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柒眨眨眼,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我要挟持你了。”古蛟王低声道，右手一伸，拖住扶柒的腰。
那腰上的手泛出金属般冷厉的青,钩爪隐隐可见。
不远处的明尘虽然不知道这边都发生了什么,却听得见对话，也没着急把古蛟王砍了，感知中，扶柒还是囫囵个,连个精神萎靡都没有,相反，那妖却是有些萎靡，像是长久压抑着什么，吞噬的那团黑洞缩得很小。
她收回剑，也顾不上那边是不是要挟持,一道惊雷炸开二人,身形一闪，就把还没来得及变作原形的古蛟王拎在手里了。
炸开的时候，古蛟分明就松开手,扶柒一点儿伤也没有，根本不是挟持,更像是在逗一逗扶柒。
手里这古蛟化形了一半,沉甸甸地在手里蜷着，似乎认命了，一点儿挣扎也没有。
被捏牢了,这小妖怪才清清嗓子,试探着问道：“我能死回祖地里去么？”
明尘：“……”
还是头一次听这样的请求。
按她本意,其实并不想杀了这只蛟。
荒山宗的老龙,严格意义上也是妖，不过祖上跪得快，从蛟化龙，就归荒山宗养活。因不能再食人精血，就只能靠一些灵气滋补，灵草丹药等修炼，一代一代衰微。但祖上都决定被驯服了，后代也不知道祖先的威风，以为这是自家的宿命，就那么在宗派里混吃等死，也不知哪一代就会彻底消失——对于这种强大的妖类，若投降，命运便是走向衰微。
但立场不同，不投降，她就杀。
此时古蛟倒是先跪了，又铁骨铮铮地求死，明尘暂且还没反应过来。
她竟还不知道竜州居然还有古蛟！以为这一族早就灭了，冷不丁地碰上一头，又是可能会被驯服的，便起了心思。
那扶柒，她要好好责问一番了，这么多天，同吃同住，被哄骗得在森林里绕了这么多日，一个真人境界的修真者，扔下驻守的城不管，还迷路了不说，长了一双眼却分辨不出人和妖！
可扶柒当下，怔了半晌没说话，低着头扯衣裳，扯腰带，又摸玉符，在明尘耳朵里便是一只声音细碎的小耗子，颇为无奈，也不好当场责罚。
只又把古蛟拎了拎：“化作原形我看看。”
“干嘛？”古蛟王很诧异一个瞎子要“看”什么。
明尘面色一冷，古蛟王立即顺滑地出溜下去，瞥一眼角落里低头不说话的扶柒，昂起头来。
森林中密密麻麻的树冠中猛地扎出一只硕大的脑袋，一对仿佛深海珊瑚般的深灰的角顶着叶子，扑簌簌地溅起飞鸟，一对深黄的竖瞳定睛在天上，倒映着缓缓飘过的流云。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倏地扎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披着坚硬的深黑鳞甲，尾巴尖上是长长的马鬃一般柔顺的长毛，微微一翘，扇起一阵小风。
大脑袋又突然沉下树林去。
古蛟王把脑袋搁在前爪上，俯伏着等瞎子检阅。
明尘自然是看不见的，却能从它化作原形的灵力流动中察觉出一些东西，但也不点明。朝扶柒的方向道：“扶柒，来。”
扶柒便来了，仍然低着头，只能看见古蛟王的爪子，坚硬锋利，每一根爪子都像开了刃的刀，深深地割进泥土中。
明尘道：“你驯化这只古蛟，带回宗门，我就不追究你的责任。”
古蛟王立即昂起她的大脑袋：“什么？”
扶柒眨眨眼，颇为吃惊：“宗主……”
明尘对妖的态度格外傲慢，根本不会去听古蛟王的意见，满脸都是管你愿不愿意被驯化，我是在给我宗弟子安排任务，你不被驯化就去死的表情。
古蛟王却伸出爪子要反对：“不成！我不去你们天衡宗，我还要看家呢——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了，我不看守祖地，没有别的古蛟了！”
明尘道：“扶柒，你听见了吗？”
扶柒看着旁边张牙舞爪极力发出噪音的古蛟，又看着明尘波澜不惊的脸，结结巴巴起来：“宗主……我……我恐怕不能……”
“你杀了我吧！我不走！我不走！”古蛟王完全不听，明尘被烦得没有办法，道，“那我去炸了你的祖地。”
古蛟王瞠目结舌，尾巴翘起来好长时间，最后重重地落下，激烈地晃着脑袋反对：“恶魔！恶霸！我都！我都约束我手下不侵扰你们，你就要把我捉走！恶霸！”
