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元2508年, 天狼九。
莎士比耶城的一处角落,草木泛滥的荒地上堆积着数块斑驳的碎石。恐怕没人能想象到,这里曾有一座巍峨的雕像, 神圣和威严不复存在。
一队巡逻的仿生人在经过路口时, 停在了路灯下。石板上余着烟灰, 连烟头都尚未掐灭。
仿生人竖起食指, 分成了三队往不同的方向追去。
等它们的背影完全消失了以后,萧淮砚从沿街商店的废墟里走了出来。他扯下沾着血污的手套,强忍着咳嗽。
放在耳朵里的纽扣终端传出了声音。
“……幸亏拟态虫现在不常出现, 不然来个十面埋伏, 别说旧星的防线迟早要崩溃了,我的小心脏都受不了。”
“谁说不是呢, 要是当年星海之战再来一次, 我看那些臭虫也招架不住。”
“嘘!都跟你说了不要提,老大还挂在线上。”
“噢噢对不起老大,是我说错话了……老大, 老大你在吗, 是不是信号不好啊?”
良久,他收回了视线。
……没有。
不会有的。
两份截然不同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直到那年裙摆星团时, 又只剩下了灰色的那份。
即便真的如他猜测, 裙摆星团的死角吸引了拟态虫, 让巢宇宙连接人类世界的通道减少了很多——
十二年前的星海之战也仍然存在。
……他没有找到那个正确的, 最关键的截点。
那双多年前明朗的桃花眼如今布满了血丝, 在寒凛的夜里撕去了冷漠的表象,透着不甘和焦躁。
他的时间不多了。
“老大, 有一队仿生人朝你的方向去了!”连啸在沉寂的通讯频道中急忙提醒。
机械腿踏在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离此处不远的科学部大楼耸立在夜色里,像一头庞大的怪物。最顶层的窗仍然亮着光,如同俯视着废弃城市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这栋楼早已停用多年。在复辟军取代了联盟之后,原本的科学部已经被遣散了,少数留下来的研究员也早已转移到了渐台七。
此时,本该空置的实验室里传出了微弱的闷哼,紧接着是一阵殴打的声音。那些响动撞在玻璃上,一直到走廊的尽头。
留着一根小辫的男人被束缚着双手挂在墙壁上,浑身血污。但他隐忍极了,肋骨断裂时,殷红从紧咬的牙关流了出来。
“自由舰到底在哪儿?!”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
白色的面具如同鬼魅,和那些仿生人一样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戴面具的人身形高大,充满了压迫气息。
“本来以为谁都找不到你,但没想到你竟然自投罗网。你是来找什么的,这里还有你需要的东西?”白面具不顾他愤恨的眼神,从他的裤兜里拿出了一支蓝色的试剂。
“……脑部细胞补充液?东弥先生,你要这玩意儿做什么?”
不屑的笑声从充血的喉咙里冒了出来。
“与你无关。”东弥恶狠狠地唾了一口。
白面具的声音经过了机械处理,听上去凉冰冰的:“你以为不说就没事了吗?你不要忘了,自由舰可不只有你一个人。”
东弥一愣,眯起眼睛:“你做了什么?!”
出现在眼前的全息屏幕被分成了两截,克拉拉和库鲁分别被质押在遥远的小行星上,状况并没有比他好。尤其是库鲁,他不怎么会说话,被揍得更惨。
“他们都不愿意告诉我。你说,我能怎么办好?不然,你选一个人?”
东弥扭过头,避开视线,蓦地扯开嘴角。
“守护自由舰是他们注定的使命。如果他们不愿意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白面具见状,捏着那支实验室溶液放在了他的面前。
“据我所知,这东西只剩这么一支了。要么你告诉我,自由舰搁浅的坐标,要么——”
白面具慢慢松开了手指。
东弥紧紧地盯着那支溶液,咬紧了嘴唇,和白面具无声地对峙着。在那一刻,理智疯狂地涌起,又被一点一点地压制。
白面具观察着男人的神情,得意缓缓地升上心头。
然而那张紧绷到极点的脸却突然放松了下来。
东弥动了动眼球,微微一笑。
白面具猛地转过头,发现一把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实验室门口。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绕过了监控和警报,无声无息地接近了这里。
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有一双衰老而疯狂的眼睛。
萧淮砚动了动嘴唇,将枪口对准了敌人:“我终于找到你了。”
“是你啊,”白面具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你也终于出现了。”
萧淮砚即将叩响扳机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因为白面具的枪抵在东弥的太阳穴上。
“我说,你们要打就打,关我什么事。”东弥有气无力地抱怨道。
“小心点,”白面具提醒着萧淮砚,“看到我手上的控制器了吗?”
萧淮砚的脚步没有再向前。
东弥所在的墙上出现了一个倒计时,三百秒。
场面的主导权再度向白面具倾斜。
“你已经去过自由舰了吧,找到远方星海了?”白面具忍不住露出了炙热的语气,“我们可以和你做一个交易。你给出坐标的位置,我就让你们活着。”
东弥不乐意了:“慢着,你以为他想活着?”
枪口撞得脑袋直疼。
萧淮砚没有回答,反而质问道:“你的同谋在哪儿?”
