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那红毛鹦鹉听见这话立刻言笑晏晏地抬腿进了门,说:“一大早怎么气性这么大?谁惹你生气了?”
赵衡仍记着他昨日拂袖而去的模样,面上没有好颜色,看也不看他,道:“大将军面前朕哪敢生气?”
“怎么不敢?”他指指自己的脸,“陛下昨天好威风,我这脸上现在还淤青呢。”
赵衡抬起眼皮去看他,见他脸上干干净净,哪有什么淤青,冷哼一声道:“我那三脚猫的功夫也不知碰到将军衣角没有,却被将军如此诬赖。”
裴琰凑到他身边去,因昨日的前车之鉴,今日也不敢招他,怕真将人惹生气了,故意说:“我虽抗揍,却也不肯吃这亏,就算真没留下什么痕迹,我也只当你是心疼舍不得下狠手罢了,可你要想当没这回事我可不同意。”他这样说完,又去觑赵衡的神色,见人没恼才继续说,“消气没有?”
赵衡斜睨他一眼,决心不再与他计较,将那封绵阳太守秉奏蔡殊谋反的折子递给他,问:“你怎么看?你可认得这人?”
“你说谁?蔡殊还是这绵阳太守?”裴琰看罢将折子递还给他。
“自然是蔡殊。”赵衡接过折子放回案上。
裴琰撩起衣摆往他对面坐下,慢条斯理道:“认识是认识,只是不算太熟,年少时在宫里见过,后来听我父亲唠叨过几句,此外并无交集。”
赵衡沉吟半晌,才问:“那依你看,他可有谋反之心?”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他端起茶碗没动,看着对面的人。
赵衡道:“自然是真话。”
“你这大齐江山,此时好比满缸的水里扔着十七八个瓢,按下这个浮起那个。”裴将军说完,施施然饮了口茶,道,“倒是好茶,可惜了昨日那碗。”
赵衡已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沉思着没有答话。
裴琰见他的神色,说:“依我看,他有无谋反之心都不是什么要紧事,真正要紧的是此时的大齐是否还有余力去平定叛乱,如今是什么情形不必我跟你赘述,虽说宋翊、陆渊已除,但他二人的残余势力仍在外流窜,始终是个祸患,另,益州蔡殊,扬州李繁山,荆州十二门,还有藩王们的割据势力,外敌北有鲜卑西有胡羌……各个都蠢蠢欲动,就算蔡殊从前没那个心,此刻说没有也得有了。”他放下茶碗,“你若真要我去平益州,于我而言并不打紧,只是我一走,这京中无人看守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你是打算一鼓作气将剩余的那些瓢都拿下?还是只按住这一只葫芦就罢了?”
他一番话,叫赵衡扶着桌案半晌没说出话。
正在此时,门外的桔梗来报:“陛下,长公主从许县来信。”
赵衡略一抬眉,一时想不到长姐何故来信,道:“快拿来。”
他接过信封三两下拆开,看了几眼,眉头不由蹙起来。
旁边裴琰见他如此神色,问:“长公主说什么?”
赵衡道:“奇就奇在她什么也没说,只问我近况如何。”
裴琰听他这样说,接过信看了两眼,琢磨半晌道:“她还提到了先帝,或许真的只是一封寻常家信呢?或许是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
赵衡又拿过信看了几遍,狐疑道:“先帝?”思及此,他踱步回到案前坐下,冲裴琰道,“研墨。”
裴琰被他喊得一愣,愣怔后倒是笑了,当真像小厮一样上前来替他研墨。赵衡已然忘了其他,不过一刻功夫,便挥笔写了一封回信,待墨迹干得差不多,拿起来吹了一吹,唤桔梗取信,才看见立侍在一旁的大将军,脸上的表情怔忪一瞬:“你怎么还在这里?”
“陛下这话好伤人,我可一直都在这里。”裴琰放下磨条,“她一个小女子,夫家也并不是什么手握兵权的显贵,能有什么重要的情报值当你这样当回事?”
赵衡一边折信一边道:“长姐向来不是多事的人,若非必要她绝不会轻易给我写信,更何况,我们本是骨肉至亲,我于这世上不过只剩这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什么样的情报能比的上她们要紧?”
桔梗已经捧着信离开。裴琰道:“先帝那小皇子当真没有消息了?”
赵衡重重叹了口气:“当时正是凛冬,护城河的水又那么深那么急……”
他没再往下说,裴琰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还是问:“若是小皇子尚在人间,你待如何?”
