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二年元月初一, 宋缺会战岳山于长安城,胜,得天刀之名。

  同日, 宋缺于长安见天君席应出没, 因不满于席应的天君之天字追杀而去。

  “果然还是个年轻人。”尤楚红一把接住了空中羿射而来的字条。

  上面留下的字样大约是因为仓促之间写就的,实在称得上凌乱。

  对戚寻选择直接追着宋缺和席应而去,只因为与独孤阀之间的交情而留下了一条短笺, 尤楚红也并不觉得太奇怪。

  宋缺这种愣头青,贸然惹上了魔门,戚寻自然要追上去谨防不测。

  何况他们早先便有击杀石之轩和边不负的战绩,又击溃了霸刀岳山, 这与魔门之间仿佛天然敌对的关系, 已可以说是深入人心了。

  尤楚红并不介意与魔门中的势力保持合作,但显然对这些个小年轻来说, 黑便是黑, 白便是白,满脑子都是伸张正义惩恶扬善。

  好在,以宋阀的位置,的确能让对方如此任性。

  不论是谁终结了这个南北乱世, 自然也该当善待宋阀这种势力。

  谁让他们横据岭南, 无惧瘴气, 与当地的俚僚军形成盘根错节之势,甚至因为近海的缘故, 听闻水军也锻炼得相当出彩。

  即便某些人当真有从北往南清剿的意图,宋阀也完全可以出海脱身。

  如此一来, 宋缺不再有什么家族负累在身, 他这迟早能与天下最顶尖的武道高手一争的本事, 只怕便会成为统治者的噩梦。

  除非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否则像宋缺这样的人,只有拉拢没有得罪死了的必要。

  何况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神秘的戚姑娘。

  “有时候还真羡慕这种人。”尤楚红在西寄园中缓缓踱步而行,身边低眉俯首的青年正是她暂时选出的接替人选。

  这人别的优点或许没有,却胜在听话,尤楚红现在更需要的便是这个。

  要知道独孤峰到底还是在生前留下了一个孩子的,尤楚红给他取名为独孤策,在这个孩子长成之前,她并不打算扶持出一个有本事到足以与她打擂台的人。

  何况她如今的身体比此前实在要好上太多,没有肺经受损咳疾难当的情况,她足以保持足够的精力统辖这一方门阀,也足以压制住底下的那些个对她似有不满的声音。

  “宋缺这个人的刀法,你今日也去观战了,是什么想法?”尤楚红一边走一边问道。

  身边的青年迟疑着回道:“我在刀法上并不那么精通,只听当时围观之人说,他迟早能踏入舍刀之外再无其他的境界。”

  “不必总是听别人说。”尤楚红开口道。

  那青年连忙应了个是字,他却分明从老夫人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满意来。

  这个稳妥的答案显然才是她乐于见到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

  尤楚红继续说道:“不过这个说法倒也没错。宋缺的刀道进益走的是问心问天之路,这样的人必定要在刀道长足长进的面前舍弃一些东西,也必定不能为权力所困束。这倒也好,他要追求武道之极,与我们这些只想要权力的俗人不是一路。”

  尤楚红抬眸看了看天色。

  宋缺击败岳山,京城中欢度元月的喜事另一头,先前被杨广砍伤,反告了隋国公一状的宇文化及忽然突发恶疾过世,让这份喜庆的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人为的成分,实在不是个难猜的事情。

  而身在皇城享乐之地,处在众星拱月之中的天元皇帝,在今日露面的时候越发有一种身体掏空之态,这也是个事实。

  这经冬冷热气象之变而难免表现出的苍白羸弱,已经不再能被脂粉所掩饰。

  便是一身龙袍加身,在金光

  簇拥之下,也难改命不久矣的面相。

  尤楚红久病成医,多少也能看出几分来,想必其他人也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这可绝不意味着要想夺权的现在便可以趁机上位了,恰恰相反,这也意味着他们面对的局势将会更加危险。

  宇文赟实在不是个会按照常理出牌的皇帝,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看起来都不像是个正常人,偏偏他如今还手握皇权坐在这个名为太上皇,实际上还是当朝天子的位置上!

