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晚, 你还想再见你的养父母一面吗?”这天早上一起散步时,顾昭问虞洛。

  虞洛的脚步慢了下来,看着地上小径光滑的白色鹅卵石。

  “……他们,以后会回枫林星吗?”

  顾昭说:“虞远道经营的潇洒食品有限公司, 被查出来在过去的十几年间, 有着严重的偷税漏税行为, 同时, 潇洒食品旗下多条产线, 都被检测出来含有一种被禁止的成瘾性添加剂。不出意外,他会被判处五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发配到荒芜区开荒。他的夫人也涉及了此案,但是参与度小, 应该只会被判二十年。”

  虞远道偷了十几年的税都好好的,这个节骨眼出了事,被谁查出来不言而喻。

  而顾昭说的“不出意外”, 其实也是在隐晦征询虞洛的意见。

  他之前已经把虞洛是如何流落到枫林星虞家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这孩子的表情有怅然, 却没有惊讶。

  “我早就猜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了。”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在虞萧来了以后,更是一直这么坚信。就是找不到证据。”

  顾昭感觉心脏被谁揪了起来, 有点酸涩:“你没有这找到, 是因为他们以为我和想想死了。怕你的身份曝光以后, 顾家的其他人会找他们把钱全部要回去, 所以费尽心机把你的身世线索全部隐瞒了。”

  虞洛当时失望却又了然的表情他现在还记得,但是虞远道夫妇毕竟养育了虞洛十几年, 顾昭怕他对他们还有一定的感情, 故此在处理这对夫妻的事情上, 还是会来问一下虞洛的意见。

  “他们有说想见我吗?”虞洛问。

  顾昭没打算瞒他:“有。不过基本上每次说完了以后,跟的都是问虞萧的情况,和求你放了他们。”

  “和我想的一样。”虞洛笑了一下,“算了,还是见一面吧。”

  顾昭:“好。”

  于是散完步以后顾昭去军部工作,虞洛则被他的一个下属带着,坐车去了□□虞远道和里李苓的地方。

  夫妻两被关在同一个房间,环境看起来还不错,有个干净的上下铺床,配备了桌子椅子,还有一盆小绿植。

  虞远道一个人霸占了整个桌子,不知道思考着些什么。李苓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单面可视玻璃墙。

  狱监将玻璃墙调整为双面可视,外界的画面和声音一下子传到了死寂的小房间里。

  李苓茫然的双眼陡然聚焦起来,扑倒玻璃上就问虞洛:“你终于来见我们了,萧萧怎么样了,你们没有把他怎么样吧?”

  原本他们知道虞萧和大佬搭上线以后,罪名被取消了,非常开心。虞远道准备让李苓留在首都星陪着儿子,自己回枫林星继续搞事业。

  可后来他先是看到了顾昭盛大的回归典礼,又发现那个救了虞萧的大佬居然是顾翰,顾昭的哥哥,心里就止不住地恐慌。

  听说这两兄弟关系不太好,基本上不见面。可他还是害怕顾昭会通过虞萧无意间查到虞洛身上去,因此又在首都星滞留了两个星期,谁知就大难临头。

  虞远道花钱贿赂了狱警,买到了一点小道消息,说是好像顾昭元帅和顾翰发生了矛盾,顾翰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在军部了。同时还有人看到,顾昭身边最近好像经常跟着一个看起来像高中生的小孩。

  虞远道木然地道了谢,半边身子都没了直觉。

  那颗埋了快要十八年的地雷,还是要被引爆了吗?

  被关押这几天来,他一直在冥思苦想在,怎么能逃出升天,想来想去,还是得利用虞洛。

  虞远道的目光落在正在和李苓交谈的虞洛身上,仔细观察他的神情。

  “虞萧没死。”虞洛回答说,“他的下场多半是要和你们一样了。你们以后还可以在一起,别担心。”

  “我们的下场?我们的下场是怎样?”虞远道也走了过来。

  虞洛看到他们的表情太冷静了,这非常不妙。

  虞洛说:“既然违法了赚取了利润,当然要承担代价,什么代价,相信养父你应该很清楚。”

  听到那两个字,虞远道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你果然都知道了,是要把我们送去荒芜区吗?”

