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慢悠悠走出百万花田,继续前行,是向上的山道,要一步步爬上去,车就停在了山下。
山中水汽充沛,浓荫遮天蔽日,夏季天气又多变,不知何时下过的雨,久久不干,在山路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
中间砌好的一长条石阶,也湿滑得孟舟都走得有些艰难,更不用说眼睛不便的江星野,走一步,停三息,落稳了才继续。
孟舟嫌他磨蹭,他也不反驳,不求助,仿佛被之前的拒绝伤了心,只缩起眼角,垂头叹气,好可怜。
实在拿人没办法,孟舟只好蹲下来,恶声恶气道:“快点上来,你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他背对着江星野,没有看见这人倏忽而逝的得逞笑容。
江星野爬上孟舟的背,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看起来挺清瘦一人,背起来却是沉甸甸的。
他把盲杖交给孟舟作登山杖,才娓娓道来,说秦知俊和车若先行一步,是去山腰的目的地做准备了。估计是看孟舟路上态度不善,怕他挑剔,赶紧去检查一下之前的安排有没有疏漏。
“这么说,你们的秘密花园不是指山下那片花田,是指上面?”
“你也可以认为,整座山都是秘密花园。”
孟舟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四处乱瞟,越看越惊疑。
这片山头,是东越市天溪山群峰中普通的一座,和游客众多的主峰不同,这里人烟罕至,少为人知。
90年代,这里曾经小热过一把。那时全国涌起温泉热,这风吹到东越市,当地人也不能免俗,纷纷寻找温泉,投资酒店,好巧不巧,这山上就有不少天然温泉。
于是,大批温泉酒店兴建起来,遍布青山。
其中占据最佳泉眼和位置的,当属“花泉行馆”。那时进花泉行馆可不容易,因为太火爆,行馆很快变成私人会所模式,只招待有权有势的贵客。
当年孟舟的爷爷便是常客之一,逢年过节,爷爷总要聚集一大家子,去花泉行馆度假玩乐。
在花泉行馆,夜晚好像永不落幕,好吃的、好玩的像泉水一样在孟舟眼前肆意流淌,令年幼的他大呼小叫,应接不暇。
那会儿他还年纪小,还不知道自己爷爷是什么人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老孟家可以畅通无阻玩遍花泉行馆,不用花一分钱。
孟舟只觉得这里很好玩,回校后,意犹未尽地和同学说起这些,邀他们下次一起去,大家却骂他臭显摆,说花泉行馆一般人根本进不去。
等他长大明白这些时,父亲孟远帆已经和爷爷断绝关系,那些富贵浮云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是一条野狗罢了。
不过,这股温泉热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也是稍纵即逝的一朵浪花,不久山上的酒店就纷纷关闭,花泉行馆坚持到最后,还是没能挺过去。
孟舟背着江星野,气喘吁吁踏上最后一级石阶,额头的汗水正要滑落,便被背上的人拭去。
他抬头,望见眼前簇新的“花泉行馆”招牌,愣住了。
山风忽然间大了,扑在脸上,一股凉意。他久久不动,倒是背上的江星野主动下来,问他怎么了。
“我记得花泉行馆倒闭很久了,原来是被你们盘下来了?”孟舟喃喃问道。
江星野颔首道:“倒闭的地方,隐秘。”
选在这个盛极一时,却最终被人遗忘的地方交易,不得不说确实“匠心独运”,设施齐全,又隐蔽在山中,就算不小心被发现,也可以谎称是私人庄园、私人娱乐。
孟舟忽然笑了,那笑容很快被山风吹落,只剩下骄阳下一片晃眼的惘然。
原来根本不用装什么通讯器、定位设备,他的记忆就是最佳定位。
江星野慢悠悠走到前面去了,像是来郊游的,随口说道:“孟先生是不是以前来过这?公司之前调查过,这个行馆经过几次转手,价格很低,也没什么人记得,点评网站、旅游攻略都没有它的名字,你倒知道这里倒闭蛮久了。”
孟舟顿住脚步。
他清楚,此时应该敷衍过去,否则被秦知俊他们知道他来过,那路上蒙他的眼,不让他看路,就是徒劳一场,必然会有其他更严的手段,防止他掌握的信息太多。甚至可能怀疑他身份有问题。
可话到了嘴边,几度嗫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身份是虚构的,交易也是假的,情话也藏在任务之下吞吞吐吐,无法彻底坦白,唯有两具肉体交叠的真刀真枪,让他对自己的心意有一点依凭。
为这个任务,他已经说过太多虚虚实实的话,在这一刻,在这个和自己童年勾连不清的地方,他不想骗江星野。
这样很不专业吧,算什么金牌线人呢?
孟舟在心里唾弃自己,可人怎么能时时刻刻保持理性,拎得清,拎的谁?谁来拎?