  若是在半个月之前,尤楚红还能用他们关陇集团已经在利益上达成了统一意见来说服自己,宇文赟再如何昏聩也不过是这半年一年的事情罢了,忍着便是。

  但现如今这长安城中暗流涌动,彼此各自为政铲除异己的情势,仿佛已经成了定局,忍着只怕会落入下方。

  从尤楚红的视角,即便不为了莫名枉死的独孤峰,便是为了独孤阀的未来,她也合该争上一争。

  同在一片天穹之下的宇文述也难以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去。

  宇文伤连带着请回来的四位邪极宗的门徒身死,和暂时已经被压下去的天降异象之事,都不及宇文化及这个早慧的孩子身亡对宇文述的打击更大。

  他并未去长子的停灵之地,只是端坐在朔风穿堂的园中凉亭内一个人待了许久。

  身为如今的宇文阀阀主,宇文述深知自己不该被仇恨的情绪冲昏头脑,但是他实在无法忘记此前在问宇文化及,他是否真将这个异象当做了某种征兆的时候,在这个早慧且多谋的儿子脸上露出的神情。

  但这种野望并没能让他借此扶摇而上,反而成了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宇文述目光冷然,仿佛在透过前方的院墙看到另外的什么地方,“起码现在可以孤注一掷了。”

  那个利益共通的联盟几乎只剩一点维系的纽带,实际上也早成了一层薄冰,随手一戳便会支离破碎。

  偏偏宇文赟好像浑然不觉他们这些人的情绪一般,下达的旨意里看似在对杨坚做出贬斥,用以安抚宇文阀,却又示意宇文阀将这葬礼办得简单无声些,免得冲撞他这北周天子亲与天尊像同坐,招迎世间神佛的大事。

  宇文述对杨广那小子恨之入骨,对宇文赟也早不剩什么尊敬之心了。

  和尤楚红一样,他此前觉得关陇集团的北周柱国,从六镇军发展到如今,已成北方王朝兴替中也绝不会随便湮灭的势力,说是一方巨擘也不为过,现在却觉得,那个从南方来的小子实在是让他羡慕得很。

  但也或许很快他便不必羡慕对方了,谁让他并不必追寻什么武道的纯粹。

  他现在想做那另一轮升空的明月!

  戚寻和宋缺却已经暂时从长安城的波谲云诡中抽身而出了。

  席应在长安城中虽然选的是尹阿鼠的住处当做落脚点,倒也并不代表他无人可用,不过相比之下,还是祝玉妍在这座都城中潜藏的人手更多一些。

  在自然发酵的争锋之局中,这些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担负起一些流言传播的责任,也能将都城中的消息及时传递到南方。

  明面上所见,这见不得魔门猖獗,实在是个正道好青年形象的宋缺一怒拔刀,将席应追杀千里,在这一路东行的过程中,虽没能正儿八经地追上席应,却也到底是将他几乎逼迫出了关外。

  他们此时距离长安已有六七百里的距离,以各家门阀如今窥探邻居的举动占据了大头的情况,又哪里还会留意到,席应白日里还狼狈得几乎挨了一刀,依靠着毒烟手段和闯入人群中躲藏的方式才逃出生天,在这夜间又成了与戚寻和宋缺同桌而坐,折腾起了羊肉锅子夜宵的食客搭伙。

  席应简直要郁闷得吐血。

  戚寻这说的他若是跑得慢了点,可能就真要把命丢在这里,显然也不是个假话,席应甚至觉得在这种表演得过分逼真的刺杀面前,他连轻功都提升了不少。

  在性情恶劣方面,谁若说戚寻不够资格当这个魔门圣君,席应绝对会跟对方打一架让他改口的。

  他一边捞着沸汤之中的薄肉,一边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这两人还没到这么没人性的地步,让他连夜晚也不得歇。

  “明日便不必跑了。”

  骤然听到戚寻这句话,席应下意识地回问道:“这是断头饭?”

