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其它小说>山河旧>33.花开
    裴琰听着赵衡的话,虽然不认同,却没再辩驳,只是说:“朝中的诸位大人都是圣贤书里泡大的,纵然我与你站在一边,可他们呢?”

    赵衡没答话,他的眼睛盯着他脑袋上的尘土,忽然冲外面的桔婴道:“拿条湿帕子来。”

    桔婴候在门外,应了一声,随着脚步跑远的声音,笑意在裴琰的脸上荡漾开,他说:“怎么每次我一来,桔婴就到门外候着?”

    赵衡粉面含春地抿着嘴不答话,他的反应叫裴琰更得意了。

    待桔婴把帕子送来,裴琰也不接,只看着赵衡,说:“陛下要的,你给我做什么?”

    桔婴托着帕子,干笑着看看裴琰,又看看赵衡。

    赵衡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这人又要骚里骚气地作怪,嘴里说:“给你你就接着。”

    “ 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金银珠宝,一条湿帕子,要我接住作甚?”裴琰嘴里这样说,却还是伸手接住了。那帕子温热湿润,到他手里时还泛着热气。

    赵衡挥挥手叫桔婴下去,接着冲他道:“满面风尘,擦擦吧。”

    裴琰不动作,他看向赵衡,眼底含着一抹笑意,嘴角向上微微地翘起来,说:“陛下,当日您答应过要给臣赏赐的。”

    赵衡说:“那日你气冲冲走了,我还当你……”

    “我不要王侯爵位。”裴琰打断他。

    赵衡不知道想到什么,嘴唇抿起来,整个人显得有些紧张,耳垂泛起红,粉糯如海棠花的花瓣,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裴琰刻意顿了一下,果然看到赵衡垂下眼睛,喉头上下滑动咽了一口口水,他在紧张,“我想要陛下帮我擦擦脸。”

    这个要求听起来简单,赵衡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莫名又涌起一股很微妙的失落感,如果裴琰向他提出一些更过分的要求,他会接受吗?赵衡一边这样自问,一边从几案后面走出来,一直走到裴琰的面前去。自从那日裴琰离去,他便没再穿过女装,衣摆上没了海棠花,月白的衣袂下也没了精致小巧的绣鞋,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黑色的皂靴。

    裴琰低头看他,将他从头打量到尾,视线最终定在赵衡的眼睛上,然后将手巾递给他。那块沾了水的湿布在两人说话间已经有些凉了,赵衡接在手里,冷水滴落在他的掌心,被手的温度烫热。赵衡又走近了半步,抬头看向裴琰,两人视线相交,这下他们站得极近。

    赵衡犹豫了一下,抬手用帕子沾上了他的额角,他没伺候过人,虽然极小心,动作还是显得笨拙,一串水珠从帕子低落到裴琰的脑门上,再由脑门上的皮肤向下,落进了他的眼眶,那双眼睛不自觉眨了一下,赵衡下意识用指腹去抿掉他眼皮上的水,温热的指间碰到敏感的眼皮,裴琰眼皮子一跳,忽然抬手握到了赵衡的手上。

    两人相触的那截皮肉比其他关节都热,裴琰的手粗而长,手心的枪茧硌着赵衡手背上的嫩肉,像一块烙铁,烫得赵衡竟生出一股痛意,那股痛从他的汗毛孔缠绵而入,钻进皮下的血肉,顺着他的筋络肌理,慢慢延伸到了一个不可言说的地方,那地方很宽大,装得进天下的百姓山河,却也很逼仄,只能装进这人的一道剪影,持着长刀,眼神发亮,所向披靡如一尊英武的神,却终究只能坐在神坛上。

    过了好一会儿,赵衡说:“剩下的你自己擦吧。”

    裴琰看见他张皇失措的表情,没再得寸进尺,接过帕子,自己胡乱抹了两把,另起了一个话题问:“陆渊已经逃回到了凉州的大本营……”

