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其它小说>山河旧>8.登基
    第八章登基

    作为齐国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赵羿死在了龙椅上。

    赵衡心里有种揪心的难过,既是为亲人,也是为这个帝国。他们的父皇,生命最后一刻死在情人的怀里,留下一个足以毁灭王朝的“十三军统领”。而赵羿死在龙椅上,人生的最后一刻仍央告众臣,请他们为国家稍尽心力……

    而他发自肺腑用尽生命最后一刻的独白,在这群习惯了夤缘奔走蝇营狗苟的人们面前,简直天真到愚蠢。

    新老皇帝前后脚走,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不用再制新的孝衣了。

    赵氏上下皇族一脉,如今高祖传下来的嫡系子孙里,最正统的只剩下赵衡。皇帝的冕旒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已经是命运的安排。

    夜里他躺在长德宫的塌上想,若是他没坐几个月,也得罪了宋翊,两代三君一起跟着前后脚走了,这江山又会是什么局势?倒也无妨,豫州还有安王赵炯,再往外也还有其他王爷,这皇位怎么都不会空着就是了。

    夜凉如水,枝头上已经冒出了迎春花的花骨朵,在早春的晚风里微微颤动。

    第三日皇帝入殓。帝后两口棺材停在东宫,原本要挪到长生殿去,但宋翊此时还住在那里,保皇党虽有人提出应将帝后的棺椁挪到长生殿,声响却也不大,不多时就没了浪花。皇帝一死,更像是宋党占了上风,谁不听话谁就得死,连皇帝也不例外,便没人再敢以身试险。

    赵羿临走前那番话像是对牛弹琴,竟没留下一点痕迹。

    赵羿一死,宋翊的病就好了。他重新回到朝堂,在皇帝的御书房坐于首位,对文武百官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二殿下敦厚仁义端方克己,不如即日继位,举行登基大典,诸位以为如何?”

    裴青面上的刀疤十分狰狞,他并未发怒,只是道:“先皇驾崩不足七日,新皇不便举行登基大典。”

    赵衡手里端着一杯茶,低头呡了一口,眼观鼻鼻观口没有说话。

    宋翊看向裴青说:“裴将军虎符在手,一言九鼎好不威风,连皇上登基的时间都能指手画脚了。”

    “大行皇帝驾崩,新皇继位需等一个月,这是祖宗留下来的旧制,非我指手画脚。先帝为示尊荣,继位三个月尚未举行登基大典,静王殿下乃先帝亲兄弟,何以特殊?大太监不循祖宗规矩,才是威风至极。”

    宋翊挑了挑眉,翘起嘴角,看向一旁品茶的赵衡,问:“静王殿下怎么看?”

    赵衡放下茶碗,抿了抿嘴角才低眉顺眼道:“我还年轻,一切听诸位大人的。”

    宋翊便笑了,说:“我们静王殿下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他这声嘲讽一下子引来众人的笑声,只有裴青没有笑,裴青起身走出了议事的御书房。

    过了一会儿,赵衡跟着也走出来,他的脸上无悲无喜,身后跟着桔婴,桔婴喊了他一声:“殿下……”

    赵衡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来看他,问:“何事?”

    “没事,只是看您不开心。”

    赵衡嘴角牵出一个笑容,不见一丝勉强,只是很低声地说:“我开不开心有什么要紧?”

    主仆二人没再说话,一前一后往东宫走去。

    长公主原本已经备好车马,打算送惠帝灵柩入陵寝之后便回许县去,不料先皇刚走,赵羿竟也跟着离世。血肉至亲多年不见,甫一见面便是生死离别。赵玮还记得当日进宫时,赵羿说要为她修建公主府的事……

    长公主与驸马一同跪坐在东宫的灵柩前,不紧不慢地烧纸钱,她嘴里似乎在念着一段超度的经文,嘴唇不断小幅度的蠕动着。

    赵衡进殿时,她也没有抬头,直到他在近旁坐下来。

    “待我登基过后,皇姐就回许县吧。”赵衡往火盆里递了两张纸钱,看着它们在里面沾染上火苗,边缘迅速变得焦黑,继而卷起翻腾,最后变成一小撮灰烬。

    “起码要等太子出殡。”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习惯称赵羿为太子。

    赵衡用很低很轻的声音说:“人死如灯灭,葬礼再华丽也还是死,你念着他,我念着他,参不参加葬礼有什么分别?”

    赵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说:“走吧,带着小皇妹一起,就说是去长姐家客居几日。”

    过了半晌,赵玮才红着眼眶说:“……那你呢?”

