚愣了一瞬,反应了过来:“那是他年轻的时候。”

  暴风雪停在了庄园的后侧车库。黑压压的人群伫立在大门外,正在等候。

  前庭青绿的草地中心竖立着一张巨大的油画。油画前停着白色的灵柩。除了这里的管家和四五个萧时越以前的心腹下属,就只有云清交叠双手站在棺木边,像一座雕像。

  宿陵远远地听见了栅栏外的哭声。

  死亡是宇宙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人类仍然会为此伤心不已。

  他们在表达哀痛时的感情是如此丰沛,如同漩涡将他卷入其中,令呼吸都有些压抑。有时这种充溢的感情又不仅仅是外露的。

  就像萧淮砚虽然整理好了西装,面上风轻云淡,微微下耷的眼尾仍旧出卖了他。

  宿陵回想起凌晨时,那个“萧淮砚”对他说的话。

  ……会是真的么。

  来自十二年后的同一个人,预言了今天的这一场葬礼。

  走在他前面的人拉紧袖口,扯直了领带,在朝铁门走去之前停下了脚步。

  宿陵差点撞上他。

  “你就在这儿,不要走远了。”

  萧淮砚是在场唯一一个与萧时越有血缘关系的人,除了负责签署大部分文件和理清葬礼流程,他还必须去招待前来悼念的联盟权贵。

  至少要撑到其他萧家的人到场。

  宿陵站在鹅卵石路面上,看见打开铁门后,第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朝萧淮砚微微颔首。他满头白发,看起来年纪却不是很大。

  “淮砚,节哀。”

  方才路上沉默的年轻人换上了有礼貌的微笑,与客人寒暄:“多谢安井先生。”

  宿陵记得上一次见到安井辉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和善。

  那双眼睛穿过人群的缝隙看见了宿陵,显而易见的审视令他警惕了起来。

  但金属拐杖拄在鹅卵石地面的急促声打断了宿陵的观察。

  一个浑身挂满了徽章的老人急匆匆地往里走,跟随的秘书追不上他。他在颤巍巍的脚步下差点滑倒,幸亏萧淮砚扶住了他。

  “赵将军,慢点。”

  “我怎么能慢?!你知道那里面躺的是谁?”赵无涯满脸的皱纹都在颤动,激动地用手指着,“萧时越这个老东西怎么能先走了,他还说今天跟老子喝酒。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装死。”

  “老东西,你出来说话!”

  赵无涯唾沫横飞,一把撇开了萧淮砚,前面的人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然而他才走了几步就停了,拐杖在草地上轻颤。在多年军旅生涯中挺直的背渐渐弯了下来,紧接着是哀恸的哭泣。

  一时间,原本缄默的人群中也隐隐有了抽泣声。

  然而赵无涯走到灵柩边上时,已经恢复了冷静。他看了看晴朗无云的苍穹,咧开嘴:“恭喜啊,老朋友。”

  离宿陵不远的地方,萧淮砚正在与另一位来客交谈。大多数人都只是拍了拍年轻人的肩,以示安慰,然后给他留出几秒的缓和时间,再去与下一位寒暄。

  宿陵走到了灵柩前,后方竖着的巨大油画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一张双人像,和他曾经在这里见过的那张照片几乎一致。

  萧时越端正地坐着,占据了油画中央。而他身旁站着一个亦着军装的年轻女人,淡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笑容温柔,但她手上持着一把长/枪,与毫无攻击性的美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露出的颈边有一个编号。

  A002。

  “那里画的不是我。”云清的声音就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

  她抬起头望向油画中的人,眸中噙出温和的笑意。

  “主人说,他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对他而言,或许是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

  宿陵凝望着油画里的人,那张坚毅肃穆的面容仍然微带笑意。

  苍老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没想到,你真的会要求把这幅画放在这里。现在,你终于可以去见秋辞了。”

  赵无涯深深地叹了口气,对着油画上的人慢慢地说话,好像对方真的能够听见。

  “你认识秋辞的那一年,我们还在一起喝酒。后来你们俩成为了战场上最好的拍档,我到哪儿都能听到你们的名字。秋辞离开的那一年,你与她说好要活到两百岁。一百多年了,你都没什么进步,就怕自己没活够那个数。现在你二百零三啦,老朋友,秋辞不会怪你的。”

  赵无涯从秘书手中接过了一瓶白兰地,倒在了棺木前。酒液湿了草地,没入了泥土之中。酒香在阳光下很快挥发,但仍有少许留在了棺木的棱角。

  “是真的吗,”云清眼眸一亮,“那个人形兵器,是主人的妻子?”

  赵无涯循声打量着她,视线却在宿陵身上一顿。干涸的唇瓣抖了抖:“你是……”

  宿陵茫然地抬眸。

  然而赵无涯看见了宿陵握在手里的怀表,很快清醒了过来:“是我看错了,怎么会是那个人呢。”

  他摇了摇头,这才回答云清的问题:“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结婚,秋辞就走了。”

  云清不解地问:“为什么?”

  赵无涯深深地望着油画里的二人,转而道:“他能留你在身边,也是因为你和秋辞很像。”

  云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他一定很想念秋辞。”

  “是吗?”一个带笑的声音在宿陵身后响起,萧薄毓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好一个如此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可据我所知,是大哥亲手杀了秋辞。”

  “赵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赵无涯沉默着,没有理会。

  萧薄毓也不恼,微微一笑:“等云清到了科学部,还有机会听到很多类似的故事。”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赵无涯冷笑了一声,看穿了他的意图,“云清是留给军部的,与你们无关。”

  “赵将军这是说哪里话。既然是未经契约的武器,又是由巡逻舰带回的,自然是要由科学部接手。赵将军今天来,到底是为了祭奠老友,还是为了军部说话?”萧薄毓笑眯眯地问道。

  赵无涯顿时气黑了脸;“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说话!”

  他的拐杖指着萧薄毓:“我一个马上要去北方养老的人,哪里还在乎你们这些勾当。科学部私下藏了多少人形兵器,你们心里有数。”

  赵无涯斩钉截铁:“不可能。”

  “你们吵够了吗?”黑色的靴子压弯了鲜绿的草叶。

  赵无涯看见萧淮砚时,稍稍缓了缓:“淮砚啊,你来得正好。换作是你,你的人形兵器现在到底该怎么处理?”

  宿陵察觉到萧淮砚极淡的目光经过了自己。

  “那要看他自己的意思了。”

  “说得不错,那么云清,你想去哪儿?”萧薄毓温柔地问道。眼镜的金属框反射着光泽。

  在周遭的目光下,云清从油画后抽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翻出了里面盖了红色印泥的纸。

  “主人说,任何愿望都需要用真心交换。因此,他所有的东西,包括我,都会进行拍卖。”

  萧淮砚微微皱眉,太阳穴突突地作痛。

  按萧时越的一贯作风——

  果然,赵无涯瞥了一眼那张纸,大惊失色:“这老东西连一只臭袜子都要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