她越来越着急，毕竟还是年轻的妖，还没学会太多骂人的词，又看看一旁不吭声的扶柒，迁怒骂：“你也是！流氓！匪徒！你们这些人，欺软怕硬，有本事驯服狐王去啊，呜呜呜呜呜呜呜不公平……”
归一嚎啕大哭，一头蛟龙哭起来的动静震天动地，连固元城都为之微微颤抖，明尘捂着耳朵都觉得吵闹，扶柒却咬咬牙，猛地大喊道：“听我说！”
古蛟王停了一下。
扶柒道：“我会详细地给你解释清楚，为什么，来我们天衡宗是最好的选择——”
像是明尘给了她一个命题，要她作文，扶柒要说些论据支撑这个命题，张开手要说话，复杂的心绪又涌上来，又瞥向明尘，明尘抱着手站在一边。
“你解释。”古蛟王道。
“你哄骗我，在林子里绕了这么久，害我要被罚。你要是跟我走，我就不用被罚了。”扶柒想了半晌，还是没有对着古蛟说什么天衡宗对妖族的清洗，说什么没有选择之类的。
古蛟王愣了一下，又呜哇大哭起来：“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把你绕住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狐王嘛。”
明尘道：“狐王也在竜州么？你拖住扶柒，是因它不久前还在这附近，你怕扶柒发现？”
古蛟王意识到自己一下子把狐王卖了，可话赶话到了这份上，她否认也不好了，只微弱地哼哼了几声。
理直气壮的哭声立马就削弱了七分，明尘道：“我想也是，我不在乎。”
“你不杀她么？”
“杀不了啊现在。”明尘仍然抱着手。
扶柒却无比震惊，狐王不是死了么？为什么如今又在竜州？宗主也早知道此事？九——古蛟王把自己绕在树林里是为了遮掩狐王的踪迹？
错上加错了，她面色惨白，要说什么，却听见了明尘那一串话。
那还是明尘吗？杀妖情绪最为激烈的明尘，明知狐王就在不远处，却不去追杀，还说什么不在乎？
有许多困惑萦绕在心头，古蛟王却和明尘搭腔了：“你早说呀，那我就不会拖着她了嘛，那我不犯错，我偷偷藏着，你说你是不是也找不到我，就不用把我带去天衡宗……”
“可你已经对不起她了，我要狠狠责罚她。”
巨大的蛟龙耷拉下脑袋：“你真是小心眼的宗主，你不能直接赦免她吗？”
“不能。”
“那，那你不还是，强抢民女。”
扶柒想笑，可此时笑也不合适，便憋住了。可笑这东西越憋越厉害，她忍不住噗嗤一声。
明尘道：“你来跟它聊明白，打也可以，杀也可以，总之，明天早上，我在固元城等你。若不见你踪迹，我会有些办法。”
这话，就是威胁，古蛟王气得又用了个词：“横征暴敛！”
扶柒本该再笑一下，此时都变成了苦笑，明尘打定主意要收这只蛟了，叫她将功补过，她很想逃避，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明尘就那么离开了，古蛟王等着她说话，她坐在树根上，抱着胳膊把脸垂下。
“你怎么不说话？”还是古蛟先开口，把大脑袋只往她面前凑。
“骗子。”
“是你自己学艺不精，分辨不出来。我要跑了。”
“那宗主烧了你的祖地。”扶柒说气话。
“天衡宗便是强盗的宗派吧！”
一来一回，一人一妖都生气了。古蛟王再次变回人形，靠在另一棵树上抱着胳膊打盹。
其实跑不了了，她也不会有后嗣，也没什么修炼的空间。
其实她没有骗扶柒，她就是父母双亡，独身居住，她就是去换些盐布过生活，她经常进城换取许多东西，她的确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
算了，身为妖么，总是身不由己的。
世道就是这么规定的，吃人才能活，多少有些可悲。
明尘到达固元城的时候，是一个下午。
霜云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
因为她来了，是直接从空中落下，提着剑，像是要杀戮什么似的面色冷峻，雷光从云层中撕开，垂脸朝着霜云，问道：“狐狸呢？”
“在屋里。”
那时候，明尘虽然面色冷峻，但比起之后，还能算是“和颜悦色”。
听见了明尘的动静，不用她喊，程锦朝就自己出来，在院子里跪下了。
明尘站在屋顶，那时表情居然柔和了些，温声问道：“那日灵海，你和狐王消失之后，发生了什么，长话短说。”
四周陡然伸出屏障，隔开了外界的杂音，院子中只有霜云，程锦朝，还有明尘。
难道在院子中审讯？霜云先道：“宗主，她受伤很重，外头有些凉，或者我们进屋去呢？”