    “我是这戏台上的主角,自然要按照别人写好的故事兢兢业业演下去。”他看向长公主夫妇两个,脸上露出个很轻的笑容。

    长公主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顿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说出口。

    连续几日,赵衡都只在东宫的灵柩前待着,并未到宋翊议事的书房去,那边派人来请了几次,赵衡都推说自己黄毛小儿不通政事,且要为先帝守灵,叫众位大人多担待些。

    登基大典在赵羿驾崩后第十天举行,午门鸣钟鼓九次,厚重的钟声像一圈圈波纹,自皇宫缓缓传播到齐国的各个角落。

    赵衡身着黑色绣着祥云金龙的礼服,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从皇帝专用的盘龙石道走向太和殿,石道上的雕龙栩栩如生,硌着赵衡的脚底,这条路不太好走,他的脸上静默泰然,冕旒上旒珠一动不动,脚趾却微微蜷曲抓着靴底,随时倾倒……

    十三军统领宋翊候在太和殿前的石阶上,他穿着亲王制的蟒袍,手捧玉玺,待赵衡站定,一步一顿慢慢走到他身前,将这人间至宝交予赵衡手上,朗声道:“皇帝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

    玉玺很沉,赵衡的手被压得向下挪了一指,他捧着,忽觉这玉玺像一把贵重的钥匙,开启了一代又一代乱世的阀门,他托着,用五指摸了摸这人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利的象征,才将玉玺交给候在一旁的宫人,待宫人将玉玺收入宝盒中,礼官向列于两旁的文武百官赞唱道:“拜!”

    众臣双手齐眉,朝赵衡躬身而拜,起身,跪,拜,起身,再跪,将两臂置于身前大拜。

    礼官再赞:“平身!”他的声音长而广,回荡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震得赵衡的耳朵发疼。

    登基大典过后,赵衡便成了一个镇国玉玺一般的摆件,他只需朝会时在大殿上坐上那么一会儿,听听众人筛繁就简的唱喏,赞颂大齐江山的幅员辽阔,便可结束这一天的活动,贵州的匪患再无下文,南方雪灾后的粮荒也无人禀报。

    只有长平侯裴青说:“先皇还有半月便要出殡,谥号却未拟定,请陛下定夺。”

    赵衡张了张嘴,待要说话,便见太常寺的太史令丞王礼出列道:“臣等已拟定了两个谥号,请陛下定夺。”

    “王卿请讲。”

    “先帝在位不到三月,短而仓促,臣等于典籍中翻阅到两个字,一曰‘冲’,一曰‘哀’……”

    裴青原本沉默着,听到这里,豹眼凸出,转头瞪视着说话的太史令丞,道:“你说什么?!”

    宋翊位列众臣之首,看着裴青,轻盈地笑道:“王令丞说,取‘冲’‘哀’二字最适宜先帝。”

    裴青怒极,一把抽出腰侧的佩剑,两步架上宋翊的脖子,道:“先皇仁厚,虽在位未久,却也教导众臣善待百姓,严惩贪官污吏,何以叫众位扣上‘冲’‘哀’的污名?!”

    宋翊并不慌乱,坦然笑着,道:“裴将军位高权重,可佩剑入朝,这是皇室恩宠,却不想将军当真在朝上与同僚拔剑相向,在陛下面前动武!裴将军这是无视皇家威严?还是无视坐在龙椅上的陛下?!”他将当日在赵羿那里受过的屈辱悉数奉还回来。

    裴青的剑又向下搁了一指,剑刃比在地宫里划下的刀疤上,此时只要稍稍移动,便可结果了宋翊的性命。

    赵衡稳坐于大殿上,看着眼前的一切,未出言阻拦。

    旁边已有宋翊心腹拉扯裴青,裴青被五六个人近身掣住双臂,不得已放下了手中的剑。

    宋翊神态自若地整理了一下朝服,问赵衡道:“陛下,裴将军殿上失仪冲撞圣驾,论罪该罚。”

    赵衡扶在龙椅上的手指微微蜷曲,手背上忍耐地爆出青筋,半晌,问:“依宋卿所见,该怎么罚?”

    “裴将军无视国家律令皇朝威仪,论罪,当夺其爵位,收其兵权,贬为庶民。”

    赵衡的牙齿咬合住,气息于胸腔间震荡了几个来回,过了半晌,才从脸上变出一个从容又无奈的笑容,道:“裴将军一时冲动,冲撞了宋卿,实属不该,只是同为一朝臣子,为江山社稷,最该和和睦睦。裴将军收了剑,给宋卿陪个不是,宋卿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以后家国大事还要仰仗您。”

    宋翊似笑非笑看着赵衡,似乎看穿他的把戏,却不点透,从嘴里发出一声嗤笑,转而向裴青道:“裴将军乃镇国之将,怕是难低头吧?”

    裴青紧抿着嘴,看向殿上的赵衡,两人对视一眼,赵衡微微阖目,裴青咬了咬牙,道:“裴某多有得罪,请宋大太监大人大量。”

    “古有廉颇负荆请罪,如今裴将军把剑架在宋某的脖子上,只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抵过了?”

    裴青并无迟疑,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请宋大太监大人大量。”

    “啊,宋某一介阉人,受不得裴将军的礼……”宋翊站在裴青身前受他跪拜,半晌才说:“不如裴将军也学学廉颇……”

    他话还没说完,殿上的赵衡道:“朕乏了,罢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