  “……”戚寻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再次确定这家伙能当得上灭情道宗主绝对只是因为能打,而不是在智谋情商上存在什么长处。“席宗主,你要觉得是断头饭,明日过中州城的时候我便把你挂上去,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那还是不用了。”席应果断埋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个“有始有终”的说法怎么听怎么觉得用得有点不太对。

  但想想她此前离开中州城的时候将石之轩和边不负的尸体留在了那里,现在故地重游,将他天君席应给留在上面,好像还真是那么个画上句号的收尾。

  反正他们魔门一向是没什么同门友爱一说的,没了他席应,灭情道总能扶持另一个上位的,来顺应这魔门圣君指引出的大势而行。

  消息传回长安城,也还能让戚寻和宋缺更添上一层丰功伟绩。

  照这样说来,他还得开拓出一点别人不可替代的价值才行。

  席应完全没意识到,在如今戚寻还没能得到魔相宗和邪极宗的认可的情况下,他大可不必直接当对方便是圣君,也更不必就这么进入状态给自己来了一出自我说服,甚至已经开始主动给自己捞活干了。

  他摸了摸自己鬓边被击断了一截的碎发,盘算着以灭情道的特殊性质,若是和阴癸派联手继续把这个舆论造势的事情接下来到底有多少可能性。

  又忽而听到戚寻跟一旁的宋缺说:“明日便暂时分道扬镳了,宋少主这一行南下担负着说服宋家军一出岭南逐鹿天下的重任,席宗主说的断头饭不恰当,送行饭倒是很合适。”

  宋缺沉默了片刻后回问:“你不打算随我回岭南一趟?”

  他原本以为既然两人是一并北上的,这会儿要重新南下自然也该一道走。

  事实上若以行军打仗动辄一年半载的时日消磨来计,这趟南下所需的时间估计不会多。

  宋阀位处岭南,却并非对天下局势一无所知,自宋悲风以来的避世岭南,与其说是逃避战祸,不如说是在静候时机。

  而世人对宋阀的认知多少还有些片面。

  若只觉得他们是一群领着俚僚联军,骑着山中虎豹抄着石斧铁剑奔袭的蛮荒之人,甚至受制于环境只能在春暖花开时节作战,那也未免太过小看他们了!

  戚寻已经打开了这样的局面,宋阀中必定有明辨时局之人,能将眼下的局面看个清楚。

  加之宋缺虽仍为少主,但陈述以利弊的情况下决策权也不小。

  若在如此情况下,宋阀还不敢奋力一搏,将这寒冬急行军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又如何敢叫做宋家军!

  按照此前他与戚寻制定的计划,一旦宋阀要动,那便要果断趁着南陈北伐之时从背后出击,直接就江淮跳板扼断山东,再以山东为屏障进取河南,趁着长安之乱和尉迟迥回兵的契机,在山东河南一带发展,借宋家水师打通沿海要道,而后缓步朝着关中推进。

  这条作战方略的前半部分有两个人用过。一个是刘裕,一个是朱元璋。

  事实上宋缺知道的只是刘裕的北伐,只可惜东晋内部局面的不稳让刘裕败在了西进关中的一步上。

  但宋阀恰恰没有这种内部架构的混乱。

  宋氏山城在这一百多年间在岭南的积威,已经足以让底下的俚僚军秩序井然,相比起来更该被称作一团散沙的自然还是长安城里被上足了眼药,挖出了一堆缝隙的关陇集团。

  所以当戚寻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宋缺沉思良久,确认唯一的问题或许只是他能说服父亲做出偷袭南陈的第一步。

  他此番行走在外,自建康到洛阳,又从洛阳到长安的种种,已经足以让宋缺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给出一个回答——

  乱世之争中若是还要做一个道德完人,这样的人必定不懂得权衡,当此之时,唯有快速终结乱世才是正道。

  戚寻:“我为何要随你回去?”

  宋缺回道:“若是我父亲不同意我的计划,还得劳驾戚姑娘与我一道将相关人员给绑了。”

  席应抬了抬头,思索这到底是不是他应该听的。

  宋少主这话听起来行动力还是很足的,就是稍微有点让人觉得哄堂大孝。

  但显然戚寻也不是个寻常人,她沉思了片刻后回道:“我听说你还有两个弟弟,要是三打一都打不过的话,你这个天刀之名也可以趁早不必要了。”

  宋缺思绪跑偏了一瞬,在这个三打一里到底他父亲是这个一,还是他是这个一里反复横跳,又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必做出这等最坏的打算。

