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着眼,倚在窗边,执教长老递过来的丹药,她吃了,要掀起薄被起身,执教长老重重咳嗽一声,她就把腿收回去,拢着薄被苦笑。
“休息几日吧,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就传来给你。”执教长老捧着一杯温水,摸着她的手,给她送到手心,又护到唇边,像是怕她赌气不喝似的。
明尘笑笑:“我没有什么事……”
“没有事,平白无故地走火入魔了么?”
明尘就不说话了。
年轻的宗主挂念着天衡宗的事,听见仙鹤的起起落落,总觉得有许多事情催逼着她,赶在她身后,她非得跑在前头不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可执教长老送走一只只仙鹤,自顾自地翻阅,也不和她说个好歹,她被凭空隔在了宗门之事的外头,颇感焦灼,怕自己耽误了什么事。
走火入魔吗?她也分不清了,那日内府动乱,看见那小小一团金色灵力缓缓消散,她本该被双修之法牵连直接拖拽内府损伤才是,内府是损伤了,可人都说她是走火入魔,急火攻心,灵力乱流。
感知不到那金色灵力了。她有些恍惚,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境界?没有跌落太多啊,仍然是尊者。难道书上所记载的所谓双修之法的约束都在尊者之下?或是因人与妖的隔阂,并未牵连到她?
可即便如此,她心中也是钝重的一团,总也没什么精神。
有种攥在手里的东西,却被凭空夺走的愤懑。
其实,执教长老后来和定平在外面闲聊,她是听得到的。她们说她孤身一人,狐狸不在了,霜云也不在身侧,还是应该多收几个弟子,亦或是找个仙侣陪伴?总之,不放心她再一个人呆着。
她并不觉得孤身一人有何不好。支持她的人很多,她从来都是这样过,不明白这怎么就成了别人眼里自己走火入魔的原因了。
有个由头也好,免得他们乱想,把天衡宗其他人也惹慌了神。
她并不是……封闭自我,不肯与人沟通的人。她常常与人论道,剖开自我,像每个天衡宗弟子那般议论自己的道心和心魔,教导弟子,解释因果,甚至对一只狐狸也是主动说自己的心魔所在——
狐狸啊,她很回避提她的狐狸,主动被她驯化的小狐狸,在她面前总是故作正经又那般不知羞,毫无提防,也不怕她嘲笑它,就开诚布公地说着些古怪的话。
是她养着的,乖顺听话,尾巴摇曳,连内府都要敞开了给她看,着急地说真相,说不出口,千百次被她扔在各个地方,又千方百计地跑回她身边来。被责罚,就开心,说要被杀,也开心——
好像到狐狸面前,什么难处都不值一提。
痛苦于她说要杀它,自己还在挣扎,狐狸便开心地摇起尾巴,好呀好呀。
痛苦于她说要利用它,自己心有不忍,狐狸又高兴得抱住她,被利用好呀,我正要如此。
扯过被子,却怎么也不觉暖,内府中灵力再次涌动,她运转心法,却有些无力,只好摸着窗户,轻叩几声,求来执教长老帮她。
“灵力乱动了么?是想到什么事了?和我说说,或可为你开解。”执教长老掀开被子,明尘的手冰凉。
“我后悔了……”
蒙眼的布条上,洇开两道浅浅的血痕。
“后悔什么?”
“我不该——”她开了个头,便说不下去了,顿住片刻,换了个话题道,“我若说,狐王可能没死呢?”
执教长老蓦地一惊:“怎么可能?”
明尘抿着唇笑了笑:“我也只是说可能——我心里总是不太踏实。”
“过了这么久……我也觉得像是一场梦,我未曾亲自去灵海,听见你们说,我都不敢信狐王死了,但若是你一人看错,倒还情有可原,那时宗门弟子都在看,总不会有错吧!”