他像被什么催促着,快步向前,赶上前面靠盲杖走路的江星野,攥住男人前后摇晃的手,叫道:“瞎子,我……”
一腔话正要喷涌而出,却被江星野的一根手指拦住,他的手指又变凉了,草木的凉意,抵在孟舟的唇上,像贴上一剂清热解暑的药。
“别说,”江星野摇头,“记住,你从没来过这。”
孟舟一怔,瞎子这是主动替他遮掩,他在保护自己。咽喉蓦地一紧,他艰涩地开口:“可他们要是知道,你撒谎……”
“撒就撒了,又怎么了?我又不是第一次撒谎,”江星野觉得“撒谎”这词有点好笑,笑得眉眼弯起,“你不是老骂我是骗子吗?”
“……哦。”
孟舟听着,怎么觉得他对撒谎还挺自豪的?也对,这人撒谎跟喝水吃饭一样信手拈来,比自己娴熟多了,想来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这样安慰自己,孟舟的心房却仍跟踹了只兔子似的,蹦蹦跳跳真烦人。
“孟先生多担心一下自己吧,三言两语就漏洞百出,”江星野安慰小孩似的,摸摸孟舟的头,“我们恐怕还要在行馆待蛮久哦,你这样真的能行?”
莫名被看扁,孟舟烦躁不已,他平时才不会这样,只是面对江星野,才忍不住想说真话。他挥开男人的手,没好气道:“瞎摸什么,你没听过一句俗语吗?‘男不摸头,女不摸腰’,只有长辈……”
俗语科普还没讲完,他的腰就被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耳边就听江星野轻飘飘说:“那我摸这?”
草,腰更摸不得!
孟舟气急,张口就要咬他耳朵,不料江星野听风辨位,轻巧躲了过去。
一招不中,孟舟也起了好胜心,吸气沉肩猛然撞向江星野。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一米八多的精壮男人高速冲过来,杀伤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江星野本来还老神在在的,一听动静不对,脚跟一错,腰一拧,唰唰唰,几个漂亮的后空翻,一下就和孟舟拉开了距离,根本衣角都没让他碰到。
孟舟惊呆:“哇靠,怎么做到的?!”他知道江星野会武,可这手亮得……和前几次床/上打架不可同日而语。
江星野要是现在跟他说他会轻功,会飞檐走壁,孟舟说不定都会信。之前什么养蛊、下蛊,本来也是无稽之谈的东西,被他那张嘴说出来,好像就倍加可信。
顾不得刚才还在生气,孟舟两眼放光,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新手机,缠着江星野要电话,说是要虚心请教打架,心里却想着,等他掏空了江星野压箱底的那些,说不定就能欺师灭祖,电视剧和小说不都这么演的吗?
“哎,三脚猫功夫,没什么好学的,”江星野一边推辞,一边往行馆大堂走,“孟先生已经很厉害了,还要学什么呀?学插花、学手作好不好?”
“那些我看你会就够了,我一个粗人,没那天赋。”孟舟对自己相当有自知之明。
两个人在大堂拉拉扯扯,孟舟抓着江星野的手臂不松手,兴冲冲点开通讯录,却发现空空的联系人列表,早就躺着江星野一个人的信息,也不知道躺了多久。
怀疑看错,孟舟使劲眨了眨眼睛,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靠某人安排。
这瞎子,心眼子怎么那么多啊?早就把联系方式输进去了,路上却一句不提,还和他推辞半天,原来得到的早已得到。
唇角却不知不觉弯了起来,可他就喜欢瞎子心眼多,心思绕,肉眼看不见,心眼多点多正常啊。
耳听得秦知俊带着一队人从大堂一侧的门走出来,朝他们打招呼:“哎孟先生,你总算上来了。”
孟舟闻言,想起自己在车上想好的计划,故意沉下脸,对秦知俊道:“秦总,你们的待客之道,就是把客人丢在山下,大热天自己爬上山来吗?”
“哎?”秦知俊吃了一惊,对江星野说,“小江,你没带孟先生坐索道吗?”
孟舟呆若木鸡:“什……么?索道?”
当年他来这里玩的时候,确实有索道,可这么多年过去,都没人来,索道也早就废弃不用了。
“这山上本来就有索道,年头有点久了,我们修复保养了一下,就可以用了。”
从山下坐索道,到山腰下车,再走僻静小路步行一段时间,即可到达花泉行馆所在的天溪山次峰,所需的时间和体力都很少。
可孟舟不仅没坐上索道,还被某个瞎子使唤,一脚一把汗地背着个成年男子爬上山。
他妈的,现在腿和腰还是酸的。
孟舟转头就想把江星野就地正法,却见此人面不改色,恍然大悟道:“啊,原来已经修好了?这不是前段时间才坏过嘛,我觉着不保险,所以就带着孟先生走走山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不比坐那个颤巍巍的老爷车好多了?”
说着,江星野热络地握住孟舟的手,像只是在寒暄,笑得清爽怡人:“你说是吧,孟先生?”
“是啊,江店长真是费心了。”孟舟笑得呲出尖牙,脸色黑透。
要死呀,他怎么会喜欢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