    他没把话说完,赵衡已经懂了,那双皂靴往后退了两步,转了个身,与他隔开一树花的距离,才说:“穷寇莫追,再则现在内忧外患,其余诸侯也未必听我号令,有陆渊在,起码镇守凉州,叫西北的百姓不至于受外族欺辱。”

    裴琰点点头,心里跟他想得一样,便没再说话。桔婴进来,拿着个托盘将他手里的脏帕子收走了,赵衡说:“科考的事我已经叫人拟好了章程,文举由李相主持,武举,我想让你来主持。”

    裴琰说:“长安城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乱,怕是没有什么人才可选拔了。”

    “虽是在京城里考试,却不止叫长安城里的百姓参加,这考试由上至下,全国百姓都有资格 ,我已经叫人将布告发往其余州郡,只要能来长安参加考试,不设任何门槛。”

    “你在他们的地盘上选人才,其余州牧怕是不能眼睁睁看着。”

    “便是再看不下去也得忍着。他们一个个名为州牧,实则是圈地称王,当日陆渊称霸长安,竟无一人站出来说话,足见他们的野心了。如今朕若是推个小小的科考也要受阻,那便得枪打出头鸟,文的不行来武的了。”

    裴琰笑:“这么厉害?”

    赵衡看向他,眼波流转,道:“朕有了裴将军,自然连说话都有底气了。”

    裴琰看着他只是笑,含着温柔,杀伐果断的眉目间多了几丝笑纹。

    长生殿的宫舍被焚毁,如今正在修缮中,烧得焦黑的门窗被一扇扇卸下来,堆在殿旁的空地上,发出陈旧的叹息。赵衡远远看见,忽然吩咐桔婴道:“跟少府说,长生殿不必修了。”

    桔婴虽不明所以,嘴里还是即刻答应了。

    翌日早朝时,少府监周沫果然禀道:“陛下,长生殿乃历朝历代君王的寝殿,帝王威严的象征,绝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且长生殿与太和殿离得这样近,朝臣们每日看着狼藉颓败的皇帝寝殿……”他没说下去,不过众人皆知后面大概不是什么吉祥的好话。

    赵衡也不在意,只道:“正因为它是历朝历代君王的寝殿,才更该空着给后人警示,每天路过都看一眼,好知道朝纲废坠是个什么后果。 ”他语气不善道,“如今宫里不过几个人住着,修那么多宫殿劳民伤财不说,也没有多大用处。”

    他这话一出,少府监便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喏了一声,躬身又回了自己的位子。

    科考的事提上议程,因朝廷里官员死伤过半,能用的大臣不过剩下原本的三分之一,急需补充新鲜血液,时间紧迫,又怕学子们脚程赶不及,因此考试时间初定在了六月初八,中伏里,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便有人道,不如立秋之后再考。

    赵衡思前想后,与裴琰商议此事。

    裴琰道:“若是以后年年考,今年便应定下个合适的日子,叫众人知道以后都是这个日子。考试定在六月,三伏天里,正是热的时候,武人倒无碍,就是怕文人耐不住,一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动辄病倒在路上,反倒不美。”他与赵衡坐在长德宫院子里的槐树下,树影斑驳着落到两人的肩上,浓密的枝叶在他们头顶织成一顶帐篷,裴琰抬手为赵衡续了一杯茶,茶香袅袅间,露出他圆润指节上的新伤。

    赵衡看见,问:“怎么伤了手?”