执教长老以为明尘是精神绷紧所以恍惚,宽慰了一会儿,又去摘她蒙眼的布条:“莫要乱想了,你的伤口这么多年都未好,就是心事过重,总是流泪……”
明尘却按住了她的手,摇摇头:“我自己解,丑呢。”
执教长老便给她掖紧被子:“若有心事未解,还是与人说出来的好,否则郁结于心,对你恢复也是不好。”
正说话的时候,外头忽然飘来一只仙鹤,径自落在窗边。
执教长老蹙眉道:“还有没有规矩,怎么就这么——”
明尘已经伸手去接了:“是霜云的仙鹤,或许有什么急事。”
执教长老听见是霜云,便说:“叫她快些回来吧,你身边总要有个弟子的,她性子稳重,可年纪还小,在身边多留几年。”
明尘正在拆玉简:“霜云不是爱与人议论道心的性子,虽然已经有所改变了,但还是冷情,想叫她多历练一些。”
她如何,很少与霜云讲。难得说了,霜云却提起程锦朝来。
那只狐狸是霜云医术的老师,很有感情,听人说是自己把狐狸推进去杀了,和她难免有些隔阂。
玉简拆开,明尘自顾自地翻阅起来。
霜云禀报说,竜州固元城,她还没出去找到扶柒,便在城主府门口捡到了程锦朝。
若说别的弟子可能看走眼,霜云却是不可能。她说是程锦朝……
内府中,那金色灵力依然渺渺不可寻。
又继续读下去,霜云道,程锦朝重伤昏迷,似乎内府受伤,请求派遣弟子将这狐狸接回去,扶柒便由她继续寻找。
霜云出去办事也是走流程,回来的禀报不会直接到她这里,但是若有极为紧要的事,作为宗主的弟子,也可以直接命仙鹤冲到宗主窗边扔到宗主手里。若说走流程的玉简或许还有误读的情况,直接冲过来的,便是霜云的原话了。
明尘面色苍白,忽然掀起被子起来,执教长老按不住,便见明尘扯下了蒙眼的布条,换了新的,重重地呼吸几下,拿过她漆黑的长剑便要往外走。
执教长老连道:“发生了什么!”
“我要去趟固元城,劳烦前辈代为管理宗门事务。”
执教长老猛地一拉,扯住了明尘的袖子道:“坐在这里养伤,有什么事,只管派人去,不必事事躬亲。”
“我得去。”
可也没交代前因,她是宗主,无须对谁交代,只坚定地说了,执教长老只好抽回手去:“何时回来?”
“等我传信。”
固元城内,定农探头探脑,想去看看程锦朝,然而霜云却摇着头,说闲杂人等不要打扰病人。霜云掌握医术,定农不敢忤逆,心里想着关于宗主身边那只狐狸的事情,他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不知道一只妖是如何取得那位宗主的信任的。
而且,又听说了宗主亲自杀了她身边的狐妖的事,连带着狐王的死讯一起传来,好像刻章似的把宗主除妖的决心烙在每个人身上。
然而程锦朝却活着,那时那么大的阵势都没死么?难道狐王也活着不成?
心里百转千回,却也知道事关重大,也没说什么,只听霜云安排。
程锦朝昏迷不醒,霜云把消息直接送到明尘面前后,自去忙碌寻找扶柒的事情。
又问了几个本地人,见过扶柒的人说,似乎还带着一个村里来的少女,少女背着背篓,在哪里哪里换了东西。她便一一查探,找到一位手抖得几乎不能做活的老篾匠,说是他认识那少女,常常替她保管东西。
“就是村里来的。”
“哪个村?”
“不记得了,说是,南边林子里,一个住着。”
“叫什么名字?”