  再想一想,回岭南一行的确是他一个人便能做到的事情,带上戚寻反而容易让人以为他是受到了旁人的蛊惑挑唆。

  宋缺的眸光定定地落在了面前的送行酒上,杯中残影里倒映着一片暖色的烛光,也映照着他目光中的神采。

  他忽然觉得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或许并不只是想让前去宋阀说服长辈的人里多出一个来,这其中多少还有几分他的私心。

  他又旋即听到戚寻继续说道:“何况比起宋阀的行动,我更需要确保北方的各方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

  就像此前她以素月流天的烟花栽赃给宇文阀一个天降异象,在政治博弈上应变尤其快的宇文述会果断选择将此异象转嫁到朱满月的身份上一样,说是说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实在难保有些人会忽然做出什么让她猝不及防的灵机一动之举。

  也或者不是因为有些人太聪明,跳出了她一步步埋好的圈套,而是因为有些人的脑回路根本跟寻常人不同。

  宇文赟固然不像是那个以疯出名的北齐皇族,却也的确很能做出让人意外的事情。

  在宋缺回到岭南的这段时日里,她留在北方能比跟他一道南下做更多的事。

  她都这样说了,宋缺又哪里还有什么反驳的余地。

  “那便等我的好消息了。”

  宋缺举了举酒杯。

  他今日少见地没穿着一身乌衣玄氅,而是一件石青色的劲装,有种只比外面的夜空稍淡几分的冷然,映衬着他身侧的那把天刀,说不出的年少恣意,却也有了一种经历世道磋磨后的沉静。

  席应欣赏不来。

  因为他紧跟着就听到对他这个倒霉蛋最不友好的消息。

  让宋缺南下回返的前提,是在这场戏里要先将席应给砍伤,将他彻底逼退到关外。

  其实按理来说他先前琢磨起了他拉扯起情报事业的可能性,出关躲避仇敌这种理由拿出来是很合适的,但……

  “戚姑娘,你确定宋少主不会借机将我了结了算了?”席应问道。

  “他又不是岳山……跟你也没有私仇可言。”戚寻回道。

  “……我只是现在方知道,亏心事做多了,实在是会遭到报应的。”席应苦笑。

  事实上宋缺的确没有真将这个什么天字忌讳放在心上,席应成功在“险些”挨了一刀

  后挣扎着北行遁逃,借着“出关”的理由消失在了围观此番追捕结果的人眼中。

  他又在不多时后顶着另一张脸与戚寻和祝玉妍会合。

  而宋缺则在放话席应若是胆敢返回中原,他必定不遗余力追杀后,骑着快马南下而去。

  这场戏便算是彻底落幕了。

  戚寻目送着宋缺的背影,忽然想到这家伙此前刚见到的时候,其实还带着一份厚重的行装,原本是想给岭南的那些个土产找个销路的,现在……

  “其实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措施嘛。”戚寻小声嘀咕道。

  就是不知道等到宋缺回到岭南的时候,那个在他的说法中,时不时便将岭南之外的消息摆在案头分析的二弟宋智,听到宋缺带回来的消息会是个什么想法了。

  总觉得宋二公子会觉得很头疼的样子。

  但戚寻也暂时顾不上宋缺的回家劝说一行进度如何。

  她滞留此地的时间是有限的,说不定宋缺一发兵她就得退出副本了,她必须确保这个世界随后的发展中,宋缺起码能支撑起一个临时的锚点让她故地重游。

  即便因为如今的等级摆在这里,在副本中停留的时间也随之延长,或许可以拖长到两三个月。

  但谁让此时还不是杨广执政的时间点往后,在如今并不存在一条京杭大运河沟通南北的情况下,宋缺若要回到岭南,按照古代的车马行进速度,可实在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