这话与之前那“按下葫芦浮起个瓢”的比喻如出一辙,都是戳心窝子的话,不中听,别说听着的人是皇帝,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少不得心里不得劲儿,但赵衡没有,他实话实说道:“不如何,如果尚在人世,那就是我赵家如今唯一的血脉,你说会如何?”
裴琰眸色一亮,道:“当真?”
“我何时同你说过假话?”
“倒是不曾。”裴琰面上已经露出喜色,“若当真……你到时候可没有别的借口敷衍我了。”
赵衡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听他点出来,脸皮登时有些泛红:“裴将军,你堂堂一个大将军,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儿正经东西?成日里就知道……”
“就知道什么?”裴琰盯着他问。
赵衡面皮涨红,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又唤桔梗:“忙了一早晨忽然饿了,问厨房准备什么点心没有?”
可怜桔梗刚捧着信出去又被唤回来,跑出了一脑袋汗,连声答应。
裴琰见他害臊,也不再调戏,捡起方才说了一半的话道:“蔡殊此人志大才高,若为敌自然不美,若为友,则是一大助力。”
“可现如今敌友不明……”赵衡终于又抬起头看他,“皇兄还在位时,这事就呈送过他案上,蜀地虽富庶,今年却逢雪灾,田地里颗粒无收,确是需要拨款救灾的时候。”
裴琰看他一眼:“不至于,你也说蜀地一贯富庶,就算情形不好,总不至于揭不开锅,再者,你现在可有多余的钱粮用于救灾?京城尚且自顾不暇。”
“可他要反。”
“那便让他反。”裴琰道,“最多不过是个自立为王,你又不稀罕当这皇帝。”
赵衡坐下,用镇纸轻轻敲着桌案。
裴琰见状道:“等政局稳定,你也可以再打回来,若此时公然开战,这就是强行将他推到叛党的位置,到时候便是他没有反心也……”
赵衡放下镇纸,说:“我知道。”
门外小太监端着绿豆汤进来,悄没声放下又出去。
赵衡的思路又续上,说:“我只是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增加粮食的产量,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打仗。”
裴琰说:“想法是好想法,只是自古以来种粮食都是靠天地吃饭,你如何能想让它增产便增产?”
赵衡摇摇头:“我国如今的主要农作物是小麦、水稻、小米、黄米和大豆,其中黄米和大豆主要是普通老百姓餐桌上的主食,达官贵人鲜少注意,风调雨顺的年景不显,到了今年这样的灾年,就格外能体现这些食物的可贵之处,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要加大黄米和大豆的种植?”裴琰的官服衬得他一张白脸格外俊俏,因此脑子不转弯倒好像是很能让人理解的事情。
赵衡叹气:“加大黄米和大豆的种植是一方面,另外,我们能不能再找出些耐寒耐旱好伺候的作物进行种植?”
“从前也有好些由国外进贡的粮种或果蔬,但要么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要么是土地肥力不够……”
“对!”赵衡忽然打断他,“有没有什么方法,能人工干预土地的肥力?可否寻找善种植的人进行实验甚至将自己的经验撰写成册……”
“实验?”裴琰一愣。
“就是将假设的推论进行反复多次的实践证明,直到得出可行的结果,或因结果不尽人意修改研究方向。”赵衡抬起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看着他说,“幽州幅员辽阔,冬季虽寒冷难耐,但土地肥沃,最适合……”
裴琰给他看得一乐,说:“我就知道你又要给我安排差事,裴毓身在幽州,如果有专人指导,或可叫他带领当地军民行此重任。”
“我打算明天叫工部拟个章程,在各地选拔粮食种得最好的农民进行奖赏,叫他们到京城来,一边继续试验田的种植,一边叫工部派人将他们的经验进行记录,最终刊印成册,指导天下的百姓种地。”赵衡眼睛里有光似的,说完看看他,“你看如何?”
裴琰心中虽觉远水解不了近渴,却不忍泼他冷水,赞同道:“我看很好。”
“接下来就等述之那边的东西脱手,今年冬天,起码京城的百姓应该能过个好年。”说完他又叹气,“如何能再生出些银子呢?”
裴琰见他专注思考的模样,笑道:“先吃绿豆沙吧,一会儿凉气该散没了。”
赵衡哦了一声,捧起碗来吃,一抬头却见裴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脸蛋忽然一红,说:“不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