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都在议事, 众人见他也都是颔首示意,议事不必避他。

  他坐在正堂椅子上,端起一盏茶, 冷眼看着众人,看每个人都觉可疑。

  这些人正聚在浮光幻化的图前, 有人道:“亡灵之气可不是低阶魔物可比, 便是我这大乘期修为, 对付一个亡灵也没那么容易,对决好久才能消散, 一不留神或可被其所伤, 好在,亡灵消散一个就没了一个, 不会再重新出现,按照圣君的说法, 等这些亡灵都消散了,戍望也就没了。”

  “是的,可是我们来了数日, 消散的寥寥甚少,但放眼望去,这战场之上亡灵又数不胜数,他们攻击能力强,也善于躲避隐匿,不会任由我们打,何况如今又有戍望指挥, 我们得从长计议。”

  “他们始终离不开这古战场, 我们早晚能打完的。”

  “但……这里肃杀之气太重, 我们修行以清正的灵气为主, 在这里呆久了,根本受不住,躯体里灵气循环若被破坏,我们修为丧失,也无法维持此形貌,我们不能与他们耗着。”

  “是的,所以,还是要速战速决。”

  “但……”有人蹙眉道,“西边有戍望的阵,亡灵主要聚集在那里,我们根本就没法靠近,戍望摆明了就是想耗着我们,方才有人提议从东边打,一点点逼近,可是那样绕了一圈,亡灵甚少,实在是没什么进展啊。”

  “那我们直接去破阵?”

  “破阵……岂不是直接被抓?”上一回他们差点全军覆没,幸而许仙尊赶到,以自身堵住阵眼解救了他们,那阵法还不算大,西边那是主阵,定然比这个能被勺子敲碎的阵法还要强上许多。

  “可是,如果不破阵,就只能与戍望干耗啊。”

  “我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一怔,惊愕看向他:“方伯你怎么知道?”

  “昨日敲阵时对这阵法布局看得很清楚,七色流光便是阵眼中流出的,循着七色光就能找到。”

  “方伯知道那阵法有七色光?”方才众人还有些怀疑,这位做菜老伯能知道什么啊,可是那七色光不是一般人能知晓的,之前几个大乘期为探阵法根源,冒死闯入,勉强逃了出来,才看得到七色流光。

  眼下这位老伯随口一说就能堪破,也许他当真从那被破的阵中看到了生机,他们互相又议论了一会儿,决定按照方伯的办法去试一试。

  不过,堵阵眼,需要以他们身躯,也就是说,至少需要牺牲七个人。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开始争抢:“我去……”

  “我也去……”

  “让我去……”

  江暮又揉了揉眉心,打断他们:“你们抓七个亡灵去堵不行吗?”

  众人:“……”

  好像,也是哦。

  “还有,你们以为戍望只会坐以待毙地跟你们耗,东边才是阵法根源所在,碰了就死,声东击西之法,连这都不知道?”

  “方伯您说真的?”

  “不信自可一试。”

  众人狐疑着,而还没说什么,忽有小弟子跑进来,惊恐道:“我……我的灵宠,跑到了东边,然后,莫名其妙就死了,呜呜呜……”

  他们再度震惊,东边当真更凶险,立时惊愕看向江暮。

  然而桌边人只回一句巧合。

  只是那小弟子的师尊满头疑问:“你来此,为何还带灵宠?”

  小弟子一抹眼泪,心虚地低下头,他师尊上前去揪住他耳朵,师徒二人一个吵着一个哭着往殿外去了。

  这两人出去,台阶上许千阑二人也进来了,方才的谈论他们都听得到,正事当前无暇再谈私情,众人仍以微明宗为首,对不少人而言,现在的宗主是小辈,但良才不论长幼,他们都愿听君若时指令,而君若时对许千阑惟命是从,现在许千阑来了,其实大家心照不宣已经以他为中心。

  许千阑也很疑惑地看着方伯。

  江暮抬眼,回应他,再说一遍:“巧合。”

  似乎也只有巧合可以说得过去了,方伯的修为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是真不存在隐藏能力之说。

  不过这「巧合」二字,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许千阑只好不再多虑,与众人一并继续谈些事。

  江暮品着茶,看许千阑跟谁多说话,看了一会儿,想及应该看他最不想跟谁说话,然而看来看去,觉得他的目光没有认真看向任何一个人,始终盯着浮光中的图。

  他吹一吹浮沫,心道是自己想多了么?