  见虞洛没反应,他立刻拿出之前的准备好的话术,换上了一幅哀求混合着无奈的面容,声色并茂地表演。

  “小洛啊,我知道你有了新的父母,他们还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我和你妈妈比不上。但你刚刚还肯喊我一声‘养父’,我就知道,你肯定还记着我们的养育之恩。我们养了你整整十八年呐!把你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婴儿拉扯到大,这放到哪里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爸爸也不求报答,但你怎么也该顾念一点恩情,不该这么狠心,把我跟你妈妈还有你弟弟送到荒芜区吧,那个鬼地方可比监狱还可怕。”

  李苓在旁边帮腔:“虞洛,你不能这么恩将仇报!你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都喂到狗肚子里了吗?你不肯帮我和你爸的忙就算了,还要害你弟弟?萧萧他还那么年轻,你把他送到荒芜区,是想毁了他一辈子吗?我上次果然没说错,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虞萧他下毒,差点害死我妈妈。”虞洛冰冷地说,“我只恨没亲手杀了他。”

  李苓尖叫:“不可能!萧萧不会做这样的事,你也不许动他!”

  “别说了,闭嘴吧你!”虞远道大力把李苓推到一边,脸上全是恨铁不成钢。这个蠢女人,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用这样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态度和虞洛说话,她以为这还是在家里?任凭她撒泼?

  只会拖后腿,虞远道恨不得撕烂她的嘴。

  他向虞洛赔笑道:“小洛,你妈妈被关在这里太久了,有些精神失常,你体谅一下她的身体,不要把她的胡话放在心上。你怎么可能是白眼狼,你从小到大,都是我和你妈的骄傲啊。”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又情真意切地挤出一连串的泪水来。快要五十岁的老年男人,哭得让人异常心酸。

  “小洛啊,这些天来,爸爸一直很后悔。自从萧萧回来,我们就忽视了你太多,你有怨言也是有道理的。但是你真的要相信,我和你妈妈绝对是爱你的,你不记得了吗,爸爸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你带礼物。你小时候非常想看大象,爸爸还带你去了动物园。”

  虞洛敛哞,也想起了这些事情。

  确实发生过,可又与虞远道说的有些出入。

  虞远道带的那些礼物,都是他去出差时,商业伙伴送给他的土特产,虞远道这些年下来收了不知道有多少,看都看腻了,又出于抠门不想扔掉,于是全部带回来,扔垃圾一样扔给了虞洛。

  至于大象,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确实非常想去看。他考了年纪第一后,鼓起勇气和虞远道李苓说了自己的愿望,他们两却都说没时间,以后再谈。后来还是有个叔叔家的小孩来虞家作客,虞远道问那个小孩想去哪玩,后者说去动物园,虞远道才顺便把他也带去的。

  那天太阳很晒,虞洛跟在一群人后面,看着叔叔家的小孩,被他的爸爸妈妈,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四个人一起簇拥着,看起来像个王子,而自己则是王子后面的灰扑扑的小跟班。

  后来连那个小孩的妈妈都看不下去了,给他买了一根冰激凌,让他多和自己家的小孩玩。

  虞洛不想和那个小孩玩,他嫉妒他。阿姨很好,可这么好的阿姨为什么是别人的妈妈?

  那个漂亮的粉红色冰激凌他没舍得吃,很快融了他一手,衣服上也沾的全是,回去以后还被李苓骂“邋遢”,虞远道也说,“一副没吃过好东西的没出息样子,丢尽了他的脸”。

  当时虞远道嫌弃的脸和现在这张满布泪痕的面容交叠在一起,十八年不被珍惜的时光终究是过去时了。

  “别装了。”虞洛冷笑着说,“如果你当初没收张副官给你的十二亿星币,我或许还会感恩你们从来没尽过心的照顾。可是你们毕竟收下了,还用它治好了你们真正的儿子虞萧的病。所以这只是一场交易,别把它附加上不存在的感情。”

  虞远道又不顾脸面,给他跪下磕头,把头磕的砰砰响,想用道德绑架他,虞洛还是不为所动。

  李苓看不过去,把虞远道拉了起来,“你跪他这个白眼狼做什么,没看他根本不把我们夫妻两放在眼里吗?你还是有点骨气吧。”

  虞远道在地上不肯起来,却转而给了她一巴掌,向虞洛哭诉,“小洛,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肯定是你妈妈之前伤透了你的心。一直以来我都劝她对你好一点,可她不肯听,她怕对你好了,对躺在病床上的虞萧不公平。就连我想偷偷对你好,也被她拦住了。但我真的很爱你,你相信我!我可以把所有的产业全部给你继承,我这就和她离婚,我也会解除和虞萧的父子关系,从今以后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别把我送去荒芜区,爸爸求求你!”