“不必，就在这里。”
剑尖一抖，她看见明尘持剑站着，俨然是一副要随时格杀了程锦朝的神情。
难道从前的从前，宗主对程锦朝的偏爱和温柔，都是用以伪装的？实际上宗主每时每刻都想着要把程锦朝挖心掏肺地杀了不可？或者说，原来这才是宗主真正的态度么？
她恨程锦朝？可北州的那些事……霜云困惑了。
程锦朝跪在院子里，像雨夜生下来的孱弱的狗崽，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声音也在发抖：“我昏过去了，消失后，和狐王在竜州林子里。吃生食饮血，恢复体力。遇见了古蛟王，古蛟王要我俩滚——”
“再简单些。”明尘打断了程锦朝的叙述，在从前可从来没有这样不耐过！
霜云悚然而惊，思考着一会儿自己是要求情，还是要劝程锦朝想开些？
“我和狐王争执，然后，我和她商议，我把吞天神书碎片给了她，我昏过去，她把我扔在城主府门口。”程锦朝倒像个不怕死的，一口气陈明了自己的罪状。
霜云向来波澜不惊，此时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吞天神书碎片！据说最后一片吞天神书碎片在程锦朝身上，那程锦朝给了狐王，狐王不就收集齐了么！这！
她觉得程锦朝可能会死在今日，求情的话也说不出。
明尘果然抿着唇，冷淡变作暴怒：“你把碎片主动交了出去？”
“是。”
“你知不知道我的灵力和你牵扯着，你这动静让我受了重伤，我现在也不能去追击狐王？”
“……不知。”程锦朝惶惑地抬脸，可明尘再没给她打量自己的机会。
剑光陡然一闪，明尘一剑刺了过来。
程锦朝滚了一下，剑气直接穿破身后的一大片地砖，统统碎成了齑粉。
明尘落在院子中，长剑一抖变成她的竹杖，猛地抬起来，朝着程锦朝的脸就抽了下去。
霜云捂着脸，还没回过神，程锦朝接了那一记，脸颊登时红肿起来。
明尘的怒火犹如暴风雨一般，统统落在了程锦朝身上。
她在指缝中看见本就受了重伤的程锦朝被竹杖抽得皮开肉绽，偶尔因为怒火打歪，竹杖砸过的地方统统碎了！
明尘一探手，扯起了狐狸的头发，拖在身前。
霜云感觉自己都疼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觉周身发冷。
程锦朝仿佛一块破布，被摔在墙上，明尘面色森然，拖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按在墙上，伴随着竹杖抽打，程锦朝像是被折断了一半，每次微微动一下，就会引起数十次的抽打。
霜云终于看不下去了。
即便是吞天神书的碎片给出去了，事已至此，打死狐狸又如何呢？
打死她，碎片也回不来了，此时此刻，明尘只是在发泄怒火吧？可是，之前是明尘对狐狸那么好，在灵海把狐狸推出去杀死她了，为什么要这样虐待呢？直接杀了不好么？
程锦朝虽然碎片这事不好，可她没有做过什么对她不好的事。
即便是全宗人都要谴责，她霜云也没有立场的。
她终于大着胆子冲了上前，一下拽住了明尘的竹杖。
那力道太大了，连自己都被拖着晃了好一下。
程锦朝已经血痕累累地蜷缩在地，一动不动了，甚至不知是死是活。
她跪在明尘脚前，死死拽住竹杖：“宗主……你杀了她吧，别打了……”
在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时候，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对错这回事总是恍惚的，关键时刻却还是感情，她自以为是没有什么人情世故的人，此时此刻还是哭得不停。
她目睹了一场可怕的凌虐，在那一刻，她产生了许多许多同情。
人世间的正常感情和她交汇了。
“她伤得很重……”霜云拽着那仍然冷硬不肯转动半分的竹杖，仰脸望着明尘。
明尘用那沾满鲜血的手抚摸她的脸颊。血是热的，霜云开始害怕明尘，在那被蒙着的双眼和冷情的嘴唇展现出的淡然背后，是什么可怕的性格呢？
这是她的师尊啊！
“霜云。”
“宗主，求你，别打了。”
“与你无关，出去。”
明尘松开她，侧身要她离开院子，手中仍然紧紧攥着她的竹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