  宋氏山城中的决策下达,再到整装待发的指令发布到整个岭南,再到行军出征,这段过程所需要的时间起码也在一个月以上。

  好在这个进度也不算太慢。

  正在戚寻和宋缺制造这个追杀席应假象的时候,安隆负责带着吴明彻回返建康顺带游说南陈,也还身在顺流而东的行舟之上,此时也不过是堪堪过了北江州而已。

  长安城中的另一边进度,有阴癸派的眼线不断将消息传达过来,也不难看出,在这种涉及到家族兴衰的事情上,要下达决定并没有这么简单。

  戚寻原本想着要不要再趁机往长安城里添一把火,却又想想大家都不是蠢人,这个时候多动也就等于多错,还不如静观其变。

  而在她一路想着长安城中进程的时候,相州的消息也被改头换面的席应给送了过来。

  在众人的饭后谈资中本应该远遁关外的席应,自然不能再像此前一样身着青衣,甚至让他的紫气天罗功法形成瞳孔的特殊特征。

  否则按照传闻中的说法,宋缺便应该杀个回马枪了。

  但他也没按照此前躲避宇文阀查探时候的样子穿个女装,而是仗着此时是冬日,将自己往安隆的方向打扮,最后倒腾成了个身形敦实的车夫模样。

  “这位狄军师实在是个人物,”车马在雪地上飞快驰行,席应翻阅着下属送来的快马飞信,将与相州相关的部分递给了戚寻,“相州之地,位处黄河以北,笼辖了清河、阳平、安阳这些重镇,北慑定州冀州营州一带,尉迟迥胞弟之子又代为管辖青州胶州光州这些地方,这个范围不小。”

  “此地多的是北齐新亡不服管教之人,宇文赟将收拢事项尽数交托给尉迟迥来处置,对应的便是此地屯兵人数着实不少。要我说尉迟迥何止是个兵马大元帅,便说是个土皇帝也不为过。”

  “这样的人若要遴选出个幕僚,不说过五关斩六将了,经过的手续关卡必然不少,也罕有将信任胶交托给外人的情况。但偏偏也不过是一月光景,这位狄军师做到了,甚至让尉迟迥对他信赖有加。”

  “相州大权倒是还在尉迟迥的手中,但冀州瀛洲一带的内政庶务却都尽数被交托到了这位狄军师手里。”

  “冀州瀛洲,渤海湾啊……”戚寻唇角露出了一点笑容。

  宋家

  军的水师是一支很特别的力量。

  这支力量在隋末的时候可以拿下南海派,控住一条退路,发兵的主力则随同寇仲一道逆江而上进攻辅公佑的队伍,可见水性不差。

  现在既然要拿山东地界,便也的确可以走莱州湾渤海湾一带登录。

  狄飞惊一边获取尉迟迥的信任,一边以坐镇后方的架势示意自己绝无夺权之心,却实则拿捏住了一出相当致命的要害之地,果然是好谋算。

  “你此前说,你在尉迟迥身边留了人,便是这位?”祝玉妍留意到了戚寻神情中的异样,出声问道。

  “若非如此,他的来历不是早应该被人查出来了么?”戚寻回问道。

  她这话一出,席应原本还想念出的此人来历不明的话又给吞了回去,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何在他收到的消息中,狄飞惊会被净念禅宗一度追查过下落,这么一想,他还真是在戚寻打上净念禅院的那件事后才出现的。

  “那他能有此等过目不忘,管理庶务有若可以一心二用的本事,却此前完全没有传出任何的声名便可以理解了。”席应摇头感慨道,“不过尉迟迥也实在是个心大之人,这样的本事人也敢在不明身家背景的时候启用,还是重用,这种决策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不知道戚姑娘能否给我解惑,他要用什么理由才能混到这个位置?”

  “尉迟迥的长史是什么人?”戚寻一边看着送来的消息上一边回道。

  “小御正崔达弩。”席应想了想后回道。

  “尉迟迥今年年岁几何?”

  席应掰着手指算了算,“六十又三。”

  “尉迟迥年过六十精力衰退,却督兵在外,不得不任用崔达弩这样没甚本事的齐人,放在长史这个位置上,可见尉迟迥想以齐人代管齐地的想法已经毫不掩饰了,这是无能的情况下才会做出的被迫之举。”

  “若在此情况下有人能帮着他处理妥当事务,又不涉军事,不领军职,随时可以将此人打回原型,这种帮手便是个敌方派过来的卧底,也大可以先用着就是。”

