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其它小说>山河旧>3.监军
    第三章监军

    余烟灰烬之间,赵衡看到宋翊脸上褪下追忆的神情,正胸有成竹地看着他。

    赵衡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宋翊能在宫里走到今天,浑身上下的本事绝不止以色侍人。先皇对他爱甚,走前不忘许一个“十三军统领”的名号给他傍身,可这想法无疑天真,不论是两位皇子还是宋翊本人都知道,自古以来,皇帝身边的男宠从没有善终的,皇帝爱之愈甚,他们这些娈宠便死得愈快。

    太子性子刚直,背后又有裴家撑腰,随口便能说出要斩了“十三军统领”的话。

    赵衡呢?胆小懦弱,背后又无人傍身,相比之下,简直是作为傀儡的上佳人选。

    赵衡不欲做这傀儡,却也不想得罪这位十三军统领,他沉默了一会儿,斟酌道:“父皇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做儿子的不能为其分忧已是罪过,现在想来,当日未能入住长生殿倒是一件好事,也为父皇省去一些家长里短的烦心事。”

    宋翊听着他这样说,只是笑了笑,用火钳拨弄盆里的黄纸灰烬道:“二殿下非池中物。”

    “伴伴谬赞,生于皇家,龙子凤孙,本已是老天眷顾显赫至极,人贵知足,再求更多便是不该了。”他这样说着,往宋翊面前又添了两叠纸钱,盆里的火一下子被扑灭了不少。

    宋翊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问:“皇上的谥号,太子有章程没有?”

    “没有与皇兄说起此时,不过我听朝中的大臣们已经拟了几个,都还不错。”

    “这是大事,你们这些做儿子的,总不能还没有我一个太监尽心。”他说着,又拨了拨火盆里的纸钱,留出空隙给它们燃烧。

    赵衡不再言语,心想,以太子的性子,对这事不上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又过几日,待太子身子好些了,重新回到朝堂上,为先皇拟定谥号的事果然引起一番风波。

    “孝文、景文、庄、宣、睿……”太子一个字一个字念折子上拟定的谥号,脸上的表情难掩嘲讽。“朕看来,一个也不好。”

    众臣不知是真不解他的意思,还是装作不解他的意思,丞相李乐上前一步道:“不知陛下心里是否已经有了合适的字?”

    自上次李乐称宋翊为将军开始,皇帝对此人便无甚好感,他抿着嘴不答话,看着朝中众臣道:“重拟。”

    宋翊说:“不如叫圣仁皇帝。”

    赵衡心想,“孝、文”这样的字太子都不想用,何况是“圣仁”?先帝一生执掌朝政,勉强算是无为而治无功无过,可有了宋翊这么个“十三军统领”,这史书总归是被抹上了一笔。

    太子果然说:“有了一个你,他还如何能称为‘圣仁’?”

    听见这话,宋翊脸上的神采尽褪,不再言语。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太子道:“你们再想想,功过是非自在人心,一国之君,最是要清白,说一套做一套,过多矫饰,叫后人看了笑话。”

    群臣面面相觑,心知太子大概还是意难平,要拿着谥号这事撒气,可先帝毕竟一国之君,宋翊之事,于帝王生涯之中不过一个小小的私人墨点,于国家,尚未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不至于牵扯到谥号这样评定帝王功过的大事上。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着就到年关了,我听说贵州匪患还未解决?益州牧蔡殊的折子呢?这事交代给他,难道旨意还未送达蜀中?你们打算叫贵州的老百姓如何过年?”

    “贵州地形崎岖,又是冬天,匪寨易守难攻,蔡将军怕是……”大司空宋菁上前一步道。

    “你倒会替他找借口,蔡殊的折子呢?”皇帝脸色难看,不知是因为风寒未愈还是因为匪患,又或借题发挥暗指宋翊揽政之事。

    大司空支吾半晌说不出个因果。一旁宋翊道:“蔡殊的折子在我这里,临近年关,正是思乡情盛该发粮饷的时候,蔡文悦上折子说粮草吃紧,要朝廷发放补给才能出兵。”

    “放屁!”皇帝气得拍着椅子站起来:“蜀中最是富庶,近年又无灾异,朝廷税收也一粒未涨,何来粮草吃紧一说?我看他这是按兵不动想自立为王吧?”

    这话一出,在场没有人敢说话了。赵衡想,原本以为皇兄性子冲动意气用事,现在看来,也是他的一种政治风格,有朝一日评定功过,说不定还能评上一个“烈”字或者“武”字。只是登基大典还未举行,如此直指臣子有谋逆之心,不论事实与否,怕也是叫人寒心。

    宋翊果然说:“齐国上下多少碧血丹心的忠臣良将,总不能每个按兵不动的都想自立为王。战场瞬息万变,我等安坐在朝堂之上,怎知道前线将士饥寒疾苦?陛下这话,于百万守卫边疆的将士而言,可谓诛心啊。”

    赵羿不妨被杀个回马枪,气得咳嗽起来,又怨他自己说话过于直白,此时便无话可驳。

    赵衡略想了想,刚想开口,便听见长平侯裴青道:“前线战士饥寒疾苦众人皆知,然一州之牧,手握数十万雄兵,面对不毛之地的小小匪患却拥兵不动,挟重兵以逼朝廷拨粮饷,总是叫人心有疑惑。”

    “既然长平侯心有疑惑,不如带兵前往监军,看看益州牧所言到底是否属实?”