  一直到深夜,他没看出什么端倪,而这一群人停了一会儿:“有点饿了。”

  “我也饿了。”

  江暮品着茶,一抬头,看数道目光注视着自己。

  “干什么?”他冷声道。

  “方伯,能不能做点饭吗?”他们道。

  “对对对,我还在想方伯晚上做的那个菜。”

  “我也想……”

  他不禁冷笑,本神还给你们做饭,得寸进尺!

  他放下杯盏,拍一拍衣袖,转身往外走去。

  众人不解,厨房不是在后面吗?

  方伯到底有没有听见他们说话啊?

  他们狐疑着,也有人轻声问:“许仙尊我看你晚上就没怎么吃东西,夜里得吃点哦,明早咱们就要去破阵了。”

  许千阑尚未回话,却见那方伯又走了回来,一声不吭往厨房去了。

  这晚他们又吃上了水煮大杂烩,佐料一铺,热油一浇,香气四溢,不过大家也发现,今晚的没有之前那个辣了,一些不能吃辣的十分欣喜:“方伯对我们可真好。”

  吃过消夜,众人便各自回去休息,养精蓄锐,出门在外不比宗门,没那么多房间,都是几人一间的,不过他们给许千阑腾了单独屋舍。

  江暮与那做饭的小弟子一间房,他自是不会在这里睡,夜幕深沉,喧嚣之声若汹涌巨浪,在脑海里拼命撞击,他走出结界,闭眼静立。

  几个亡灵汇聚过来,在他身边轻轻飘荡。

  嘈杂之声渐变如泣如诉,而后缓缓减弱,他绯红的眼眸看着这些亡灵,深邃沉寂。

  而忽地,听了一句「小心」,身形被陡然拉开,白衣的许仙尊飞速拔剑,环绕在他身边,运转巨大灵力,在周身疾步旋转,但见灵决飞动,剑气刺破天际。

  半晌后,亡灵消散,许千阑站定:“方伯你没事吧,你不能够私自出结界啊,外面很危险的。”

  亡灵一散,巨大的嘈杂声又席卷而来,冲击得他险些没站住,面前人连忙扶住他:“受伤了吗?”

  他摇头的力气也无,想揉一揉眉心,可是这动作一做大抵要露馅,被扶着走进结界,就地坐在那台阶上。

  许千阑也坐了下来,他本来就是出来散心的,一点也不想睡。

  江暮坐下后,以胳膊撑着头,无声看着身边人。

  许千阑没有与他人分享心事的习惯,不会随意说自己心中的愁苦,安静坐在旁边。

  二人都没说话,半晌后,江暮稍微缓解一些,轻声问他:“吃得好吗?”

  “啊?”身边人没料到他开口,怔了一下,“很好。”

  他揉了一下眼,深吸一口气,明日还有要事,要振作:“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

  江暮怕被看出不舒服,没有挽留他,淡淡点了一下头。

  看人走进去,他揉了揉眉心,身形一闪,躺在一片云上,慢慢入眠。

  第二天,大多数人出去破阵了,江暮依然躺在云上,很快,听得接二连三喜讯传回,第一个阵眼被封住了,第二个,第三个……七个都封住了,阵破了,亡灵打死了很多……

  他又开始揉眉心,继续听:“许仙尊今日以一敌百,好生勇猛。”

  “是啊,他简直太令人佩服了,杀疯了都。”

  “但怎么看上去他心情不大好,有点要发泄的样子呢?”

  “管他呢,反正今日咱们斩杀了数百亡灵,他一人就占了一半。”

  到了中午,基本上人都回来了,他便从云端上下来,坐在那正堂上,看大家鱼贯而入,一进门望见他,便也都客气地点了点头,或坐或立开始说话。

  有的忍不住要跟没去的人分享,向着江暮道:“方伯你不知道,今日我们打得太爽了,我跟你说啊,那阵法一破,亡灵们简直就如困兽,被我们按着打……”

  江暮喝着茶,面无表情,也没怎么听进去他们说话,抬眼间看许千阑也走了进来,比早上走的时候精神好,衣摆一拂,剑收在腰间,一脸傲然。

  江暮恍了一下神,恍惚回到当时初见,看他眉目飞扬,意气风发。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挪过了眼。

  又听了半晌的叽叽喳喳,一盏茶喝完,他随意抬了一下头,忽见很多人都在看着他。

  众人翘首以待:“方伯,快到吃饭时候了。”

  他蹙眉,那个什么「道侣」还没找出来,吃个鬼。

  恰见许千阑起身:“你们吃吧,我不吃了,我回去休息一下,下午再去打点亡灵。”

  能辟谷的仙尊吃不吃都没事,众人没怎么留他,继续眼巴巴看着江暮。

  江暮放下杯盏,拂一拂衣袖:“不做。”说罢负手往外走去。

  殿内人惊愕看着他的背影,都蒙了。

  厨子罢工,仍然是那小弟子去做饭,味道一如既往地创新。

  下午许千阑又出去打了一群亡灵,回来后,心中依然不宁静,思来想去,深吸了口气,摸着发簪,又回了一趟微明宗。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戴着面具的戍望听小魔汇报:“今日我们损失惨重啊。”

  “他们怎么突然找到了门路?”戍望也很好奇,一甩披风,“难道有人指点?”