  但狄飞惊是不必有实权也可以开展他的行动的。

  他的差事办理得越是漂亮,也便越是体现出崔达弩这样的人言行无状,甚至是无知,也就能一步步地影响到尉迟迥的行动。

  自相州后退到冀州瀛洲之地,也同样是一步以退为进的妙招。

  一旦宋缺这边的行动不曾失手,必然与尉迟迥留守相州势力隔黄河对峙,走冀州越黄河也好,走渤海湾入瀛洲也罢,都是一步快棋。

  戚寻总觉得如今的狄飞惊所做的还不只是在席应这里收到的消息中所写的,在给人当个好用的公差苦力而已。

  苏梦枕何以将狄飞惊视为平生难寻,一旦无法联手便必定要铲除的对手,正因为此人对细枝末节的把控有种静水深流无声渗漏之感。

  别看他现在什么都没从尉迟迥的手里要,甚至充分发挥了他给人当二把手的经验,但真到他动手去讨要的时候便很危险了。

  何况他还是抱着影响到尉迟迥出兵的目的而来的……

  马车过相州,只在过尉迟迥开府的时候稍事绕了一圈。

  戚寻看了看此地还并没有什么出兵征兆,来往的多是些身形单薄的小吏,便没在此地多做停留,而是转道去了狄飞惊如今暂居的冀州长乐郡。

  比起寻常的北齐覆灭后跻身北周门庭的官员,狄飞惊并无一个官职在挂,只从尉迟迥的相州总管和柱国大将军开府之下领了个军师别名,于是住所也看起来并不怎么出奇。

  不过到底还是要显出一点与寻常官吏之间区别的,否则政令措施的推行只怕也不一定被人听得进去。

  戚寻坐在屋顶上听了会儿

  壁角,发觉狄飞惊倒也不愧是狄飞惊,朝他上报消息的属官在与他说事的时候,在话中油然露出了几分尊崇之意来。

  等到退出去后,这人关上房门的行动里也透着十成的恭顺。

  至于是打服的还是靠着人格魅力折服,戚寻又没在狄飞惊这里安装个监控,自然不知道这档子事。

  等人走了她这才翻身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堂而皇之地踏入了屋内。

  毕竟是两州之地,加上其中又一度有王朝兴替,摆在狄飞惊案头的卷宗绝不在少数,几乎将屋中的烛光都给包围在了其中。

  苍白俊秀的青年便俯首在桌案之前,执笔落字如飞。

  他刚奇怪推门进来的人何以没有发出任何一个字,又忽然警觉意识到对方居然毫无半点内息泄露出踪迹,这一抬眸间居然看到戚寻站定在了屋中,险些将手中的墨笔落得重了点。

  “狄大军师也是会做出这种失态举动的人吗?”戚寻饶有兴致地搬了张座椅坐下,也免得因为狄飞惊抬头不便的情况下不易对视。

  如今没了狄大堂主这个称呼,她便循着狄飞惊现在的身份叫了句狄大军师,让狄飞惊怎么听都觉得有几分调侃之意。

  大约是因为尉迟迥麾下实在是没有几个可用之人,以狄飞惊的实干能力,尉迟迥简直不想管对方到底是不是卧底,反正能帮他清空多少文书清空多少,在他抵达相州到如今的一个月里,简直是资本家看了都要觉得不忍心的加班模式。

  狄飞惊从这种忙碌之中难得品出了几分脚踏实地之感。

  当然他倒是也不至于忘记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来到尉迟迥麾下,整个南北朝乱世又正当什么时候。

  “戚姑娘不请自来,总不能慌张的机会都不给人。”狄飞惊回道。“不过既然你到了,可见长安城的暗棋已经布下,反倒是我的行动慢了。”

  “狄大军师不像是如此妄自菲薄之人。我瞧着若只是处理这种卷宗,你应当还不至于消瘦到这个程度。”戚寻随手翻阅了两页,便大约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尉迟迥出身行伍,他这官拜大柱国、大前疑之位,乃是因为收复弘农、沙苑、平定萧纪之乱等事,门下多的是一道行军打仗之人。

  若非北周克北齐之战后不久便是宇文赟上位,将北齐规整秩序之事贸然交托给了尉迟迥,此事本是不该他来做的。

  但算起来这些事情比起此前狄飞惊所经手的六分半堂六万老铁的去留和各司其职,又实在不在一个数量级,狄飞惊对此是很驾轻就熟的。

  他如今看起来费心劳力而显得清瘦了几分,总不至于是因为戚寻以押不卢之毒将他控制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让他的脑子不如先前好使。

  显然他还做了点旁的事情,分散掉了他的注意力。

  听到戚寻相问,狄飞惊也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我近来在接触尉迟迥的几个儿子。从他这几个儿子的表现来看,尉迟迥或许如常乐公主所说,是个威震海内的忠烈之臣,他的儿子却不是。若是北周皇室倾颓,或者露出卸磨杀驴的意图,诱导尉迟迥起兵或许不容易,还有可能会暴露我们的目的,让他的几个各自开府的子嗣产生这种想法,进而裹挟这位老父亲一并出兵,却大有可能。”

  “这话怎么说?”