    “小伤口,不知什么时候磕碰到了,带兵打仗是常事。”

    裴琰不在意地用另一根手指捻了捻那条肉红色的缝隙,叫赵衡看着头皮发麻,赶紧说:“你别碰它!你又不是钢筋铁骨,难道不知道疼?”又连忙叫桔婴来,吩咐道,“把柜子里存的金疮药拿来。”

    “一点小伤,不必紧张。”裴琰嘴上这样说着,心思却美得随着袅袅茶香在半空盘旋了一周,落到地上,盯着赵衡的眉眼,只觉这男人美得长错了性别。

    赵衡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难得啰啰嗦嗦地叮嘱他:“那药是父皇在时专门叫太医给宋子飞特制的,有奇效,因为药材难得,只制了几瓶,宋子飞一走,我从他那里贪了六瓶。我整日在宫里待着也无甚用处,你今日都带走,用不着最好,若有用得着的时候,也算它没有白费。”

    裴琰看着他担忧的模样,不自觉便笑了,说:“军队里有随行的军医。”又道,“你的心意我带走。”

    赵衡听他这样说,忽然道:“考试里还漏了一样。”

    裴琰没料想他脑子转得这样快,正说着伤药又想起考试,却还是配合地问:“什么?”

    “该再设一门国医大考。”

    说来说去还是想着他的,裴琰只觉得口里的茶化为蜜浆,甜得叫人回味,一边说:“齐国最好的圣手全在宫里,何必要国医考试?若是为了军队的军医后备,那就更不可行,哪有千里迢迢赶来考试削尖了脑袋跟人比拼,比赢了的结果却是把它别在裤腰带上去当个小小的随行军医?如今的日子已经是战火纷飞性命难保,便是已经参军的军人们也都盼着战争结束赶紧回家团聚,没有人会上赶着到战场上送死。”

    赵衡听着他的话,眉头慢慢皱起来,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半晌道:“我是这样想的……”他看了裴琰一眼,接着道,“文人考试,考取名次者,先要在太学里教书一年,且只有考试名次靠前者才能进学为师,做满一年再入朝为官,直接从中低层官员做起,十二名开外者,则直接从底层官员做起。若开设国医考试,中试者则必须随军做满一年军医,再入太医院。不管文官还是医官,凡为师为军医者,此一年俸禄比照县级行政长官,俸四百石。武将的事我不懂,还要问你。”

    裴琰一挑眉,带了亲昵的情感说:“陛下真是恩威并施,深谙驭人之道。”他说出口,眼底又含了别的深意,好像在指责赵衡不但擅于驾驭别人,更是擅于驾驭自己,叫他明知两人间关系的危险,却又不得挣脱。

    赵衡低下头,敛去眼底的情愫道:“若非君王,谁会愿意吃饭喝水都想着左右权衡驾驭人心呢?”他说,“从前皇兄还在时,我便与柳嬷嬷说,将来只愿得一小块封地,不论贫瘠还是富饶,快活自由便知足了。”他这时抬起头来,“可惜皇兄走了,小皇子也走了。”

    大概赵衡是真的于此道颇通,不过三言两语,又叫裴琰说不出指责的话了,两人的距离隔着这一张窄窄的茶几,既不能更近,也不愿更远。

    裴琰放下茶碗,心绪因为赵衡的话千回百转,最终化为一抹无奈的浅笑,又提起刚刚的话题道:“不如将考试时间直接定在七月,立秋之后,为考生们留足了赶路的时间。”

    赵衡点头说好,他们止了交谈,桔婴刚好端着六支玉瓶装的金疮药过来,温润的瓶身闪着柔光,裴琰站起身,从托盘上抓了一支到手里,细看了两眼,用指腹摩挲了两下瓶身,将它塞进胸前的衣襟里说:“剩下的你留着吧。”

    赵衡说:“我整日在宫里,留着也没用,不如你带走。”

    “知道你有这份心意就行了。”他扶了扶腰间的佩剑,从槐树下走过,风吹来,细嫩的枝丫随之颤动,落下一阵莹白的花雨,树下的两人霎时满头满脸的花香。

    赵衡看着裴琰的背影,叹了口气,垂落下眼眸。

    桔婴道:“陛下,小的替您把花瓣摘下来吧。”

    赵衡摇摇头,道:“花易摘,树难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