白面具耸了耸肩,抓紧了炸.弹的控制器:“他太忙了,没空见你。不过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可以大方地告诉你。”
萧淮砚没有理会,抬平了枪.口。
白面具对着他说:“那一年,我也见过宿陵。”
黑洞洞的枪.口明显颤了颤。
“话说回来,我也见过他很多次。那么美丽的生物,真是令人记忆犹新。真可惜,还没来得及碰一碰。”
看见那双桃花眼中燃起的怒火,白面具更加放肆了,枪.口压着东弥,桀桀的笑声充斥着室内。
“我记得,你当时好像是跟军部那群家伙去北方星系了吧。宿陵一个人在雪城,啧,开门的时候也特别乖巧。你怎么舍得啊?别那么看我,我只是碰巧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萧淮砚一怔,忍不住呼吸起伏:“……是你!”
他一直在想,那个时候,宿陵本来应该呆在雪城,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遥远的地方。
“这就是误会了,”白面具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如淬了毒,一寸一寸地往萧淮砚的伤口上割,“我只是告诉他,你也在那个坐标,遇到了一点危险,并且转告一下你在找他。”
白面具抬起头,回忆起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然后宿陵一点都没有怀疑过,毫不犹豫地去了。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那种东西会有跟人类有相似的感情。契约真是个有意思的东西。”
“在Y-9528的那个陷阱里,他应该到死都觉得是你让他去的吧。你说,他死之前,应该是恨你的吧?”
萧淮砚心头一抽,不敢置信地捏紧了拳头。
白面具视若无睹,笑了起来:“会的吧。要不是因为你,他本来也不用经历这些。换了哪个有钱的贵族都会好好把他养在家里,好吃好喝地供着,然后在帝国的余晖之下享受庇佑。”
“不会像你这样,不识好歹——
所以归根结底,是你害死他的!”
一枚银色的子弹如闪电一般,“咻”地穿过了白面具握枪的手。
手.枪摔落在地上,被东弥一脚踩住。
墙上的倒计时还剩下六十秒。
萧淮砚的枪口对准了白面具。
正在这时,短促的轰鸣接近了窗口。白面具与他对视着,突然按下了控制器。
“滴,滴,滴——”
下一秒,白面具撞向了玻璃窗,跳了下去。
这里是二十二楼!
萧淮砚的视线里,三架直升机的掩护下,白面具拉住了其中一架的软梯。但只是短暂的一瞥,他立刻用枪击碎了东弥的手铐,二人先后跳出了窗。
就在那一瞬间,走廊尽头的爆炸压垮了整栋大楼。
流弹撞在了暴风雪的车身,砸出了细小的裂痕。
玻璃窗稀碎。
萧淮砚坐在驾驶座,架起长.枪对准了直升机。
在按下扳机之前,东弥抢了过来。
“操!”东弥骂了一句,对着那个方向就是一通扫射。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座椅下的一箱试剂。
几枚飞弹击中了最末尾那架直升机的外壳,然后弹到了螺旋桨里,随之几声激烈的碰撞。一阵黑烟从引擎升起,变成了坠落的火光。
而其他两架则飞远了。
东弥表情错愕地盯着萧淮砚,差点没跳起来:“细胞促进剂……?这特么的是禁用品,你拿这个干什么?”
“你不也一样?”萧淮砚瞥了一眼他兜里揣的脑部细胞补充液。
东弥咄咄逼人:“我是为了让望裕试一试,你又不需要——”
他看着沉默的萧淮砚,那张明显比同龄人更年轻的脸,和那双更为沧桑的眼睛。在突如其来的咳嗽声里,东弥突然生出了一个不妙的念头。
“快离开那儿,”欧楚楚在通讯频道急切地提醒,“你们前后左右全是仿生人,升级版攻击型,每一个都配有镭射枪。”
一个标准时后,暴风雪离开了天狼九。经过短途的航行后,把东弥送到了一颗中转的小行星。
欧楚楚和连啸在那里等待接应。
然而放下东弥后,萧淮砚却没有留下来的意思。
欧楚楚捏着通讯终端,眼露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老大,希子都说,旧星再次失联,银河系第一道防线已经溃败。现在到处都是仿生人军.队,哪里都不安全。”
“我得去一个地方。”萧淮砚顿了顿。
欧楚楚瞬间明白了,急切道:“可是拟态液那种东西会害死你的,那根本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
“那是唯一的办法。”萧淮砚仍然背对着他们。
那是唯一改变当前战争格局的方式。如果能趁早做下准备,让那些臭虫无机可趁,那么牺牲的人都可以回来。
……也是唯一能让宿陵活下来的途径。
东弥擦了擦干涸的唇,拖着奄奄一息的身躯,走近了那个背影:“……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但是白面具的话,一个字也不要信。宿陵他……不会恨你的。”
萧淮砚沉默了很久,声音低哑:“我宁愿他恨我。”
倘若如此,宿陵就不会被卷入星海之战了。
他也不会从远方赶去时,只见到了星海边缘漂浮的碎片。
不知为何,东弥竟然听出了一丝荒唐的哽咽。他叹了口气,看着萧淮砚绷紧脊背,坐入了暴风雪。
萧淮砚抚摸着副驾驶位置上的怀表,擦干净了每一丝灰尘。在避开了所有人的时刻,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自己。
只有此时,他才会放任那些绝望幽暗的情绪短暂地席卷自己。
他合上了怀表,调出了控制台。
但他还有一个捷径。
——X92的海底。
在出发时,他抽出了一支细胞促进剂,熟练地注入了静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