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也轻轻在钟卿腰上拧了一把,弄得他腰间有些发痒,钟卿低声道:“你乖,别闹。”

  温也撇撇嘴,谁闹了?

  薛琇只知钟卿嫁给宣王是为了做太子的内应,却不知钟卿何时居然恋慕上了一名女子,还如此将人招摇带出来。

  因此不禁对他怀中的人感到有些好奇,“寻常女子怕是入不了你的眼吧?”

  “遮这么严实,倒是让我想一睹美人芳容了。”

  薛琇把他说成是女子,看来是真的不知道他和钟卿的事,听到薛琇走过来的脚步声,温也有点紧张,不知道钟卿会不会将他们的事暴露给旁人。

  钟卿却敛了敛袍子,轻轻侧身,颇有几分小孩子藏宝的姿态,“这是我娘子,不给你看。”

  薛琇:“......”

  薛琇看着这不太正经的钟卿,觉得他这些日子确实变了许多,变得更气人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随后立马收回,“算了,我也不稀罕。”

  他嘀咕道:“这么小气,谁还找不到一个媳妇儿了......”

  说着不稀罕的薛统领忍不住拿眼角余光暗戳戳去瞟,可恶,还是好想看看钟卿的娘子有多好看,能给他嘚瑟成这样。

  “哦?倒是我错怪薛统领,你这么多年没成婚,我还以为是没人要呢。”钟卿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只隐约见得一丝墨发流露,莹玉的脖颈露出一小截,让人忍不住想看个清楚,却很快又被钟卿小气遮挡完全了。

  温也差点在钟卿怀里笑出声,却又生生忍住了。

  “好你个钟卿,你才没人要呢!”薛琇骂骂咧咧,“小爷我玉树临风,追我的姑娘都排到城外了。”

  钟卿退后几步,嘴角微勾,“走了。”

  说罢,他抱着温也翻上墙头,薛琇在下面嚷道:“有本你把人给我看看啊,该不会是丑得不敢见人吧?喂!”

  可钟卿并不受他挑衅,抱着温也离去。

  温也问他,“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见一位故人。”

  钟卿仗着自己毒解了,浑身像是有用不完的劲儿,将温也抱了一路,直到两人停留在一家茶舍前。

  因为两人的衣着和身形太过惹眼,钟卿没带他走正门,而是直接从二楼窗口进去。

  一间雅舍内坐着一位静穆老者,见到钟卿带着人进来,手中微微一顿,而后继续若无其事地饮茶。

  钟卿唤了一声,“伯公。”

  吕相颔首,“坐吧。”

  钟卿将温也放在椅子上,虽然屋内放着小火炉,但他还是将身上的披风给温也披上,随即自己才入座。

  吕相将早已泡好的茶推到两人面前,温也受宠若惊,连忙拱手,“吕相。”

  吕相笑道:“景迁叫我一声伯公,你就跟他一同这么唤我便是。”

  温也看吕相面上神色很是和蔼,也不像是场面话,便点头应是。

  吕相转头对钟卿笑骂道:“你这混小子,自个儿带着人在外头逍遥快活,使唤起我这把老骨头来可是一点不含糊。”

  温也有点过意不去,毕竟钟卿找吕相帮忙是为了自己,他正要说话,却被钟卿从案几下握住了手。

  钟卿默默呷了三口茶,缓缓道:“初时清鲜爽口,茶香浓烈,细细品味一番,又藏酿几分醇厚,最后以叶芽清苦收尾,但余韵......又有回甘。”

  吕相捋了捋胡子,满意道:“到底是比你那爷爷会品。”

  钟卿放下茶杯,但笑不语。

  不是他会品,是有人在忆苦思甜罢了。

  “伯公打算辞官归隐?”

  吕相要辞官?

  温也微微惊诧,觉得有些突然。

  吕相长叹一口气,“是啊,俗话说七十古来稀,老夫活了这么多年,却未曾觉得有什么稀罕的,反倒是......”

  “寂寥乏味。”吕相摇头苦笑。

  “如今你的毒已解,且,”吕相看向温也,面带笑意,“是个不错的孩子。”

  “老夫在这京中,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吕相如今七十又三,原本早就可以上书乞骸骨,过上清闲的日子,却因为钟卿中毒一事,在朝中又当了三年丞相,如今也该是留点时间给自己了。

  钟卿自然知道吕相这些年在朝中暗暗相护,助力他许多,而这一切缘由,皆是因为他是钟太傅生前最疼爱的长孙。

  钟卿起身,撩起袍摆,向吕相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温也见钟卿跪下,虽然自己不能跪,但也规规矩矩抬手行礼。

  钟卿道:“这些年承蒙伯公多番照应,伯公的恩情,钟卿此生定当铭记在心。”

  吕相伸手扶住他俩,“孩子,以后的路,就靠你们自己了。”

  *

  二月伊始,接连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是大理寺少卿夏文光滥用职权、收受贿赂,屈打成招,许多冤死狱中的人的家人以血书联名状告夏文光,绢帛上血迹斑斑,皆是对夏文光这些年虐杀无辜的控诉。

  此状一出,满堂哗然,靖文帝大怒,当即下令将夏文光抄家斩立决,夏府其余人,全部流放。

  且夏文光一事一出,还牵连出下面不少官员纷纷被摘下乌纱帽,一时间,朝中风声鹤唳,那些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也有了收敛。