    此时此刻,若是长平侯离京,皇帝身边便再无可用之人,靠山一走,宋翊狼子野心,非要将他摆布个彻底不可。皇帝显然不傻,立刻说:“长平侯解甲归田已久,杀鸡焉用牛刀,小小流寇还用不着肱骨之臣千里迢迢去斩杀吧?宋大太监怎么不叫子圭从幽州赶去益州?简直一派胡言!”

    “臣也不过一句说笑,陛下何必动怒?”

    赵衡看着宋翊说话那表情,心道这太监的战略怕是想把皇上活活气死。

    长平侯道:“监军倒是个好主意……”

    他话音未落,皇上便急得喊了一声:“舅舅!”

    大殿之上,朝中众臣因为这一声呼唤,都看向皇帝,心中对皇上的评价总归是不高。

    长平侯没有理会,接着道:“宋大太监身为十三军统领,不如代皇上走一趟,也好设身处地地体会一下前线战士们的饥寒疾苦。”

    此话一出,立刻有宋翊党羽站出来道:“此事万万不可,宋公身兼协理朝政之职,宋公一走,这朝中诸事不是乱了套吗?”

    “乱套?怎么?我是皇帝他是皇帝?这大齐国离了你的宋公还不能活了吗?我还活着呢!怎么听你的话他比我还要紧些?”

    “臣……臣……臣并非此意!”

    “并非此意?你怕很是这个意思!不如我脱下这皇袍送给你的宋公?”皇上满面寒霜,道:“你这中郎将到底是朕的中郎将,还是他宋翊的中郎将?!”

    那说话的中郎将已趴匐到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宋翊没看见似的,眼角眉梢全是淡然,施施然站着,说:“皇上何必迁怒?我这十三军统领名不正言不顺,手里连个虎符也没有,怕是不敢去监军。长平侯既然已经解甲归田,不如将虎符交出来,也好让它有用武之地。”

    “做你的春秋大头梦!”皇帝气得眼看着就要走下龙椅来掐死宋翊。“你何德何能?!”

    未免局面过于难看,赵衡立刻站出来和稀泥道:“朝中如此多的忠臣良将,总能选出一个做监军,不如由三公共同商议一个人选,以解燃眉之急。”

    下朝之后,赵衡与裴青一起被召入东宫,皇上正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茶水,像是要浇灭那股心头之火,见他们两人进来,摔了茶碗道:“那老太监是要把我气死!”

    待屏退左右,裴青道:“稍安勿躁。”

    “他都快骑到我脖子上了!”皇上一屁股坐下,气得又咳嗽了两声,说:“既然他自己提出来的监军,就叫他自己去!路上派人将这祸害弄死!”

    殿内其余二人听了这话面色不改,只是赵衡道:“皇兄,如今局势不稳,宋翊绝无可能丢下‘协理朝政’的权力离京,再者,我们能想到半路截杀,他自己未必不能想到。”

    “难道就看他这样在朝中上蹿下跳?那益州牧我看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还有那个中郎将,今日朝堂之上我就该把他斩了!”皇帝身有顽疾,骂起人来却仍是中气十足。

    赵衡皱起眉头,半晌道:“还是要徐徐图之。”

    裴青说:“此时当众斩首大臣,不妥。”

    皇帝看着他们一个个稳如泰山的样子,气得又喝了一碗茶。

    赵衡见他的样子,慢慢分析道:“如今朝中大臣分为三派,一派宋党,一派保皇党,还有一派是像丞相李乐之流的墙头草。皇兄,如今我们人手不足,与宋党争斗固然是大事,可争取丞相的青睐,也是重中之重。”

    皇帝放下茶碗,看了他一眼,道:“那个李乐,怕也是宋党的一员吧?”

    裴青道:“不见得,李山水于官场混迹多年,最是滑头,跟了宋翊这阉党,他一世清白不保,得不偿失。此时和稀泥不过出于自保,想清清静静过个晚年,若皇上能动之以情说动他,未必不是我方的一员力将。”

    皇帝道:“想起他叫宋翊‘大将军’我就窝火。”

    裴青劝道:“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赵衡又想到什么,说:“说起来,皇兄的禁卫中多是宋翊的人,是不是有些不妥?不如趁机多提拔几个忠心的小将……”

    裴青被他一点,考虑了一会儿,说:“丰圃年纪也不小了,不如让他入禁卫,为皇上分忧。”

    皇帝道:“一入禁卫,便是入了宋翊的手下,丰圃怕是要吃苦头,不如我们另安排人选,叫一些出身不显的子弟进来。”

    “出身不显的子弟要提拔,丰圃也跟着一起进去,他如今十七、八岁年纪,正是该吃苦头的时候。”

    屋里地龙烧得旺,蒸腾起一股让人放松的暖意。三人说罢政事,皇后抱着小皇子过来,道:“时候不早了,舅舅与二皇弟不如留下一起用饭。”

    小皇子半岁多年纪,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穿着一顶白色狐狸毛边的红色小披风,伸手要抱。皇帝一见儿子便欢喜得不可自制,接过他抱进怀里,也道:“舅舅与二弟一起留下用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