  “小的在他们阵营四周打探,虽然不能靠近,可是看他们每一个人回去后,都跟坐在正堂上的厨子打招呼,还要跟他汇报战场事宜。”

  “他们……在听厨子指挥?”戍望有点看不懂了。

  许千阑在流霜殿徘徊了一阵,走在那紧闭的殿门前,踌躇了一会儿,道:“我还是想来看看你。”

  “不必客气。”里面道。

  他低着头:“我又惹你生气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想一路走来,你什么事都为我做好了,我却没有任何回报,还一直在给你添麻烦,我实在是很差劲,是不是?”

  “很好。”

  门外人一怔,眼中泛起光芒:“你觉得我不差劲,很好?我进来和你说话好不好?”他急道,只怕这欣喜之间鼓起的勇气一会儿就散。

  却听那里面又道:“你说的我已知悉,但今日有些困倦,回头再议吧。”

  许千阑脚步又顿住,师叔还是有点生气的是吗,不想见他?

  “那你没有厌倦我对吧,你有……想念我吗?”他小心问。

  “嗯。”

  风轻云淡,庭中花枝摇曳,许千阑怔了怔,这算是回应了吗?

  他欣喜雀跃:“那我回来……再来跟您请安。”

  “我便不送了,走好。”

  许千阑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觉不甘心,总觉话还没说清楚,只怕过了此时翻涌的心絮就不敢再提,回头攥着手道:“你我既然已……互诉思念,那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算更近一步啊?”

  “再见。”

  再见时?

  许千阑忽然不大好意思起来,而又神采飞扬,挺直脊背,正色道:“好,我跟你保证,我一定打个胜仗回来做贺礼,到时候……我要对你不客气了哦。”

  “不必客气。”

  门外人脸上更红,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委婉啊。

  他捂着脸,抿着嘴笑,飞快地跑了。

  许千阑蹦蹦跳跳地回到营地,一眼看见昨日在他旁边叹气的那位仙尊,那人还是愁眉苦脸,仍坐在台阶上。

  他走过去道:“你道侣还是没理你吗?”

  “是啊。”

  “我觉得……你其实可以再去争取一下,有时候就只差那么一两句话的事儿。”

  那仙尊想了想:“好,那我再试试。”

  他点头,跳回了房间。

  江暮在云朵上看着他:怎么今日心情又好了?

  再争取一下什么?

  跟那个什么「道侣」复合了?

  这个人,他一定要千刀万剐!

  没看到有人来,也没看到他与任何人传灵决。

  他揉揉眉心,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千阑的确是因一个人……也不一定是个人,或许是个物,是个其他的什么东西,之前怅然若失,而现在又欢喜雀跃啊。

  是哪个灵宠,剑,饰物?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发现他们这位厨子这两日不但不做饭了,还神出鬼没,基本上找不到人,但大家开始担心他时,他又会立即出现一下。

  在结界外望风的小魔再一次回去给戍望汇报:“可不得了了,他们的厨子这两日一直在给他们甩脸子呢,说不做饭就不做饭。”

  戍望更疑惑了:“这厨子……什么来历?”

  思量间,又有小魔来报:“尊主,许千阑又带人去打亡灵了,他……他比昨天还厉害,劲头大得很,一剑一个,一剑一个,哎呀,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了……”

  戍望是亡灵之气汇聚而成,亡灵消亡会影响他的力量和神思,而这些小魔们都是他幻化出来的,他的神思受影响,将直接波及小魔们。

  “灯灯太不听话了。”戍望眉眼一凛,愤然掀起披风。

  战场之上,许千阑上下翻飞,一甩剑气:“各位道友,咱们速战速决!”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他冲进黑雾之中,不一会儿,但见亡灵不断被抛起,再听咔嚓咔嚓,许仙尊像切菜一般,一个人又打掉了两百多个亡灵。

  这一团黑气环绕之中,本来也就这么多亡灵,众人在旁观看,都无所事事。

  许千阑打的时候,想到什么,回头扫量,目光落到凌鲲鹏一个弟子小河身上:“施个留像术,把我这一段留住,回头用灵决传给我。”

  小河听命施展起留像术,举着手,就是十分好奇。

  师叔这是在邀功吗?