  宣王此时无比庆幸,自己自从知道夏绮瑶做的那些事之后便对夏家厌恶疏远了许多,因此靖文帝倒没有迁怒他。

  第二件事,则是吕相辞官。

  吕相在朝中德高望重,是百官之表率,靖文帝十分不舍得放人,但这些年他也能看到吕相在朝堂中明显大不如从前,当初在先帝面前踌躇满志,意气飞扬,扬言要治国安邦的两位才子,一个已在多年前西去,另一个如今也将无声落幕。

  吕相离京这天,朝中来了许多官员,而往日在这些上位者眼中不值一提的市井小民,此刻却全都不约而同自发前来相送。

  吕相那些金银盘缠都没带走,几辆马车上全是毕生所学书籍和所注经传,他早年有一妻,可惜妻子却在难产中去世,腹中胎儿也未能保住。

  吕相悲痛过度,此生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后,此次离京就带了一个服侍多年的老管家和一个马夫。

  京畿卫在一边维护秩序,不让百姓靠太近阻拦了吕相离开。

  奈何民众太过激动,官兵们险些压不住,吕相听到百姓的声音,让马车夫停了轿,他掀开轿帘,百姓的声音便更加明晰了。

  马车夫连忙放下轿凳,扶着吕相下来。

  吕相对着乱哄哄的人群躬身一拜,风度儒雅,“诸位,吕某人如今已辞官,不必再相送了。”

  人群中有人说:“吕丞相,您为我们老百姓做了这么多好事,如今您要走,我们哪儿有不送的道理?”

  其他人纷纷附和,“是啊!让我们送送您吧。”

  “吕相,我们舍不得您啊!”

  见状,吕相倒没有再阻止,只叹,“我吕某人一介凡夫俗子,又何德何能得到这般殊荣。”

  吕相的马车往城门口缓缓使去,百姓们这次却安静了许多,只是默默跟在马车后面,一路跟随到城门下。

  他来时春风得意,去时孑然一身。

  靖文帝站在城门上,看到眼前这一幕,眸中闪过一抹杀意。

  吕相辞官竟引得百姓夹道相送,试问若是他离京,会有这般盛况么?

  这些愚民,不去想想若不是他这个天子励精图治,仅凭一个朝臣还能御横天下么?

  太子跟随在一旁,不禁感慨道:“听闻前些日子吕相又病了一场,是因多年积劳成疾所致,如今告老还乡,也算是了却老来一桩心愿。”

  靖文帝眸色微松。

  是啊,吕相再有才干,在京中再有威望又如何,他终究是老了,一场小病痛就能轻易让这个老人的脊梁再佝偻几分。

  而他的时间还很多,他才是主宰一切的天子。

  罢了,一把老骨头,离了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靖文帝看着车马辚辚远去,道:“回宫。”

  太子微微躬身,心下松了一口气,“是。”

  城郊,马车夫“吁”一声停下了马车。

  朝轿内说道:“先生,钟公子来了。”

  吕相现在辞官,再称呼大人已然不妥,现在下人们便唤他先生。

  老管家掀开轿帘,将吕相扶出来。

  钟卿和温也一人站立一人坐在轮车上,正笑着看过来。

  吕相微微皱眉,“你们这是做什么,青天白日就敢出城来,若是宣王发现了可怎么好?”

  话语虽然有些严厉,但其间无不饱含长辈的担忧。

  钟卿解释道:“伯公放心,府中自然是料理妥当才出来的。”

  吕相还是不太赞同道:“之前就已经道过别了,难不成你们还想送老头子到家不成?”

  温也淡淡一笑,“送到家暂时是不能了,但我和景迁前来,是想给伯公送些旧物。”

  吕相:“什么旧物?”

  他此刻才发现钟卿和温也手中各拿着一个盒子,却仍是不解。

  钟卿推着人上前,将盒子递给吕相。

  后者先是接过钟卿手中的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幅画轴,吕相一愣,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颤抖着解开系绳,将画卷展开。

  阔别已久的熟悉感浸着墨香扑面而来,吕相的手轻颤,“这是,这是......”

  钟卿道:“这是您当年跟爷爷要了许多次,他都没给你的《千山飞鸟图》。”

  吕相眼眶微红,哽着声说:“既然他当初不愿意给我,你现在给我岂不是违背了他的遗愿。”

  “并非如此。”

  钟卿说:“您也知道爷爷那个人,口是心非,做事总是看起来毫无由头,但是我小时候曾听说过您多次向他要这副字画的事。”

  “爷爷说他当初不愿给您,是因为您总是用各种激将法诈他,却从不肯服句软向他讨要,爷爷说,他跟您斗了大半辈子,就想看您服一次软。”

  吕相眼眶通红,却强撑着道:“跟他服软,哼,妄想。”

  钟卿又道:“可是,爷爷临终前又说......”

  “他知道你是不可能服软的,于是就说等您,辞官的时候再给您,让您回家过清闲日子的时候,看到这副画还能......膈应你一下。”

  吕相鼻子一酸,笑骂道:“这老顽固,怎么连辞官都不放过我。”

  他看向另一个盒子,问:“那这里面是什么?”

  “是您那些年为了骂他作的诗,全在这里了。”

  吕相脸上最后一丝笑容消失,胡子微微颤动着,声音突然变得低哑,“东西、我收下了,你们回去吧。”

  钟卿和温也朝他一拜,“伯公保重。”

  马车上,吕相看着手中那副保存完好的千山飞鸟图,想说什么,却又像是被哽住了喉咙,他翻看着自己从前给钟太傅寄的许多骂人的诗,墨迹陈旧,字迹由青涩到老练,骂人狠劲儿倒是不减。

  他掩面,终于呜咽出声,泪水随着指缝滑落,“漱言......”

  钟太傅,字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