“九九。”
再多的,便问不出来了。
她带着这些线索,坐在灯下研究。她去过客栈,饭堂,街头,城门口,只知道扶柒出了一下城,便又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叫九九的少女回来了,这少女常常进城换东西,换些盐和布,灵巧聪明,父母双亡。扶柒带着少女去吃饭,那少女吃得很多……
关键是,那少女是谁呢?之后扶柒带着少女出了城,进了森林,人就不见了。
“九九……九九……”她咀嚼着这个名字,喃喃低语。
忽然一声闷哼。
她侧耳一看,瞥见程锦朝似乎微微屈身,正要咳嗽。
把思绪扔在一边,她急忙托住程锦朝后背,让她微微欠身,咳嗽了几声出来,眼皮低垂,身子也颤抖着,呼出几口浊气。
“你还好么?”霜云问道。
在程锦朝耳朵里,朦朦胧胧的,几乎没听清这句,仿佛隔着窗户,耳朵微微动了动,沉重的眼皮竭力抬起来,方才内府中颇有些异动,好像那蓝色灵力渐渐变多了似的,滋养着受伤的内府,她才幽幽转醒。
便听见朦胧的“九九”什么的,以为还在狐王身边,急得便要张口说什么,一口气没有喘上来。
被霜云窝了好一会儿,湿润的眼睛才找回视觉,缓缓聚焦,看见了新的衣裳,有淡淡的血痕,却很干燥,面前是一床轻盈的被子,再远些,是天衡宗弟子服的衣角。
眼神终于挪到了霜云面前,停留片刻,嘴唇才缓缓张开:“啊……霜云。”
太好了。
霜云道:“你伤得很重,外伤,内伤……我说不清楚。”
她本来要说自己给宗主报告回去了,可怕程锦朝情绪激动起来,便没说什么。
程锦朝眼神又涣散了一下,右手缓缓掐向自己的腿,想起自己刚才听见的:“我……听见,九九……”
“嗯?你也知道她么?”
“你……”
“是这样,固元城的驻守弟子扶柒不见了,据人说,是跟一个叫九九的少女出了城,便没再回来过,”霜云利落地解释完,她又不擅照顾人,直接问道,“你知道什么吗?”
“是……戴帽子,背着些野物的……女孩……”
霜云顾不上其他,捏住程锦朝肩膀:“是!你知道什么?”
“古蛟王……”
“古蛟王?”
程锦朝眼神又涣散了下去,她虚弱得随时都会昏倒,却还是捏着自己的大腿维持片刻清明,恍惚了很一会儿,忽然问道:“宗主呢?”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在天衡宗。
霜云道:“你说说九九。”
“啊……”程锦朝想起来了,耳朵似乎终于好了,眼神也变得清透起来,她立即探视内府,空荡荡的内府,那一团金色灵力安静地蜷缩,被一道温柔的蓝色灵力包裹。
推开霜云,自己挥着胳膊要起身,却失败了,只好又扶着霜云的手臂回想了一下,脑子终于动了起来。
扶柒,九九?
“古蛟王……叫九九,是,竜州的,大妖怪,”程锦朝扶着头,“我好想吐——”
霜云用脚勾过痰盂,程锦朝屈身,却没吐出什么,只用力扶着痰盂的边缘,定定地呆了会儿,忍了回去。
“我要见宗主……”
再抬起头,已经平静下来。
“我得先去找扶柒,我给宗主传了信,可能会有人来接你回宗。”
“我们在哪里?”程锦朝这才意识到不太对。
“固元城,城主府。”
“我要见宗主。”她忽然抬起虚弱的手臂,去够霜云桌上的玉简,预备自己写封信。
没走两步,就跌了下去,霜云扶着她道:“那古蛟王有多强,是何种脾性,你能猜出它的路线么?”
程锦朝掐着眉心,头痛眩晕让她说不出的痛苦,内府中的灵力虚弱得她坐也坐不稳,可她心急如焚,非得现在把开天圣书献给明尘不可,还得把自己最新的消息告诉明尘,狐王已经拿到了最后的吞天神书碎片,只差炼化。
可一个弟子的性命,并不比这些更轻贱。
她皱眉苦想片刻,还是跪在痰盂旁,吐出几口浊血来。
“与我……与我说说,扶柒的事情……”
吐出浊血被洁净的血液覆盖,程锦朝捂住口鼻,听霜云交代了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