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其它小说>山河旧>10.投诚
    第十章投诚

    赵衡从永春宫出来,脚步慢慢往长德宫的方向走。桔婴一直跟着他,知道他跟长公主的对话,因此宽慰他道:“高夫人想必也是舍不得女儿。”

    赵衡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长公主的车舆停在宫墙外,车上已经备好了行李,只等她从宫里出来便出发。

    “或许形势也不会坏到那个地步。”长公主跪在烧纸的火盆前道:“无论如何,这里有你庇护着她,情况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赵衡看了眼旁边赵羿的棺材,没说话,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左右不过是个死。

    第二日朝堂上,宋翊称病不朝,赵衡不论如何也要多问两句:“伴伴为何不来上朝?”

    “是什么病?严重不严重?可宣了太医?”

    “伴伴不在,我坐在朝上如何心安?”

    下朝后赵衡亲自去了长生殿探望,宋翊正躺在惠帝书房的小塌上,见赵衡过来,笑道:“我还当陛下会跟先帝一样呢,得了我不在的日子,还不赶紧敲打敲打朝臣叫他们听话点儿?”

    “衡自知天资浅薄,每日坐在皇位上寝食难安,怎么还敢敲打别人?诸位大人都是精忠报国的能臣,从父皇那一辈跟到现在的。衡只盼着能萧规曹随,将这赵氏江山安安稳稳传承下去。 ”他这样说着,旁边有小宫人端了煎好的药来,赵衡便自然地端起来,像个寻常小辈一样坐到塌旁,一点点搅动碗里的药,竟是要服侍宋翊吃药。

    宋翊也没料到他竟这样能忍,说:“陛下宅心仁厚,乃社稷之福。”

    赵衡端着药,吹凉了送到他嘴边去,并不勉强。

    宋翊低头含了一口药,问:“昨日朝上众位大人拟定的谥号,陛下怎么看?”

    “皇兄走得仓促,不过……也确实没做什么错事。”他又搅了搅手里的药碗,有些为难地说:“皇兄在位时对伴伴多有为难,还望伴伴不要往心里去,他年轻不知事,衡替他向伴伴赔个不是。”

    宋翊抬起眼皮看着他,嘴角牵起一丝笑,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赵衡的小把戏,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有什么好往心里去的?只不过替你们父皇心寒罢了。你们自己的亲生父亲,别人不知道他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做儿子的也要作践他,若他泉下有知,心该多凉?”

    “是我们做得不好。”赵衡道:“伴伴先把药喝了吧,凉了伤身。”

    宋翊接过药碗喝干了,说:“你小时候叫过我一声亚父,我便真心拿你当自己的孩子看,我与你父皇,尽管于世俗不容,又与旁人何干?”他推了推赵衡叫他起来,自己也下了塌,慢慢踱到院子里,晒着太阳说:“只是不想你们这些亲生孩子也骂他……”

    赵衡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看着宋翊脸庞上沐浴的光芒,心里没有任何波动。他对宋翊与惠帝之间的缱卷情愁一点也不感兴趣,提到这两个人,他只能想到自己早亡的生母,太子胎里带的病,长公主的跛脚,至今不知所踪的小皇子,还有空虚的国库,脑满肠肥尸位素餐的官员们……

    宋翊回过头来看他,道:“你父皇如今只剩你一个孩子,我不庇佑你,还能庇佑谁?”

    赵衡恭谨地点了点头。

    宋翊站在台阶下,轻轻歪着头看他,打量了一会儿,说:“你长得像你娘,高鼻深眼,看一眼,魂就被勾走了。”

    赵衡读出宋翊语气里的怨怼,道:“一副皮囊罢了。”

    “漂亮皮囊叫人看了高兴。”宋翊一边笑着,一边说:“行了,知道你的孝心了,忙你的去吧。”

    赵衡执晚辈礼转身要走,又被叫住。宋翊说:“我把你当亲生孩子,可这辈子也没人叫我一声爹,你……”

    赵衡怔了一下,理智知道要答应得快些,良心却拉锯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快,也或许很慢,他终于还是叫了一声:“亚父。”

    宋翊冲着他笑,挥挥手,叫他走了。

    赵衡不知道获取一个人的信任要多久,也没把握将宋翊收入囊中,他不信叫声爹就能让宋翊真心对待他,可如今人在屋檐下,除了低头,也别无他法……

    赵衡眼前像被蒙了一层雾,除了硬着头皮摸索着往前走,找不到一点儿方向和希望。

    赵衡原以为自己已经是众人眼中的一颗废棋,不料竟还是有人将他当一回事的。李乐的孙子李越找来长德宫的时候,赵衡正在写字,他脑袋里琢磨着如何说服裴青与他同盟,又想着金吾卫中是否有可用之人,脑袋里繁杂的念头绕来绕去,忽然听见小宫人在外禀报:“陛下,李中丞来了?”

    赵衡愣了一下,一时没想起这个李中丞是哪位,放下笔,脑子里才蹦出个人影——李越,李卓文,当日与赵羿互为知己差点结为异姓兄弟的人。

    “请进来。”他一边洗笔,一边叫桔婴把桌子上乱涂的字收起来。

    李越已经进来了,很规矩地叩首行礼:“参见陛下。”

    赵衡脸上挂起个笑容,说:“李卿请起。”

    李越便站起来,抬头看向赵衡,这年轻人比赵衡还大几岁,一双眼睛里像藏着火焰,与当日见赵羿时的表情一样,都是一片赤诚。“陛下,如今朝中阉党作祟,皇室倾颓,臣斗胆前来自荐,越愿与陛下共进退!”他开门见山一身正气,说话时铿锵有力,那声音几乎把赵衡吓了一跳。

    赵衡犹豫了半晌,试探道:“谁掌管朝政倒不要紧,要紧的是江山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我自忖年轻,江山交由众位大人手中……”

    他又将对付宋翊那一套复述了一遍,不想还没等他讲完,李越已经气愤道:“江山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陛下!您是被朝中那群瞎子蒙住了眼吗?!”