  他其实……还是喜欢被人夸啊。

  那边打得噼里啪啦,营地里,江暮又揉了揉眉心。

  入夜众人围着许千阑回来:“今日打了那么多亡灵,许仙尊功不可没,今晚咱们一起庆贺一下怎样?”

  “好啊好啊,咱们备一些好菜,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方伯……”

  众人环顾一周,方伯不在啊。

  亡灵消散得越多,江暮受到的影响越大,他躺在云上,那喧嚣嘈杂冲击着脑海,他目中迷离,看这戍边天光,几点星星洒落,一闪一闪,又「轰」地放大。

  “方伯?”众人四处寻着,忽见一人影自上方跌落,他们惊愕走上前,正见昏迷的方伯,当即又惊又骇,举剑四顾,然抬眼只看见一片云。

  他们只好七手八脚把人安置在房间休息,在场有医修,探来探去只看脉象平稳,没找出缘由,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着了个弟子来照顾着。

  而那亡灵忽地大举进攻,似乎是想要冲进来,他们很是惊愕,这还是亡灵第一次主动攻击他们,众人立即出去迎战。

  亡灵都想往结界进,但穿不破这屏障,众人迅速阻止,再一路追击。

  一波亡灵斩杀于剑下,忽见上方一团黑雾之中赫然有红光乍现,玄衣之人凌于黑雾之上,面具之下的眼眸轻蔑看着众人:“你们可太过分了,这两日杀了我那么多亡灵。”

  “戍望,是戍望!”

  这上古邪魔直接打不死,众人也知他实力不容小觑,不能硬拼:“咱们快回去。”

  “本尊出面,岂能让你们回?”那黑色披风一甩,愕然凌厉疾风围绕在众人周围,风中道道流光若如毒蛇吞吐信子,昂起头,只消其中人动一下,便立刻扑过来。

  许千阑紧蹙眉头,剑气放大,亦如周边红光,他虽驱除了魔气,本体依然是魔,能够使出与戍望同源的术法,面对这周遭魔气他转变术法,同样以魔气应对,将那灵决撕开了一道口,迅速对身边人道:“快走。”

  “许仙尊……”

  “我不撑着谁也走不出去,战场之上最忌讳优柔寡断,走。”

  其他人只好不再多说,迅速逃出。

  戍望于上空勾嘴一笑:“灯灯,你这样有义气,很丢魔的脸啊。”

  许千阑凝眉:“闭嘴,不许这样喊我。”

  要喊那也得是师叔喊。

  “怎么啦,我以前就这样喊你啊,你不要认错亲人啊,我们俩才是一家人。”戍望嘴上带着笑,眼中却陡现狠戾,挥起一掌,“灯灯,该跟我回家了。”

  那凛冽掌风肃然合拢被撕开的灵决,虽大部分修者已逃了出去,然许千阑以及还剩下的几个人被困住,继而一阵狂风,他们皆被抓起。

  金碧辉煌的大殿,一同抓来的小鱼小虾被丢到一旁,随便找个位置关着。

  雕金砌玉的宽椅铺了软软的毛绒垫,许千阑被灵决束住了双手,推到椅子上,椅子宽,他因这趋势向左边倾倒,半躺在椅上。

  戍望解下披风,小心将头发顺了顺,凑近他:“你的魔气到底怎么没的,我知道是邪神弄的,可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你说。”

  “跟你无关。”许千阑眼一瞪。

  许千阑:“……”

  你有病啊。

  他甩过那伸上来的手:“别碰我。”

  “好。”戍望收回手,“那你告诉我,魔气是怎么消的?”

  “我不会告诉你。”

  “你不说啊,那我自己看。”戍望勾嘴一笑,挥出灵力,红光缠绕在许千阑周围,再汇聚于他头顶。

  他想要从他灵识里探得一二。

  许千阑慢慢闭了眼,失去了神思,但红光浮浮荡荡却始终是空的。

  灵识也不是想看就能看到,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不够强烈,才会容易被用术法掌控住灵识,而若自身意识强大,并不会被窥探到。

  许千阑的意识已经过连心契与江暮结合,稳固得不能再稳,根本不容窥探。

  戍望愤恨收手:“以为探不到我就没办法了?”

  他绕着椅子转了一圈,仔细盯着昏迷的人看,如果灵识拉不出来,那就拉他的记忆。

  只是拉出来的记忆准确性不高,他需要找让对方印象十分深刻的东西,待对方对这一样物件有反应,才可窥得其关于此物的想法,这想法有可能发生过的,但也不一定,也可能是他对此物的设想或者评判出来的具象。

  不过,总是有用的,一定能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