  虞远道现在心里只有无数的后悔,要是他能对虞洛好点就好了。

  其实虞洛刚被收养的几年,他们夫妻两害怕顾昭还会生还,对虞洛还是很尽心照顾的。但是后面确信顾昭已死,就不再在乎他了。

  虞远道悔恨得恨不得穿越回二十年前,锤死以前短视的自己。

  对虞洛上点心能怎么样,那么个小孩子,又不费多少功夫。哪怕对他稍微好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李苓捂着自己的脸,看着虞远道,声音沙哑,“你这就把我和萧萧卖了?虞远道,你不是人!你不配做男人,你不是东西!”

  她转向虞洛,“毕竟大家认识一场,虞洛,我不求你放过我,我也知道你不会放过我。我只求你要流放,把我们一家三口一起流放去荒芜区。你看看这个男人对我的态度,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会真心对你好吧?”

  虞远道不磕头了,从地上站起来,暴怒地冲向李苓,和她厮打起来,“你他妈的,你这个蠢货,不帮我就算了,还扯我的后腿。拖我下水有什么好处?要是我能脱罪,以后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到时候花钱把你和萧萧都赎出来。现在全被你毁了!我当初为什么瞎了眼和你这个蠢货结婚,这二十几年你没帮上我一点忙,反而每天都被你恶心!”

  他似乎也从虞洛漠然的态度中,看透虞洛并不会帮他了,破罐子破摔起来,两人在窄小的房间里扭打。

  李苓不甘示弱地打回去,力气不够,她就用牙齿撕咬,把虞远道痛的嗷嗷叫。这是她在荒芜区学到的阴私手段,时隔二十年终于又用了出来。

  李苓心中无限畅快,充满了报复欲,自从出了荒芜区,二十几年来郁结的痛苦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她和虞远道是在荒芜区认识并且结为夫妻的。虞远道长得不高,身材瘦弱,总是被人欺负。而她则身体健壮,看不下去保护了他。

  虞远道曾经发过誓要对她好一辈子,可是自从从荒芜区出来以后,她的所有好处在文明区通通消失。力气大能干活变成了野蛮,爽朗变成了粗俗。她比不上城市里那些优雅的太太小姐们,永远被排斥与名流社交圈之外,也无法拦着虞远道借着做生意的机会和无数美女不清不楚,只能在家里恨的眼睛滴血。

  李苓的上半生生活艰苦,可她靠自己的本事开荒养活自己,下半辈子物质条件丰富,却永远活在别人的嘲笑和看不起之下。

  虞洛这孩子,她承认她亏待了他。因为他从小就那么漂亮,那么懂礼貌,所有人见了都夸,还在背地里说,“这妈看着不怎么样,怎么教出来的孩子却这样好”。虞洛一看就是所谓的“高贵”血统生出来的后代,和她这个荒芜区的土著是那么的不同,李苓每每看到他,就控制不住的自卑。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又发现,她自己的孩子虞萧,相貌平凡,天资普通,即使她花费心血给他聘请了再多的专业家教,他的成绩还是比不上虞洛,这就让她更为不平衡。

  暴怒的她忍不住对虞洛施以精神虐待,看到小小的虞洛努力讨好她的样子,她终于舒服了一点,半夜里又觉得自己可悲。

  要是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有一天她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如果没有虞洛,她和虞远道就还是在荒芜区挣扎求生,她会平静地接受虞萧的普通,也就不用忍受这一切的痛苦。

  这个想法出现后,她把虞洛彻底划分出了“自己的孩子”这个范畴,再也没有给过他一丝一毫的真心。

  而如今,可笑的是,还是托虞洛的福,她终于又有了回到荒芜区的机会。

  她的一生,都因虞洛而改变。

  “哈哈哈哈……”李苓把虞远道摔在了地上,却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转身再次走到玻璃墙面前,对平静地站在那里,围观了一场闹剧的虞洛道谢,“我真的要感谢你,虞洛。感谢你又让我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荒芜区,多美好的地方啊!”

  虞远道被被打的满嘴是血,看神经病一样的看着她:“疯子吧!鬼都不去地方。”

  “是吗,你开心就好。”虞洛淡淡回应。、

  “虞洛。”她又喊他的名字,从记事起,李苓向来喊他的全名。

  “我还要,向你道歉。虽然我知道你并不需要。”李苓又说,“对不起,这些年扭曲的我,让你也过上了扭曲的生活。”

  “……我不配做你妈妈。你还是惩罚我,永远待在荒芜区吧。让我死在那里好了。”

  “……希望你的新爸爸妈妈,对你好。”

  “……为什么不说话?我真恶心,是吧,我也觉得。”

  “……希望我们以后一辈子,再也不见。”

  一直无动于衷的虞洛终于有了答复——“我也是。”

  一段畸形的关系,再也不想遇见。

  作者有话要说:

  和养父母做个了结

  不过不可能就这么便宜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