    赵衡听他这样说并不生气,面上一派淡定,反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南方自去年起连续两年雪灾,朝廷不曾降税减负,地方官员为达业绩盘剥百姓,叫百姓不得不卖儿鬻女以换取一点儿粮食,奸商发国难财屯粮不放,粮价持续攀高,有些人家卖了儿女也不见得能吃上一顿饱饭,到后来,啃树皮挖泥土为生,最后食土撑死的大有人在!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据说……还有那易子而食的!”李越说到这里,面上是真切的悲悯。

    “朝中众臣报喜不报忧,直到逼得百姓不得不反,才说贵州匪患!实际上哪里只是贵州匪患?那反军集结起来,是自荆州起的!他们自称天道军,要替天行道,如今南方大部分都有了他们的踪迹,朝中官员才报了一个小小的贵州匪患!”

    赵衡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他想过匪患严重,却没想过这么严重,也并不知道原来雪灾与匪患之间竟然是有联系的。

    李越见他沉思,接着道:“当日益州牧李繁山奏报益州无出兵粮草,是实话实说,并非拥兵自重,只是宋翊扣押了太多奏折,只给漏了这一章给先帝,先帝不知前因才大发雷霆,如此叫人拿住话柄……”他说了这许多,发泄地差不多了,才道:“惠帝在位时,祖父也曾想过挽救之法,当时惠帝已经半年不曾上朝理政。祖父还道宋翊这妖孽作祟,半路叫人截取了奏章,想尽办法亲自面圣,谁料圣上早已经知道……祖父心灰意冷……”

    他没再说下去,赵衡却知道,惠帝当时已经把齐国江山交给宋翊当了玩意儿,哪个人会为玩意儿的性命担忧呢?

    “说得严重些,如今齐国南部已经大部倾颓,陛下还说什么‘江山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李越的脸上写满了失望。“难道陛下如朝中那群饭桶一样,真要等大军压境打入京城,才知这世上早已没有‘太平’二字吗?”

    他说得慷慨激昂,赵衡蹙着眉站起来,透过窗户看向长德宫院子里的情景,那里的宫人们各司其职,与他一样,全然不知这国家竟然已到倾覆之时。

    李越见他不言语,还道他不信,正要开口再劝,赵衡说:“如今我受制于人,虽顶着皇帝的冕旒,实际上却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便是听到国家将倾的消息,也无能为力。”

    “难道……”

    “你先听我说完。”赵衡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道:“我知道此事已是关乎生死,可朝政由宋党把持,裴将军又因先皇之死对我多有猜忌……”他没有把话说完,看向李越:“李卿可懂我的意思?李丞相心灰意冷,近两年鲜少参与政事,李氏一族在此事上是什么态度,李卿可知?”

    赵衡已经最大程度上做出了坦诚,他被李越的真诚打动,愿意相信一次,这朝中还有忠良。

    李越一躬身,举手齐眉道:“我虽不能代替整个李氏,但祖父为齐国操劳多年,我信他心中仍有一片赤诚。”

    赵衡说:“但愿如此。”他道:“李卿一片丹心,有些话,我不说你也懂。朝中关系盘根错节,一着走错满盘皆输,若李氏能住我一臂之力,衡定不忘李公大恩。”

    “陛下言重了。”

    赵衡轻轻叹了口气,说:“言重与否,还要看将来的结果,事虽紧急,我们却要徐徐图之,以免打草惊蛇。”他叫了一声桔婴,待桔婴进来以后,说:“你在别的宫里可有什么死党?要嘴巴严腰板硬,打死不会泄密的。”

    “倒是有,御花园里洒扫的落英,掖庭的坠子,还有先太后永宁宫的张嬷嬷,再有……”桔婴犹豫了一下才说:“再有就是先皇的大太监安元公公。”

    “安元的身份太敏感了。”赵衡想了想,又问他:“都是确实可信的?”

    “大家如我一样都是孤家寡人,宫外已经没有亲眷了,就算被人抓住威胁,也没什么把柄。若陛下施以恩惠,他们为报陛下恩典,一定是咬死了也不会泄密的。”

    李越在旁边听着这主仆二人的对话,一边想,外人都传言二殿下懦弱无能,殊不知他心中自有丘壑,只是被这宫廷里的大网给束缚住,不得不屈从而已。

    赵衡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思虑半晌,才道:“外臣与宫人接触太过扎眼,这法子还是以后再说。我这里被盯得更紧,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向李越道:“以后你不要到我宫里来,朝中也不要应和我,逼不得已说话,也要故意做出看不起我的样子,以后若有要紧事,先到东宫去做出祭拜的样子,我大半时间在那里,倒也不要常去,免得叫人怀疑。再往后,我再想办法。”

    李越领命去了,待他从长德宫出来,一路谨慎地避开人走着,走到一半,忽念起刚刚赵衡说话的样子,心中暗自后悔与他说了许多情绪激烈的话,又想起已经亡故的先帝,心中更加懊悔,若他当初没有急于求成,忖着先帝的心意除掉中郎将程芳,或许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