  狄飞惊搁下了手中的墨笔,沉吟了一番后回道:“此事我简述而说吧,尉迟迥的五个子嗣都是一母所出,兄弟之间虽有不睦但还不到为争家产而兄弟阋墙的地步,这五人的性子也很相似,因为母亲是北魏公主,祖母是宇文泰的长姐,合北周北魏之尊崇为一身,在脾气中有些异于常人的傲慢。”

  “但这份傲慢被宇文赟给打破了。”狄飞惊问道:“你既然打长安来便应该知道,宇文赟的其中一位皇后乃是尉迟迥的孙女,

  尉迟顺的女儿?”

  “不错。”戚寻点头应道。

  “那你大约不知道,这位尉迟氏的姑娘原本是嫁给西阳郡公宇文温的,甚至已经成亲了,却在入宫朝见的时候被宇文赟……垂青。”

  狄飞惊垂落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怜悯,又继续说道:“宇文温与其父宇文亮惊闻此事后,便对宇文赟生出了嫌隙,这两人此时的位置也很有趣——

  “北周守卫江淮一带派出了名将韦孝宽,这两人便是他的属官,现在正与南陈隔江对望,而相州距离这支军队不远,负责了一部分后勤物资运送的指责,督办此事的正是尉迟顺。”

  “对尉迟顺来说,多了个皇帝当女婿可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情,谁让五皇后制度还是从宇文赟的手中折腾出来的,五个岳父也不见得能从宇文赟这里得到多少尊重,但跟自己的前女婿低头不见抬头见,却无疑是让他难以忍受之事。”

  “这么看来宇文亮宇文温父子、尉迟顺和他的兄弟、以及陈顼都可以在这些关节上派上用场。”戚寻和狄飞惊对视一眼便知道,这些事情她是实在不必操心的,狄飞惊对此自有主张,届时让安隆与他打个配合就是了。

  他只要打开一个突破口,让尉迟迥的儿子也好本人也好出一次兵,后面的一切便都好说了。

  “我……”

  “我还有一句话想同戚姑娘说。”戚寻刚想开口便先被狄飞惊给打断了。

  身披厚氅的青年眉眼间含着几分愁绪,只是很快冲淡在了他稍显昳丽的五官之中。

  戚寻道:“你先说吧。”

  “我想留在这方地界。”

  狄飞惊语气沉静,这到底是个临时做出的决定,还是他在这一个月内三思而行的结果,好像并不太难推断出来。

  狄飞惊看戚寻没有打岔的意思,便继续说道:“我只是在想,若我还要跟随戚姑娘回去,你当真放心让我依然保留原本的意识吗?如今的大宋一致对外,我掀不起多少波澜,但此前横亘在这里的刺总是存在的。”

  “而戚姑娘的神水宫所在的世界,纵然有你在武林中打出来的影响力,想必你也并不会放心我在其中可能掀起的风浪。”

  狄飞惊眼中的一抹白到发蓝的冷光,被屋中跳动的烛火所浸染,弥漫出一层让人望之心惊的瑰丽之色来,“败了便是败了,狄飞惊心中无怨,但能保留神志做些实事,总比只有见闻不得开口好得多。”

  “我看得出来戚姑娘想力挽狂澜——”

  狄飞惊站起身来。

  他这些时日所收集的卷宗,在一字一句间越发清晰地将这南北朝的乱局铺陈在了他的面前。

  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这甚至是个比之彼时的大宋还要需要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的时代。

  可也或许,他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大义而做这件事的,毕竟昔年他在六分半堂中为雷损马前卒的时候,绝没有什么大义可言。

  他只是低首在戚寻的面前,为自己挣一个清醒的出路,“狄飞惊愿为姑娘驱策。”

  和他上一次默认一般接下了戚寻交托的相州一行的职务不同,这是他正式给出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