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高速, 吃了午饭,大巴车就行驶在了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越接近目的地, 明柚就越想吐。
天空飘起了雪花。
“顾希芮你快看, 外面是不是下雪了?”林艺阳拿纸巾擦了擦起雾的玻璃窗。
她这一动,紧挨着她浅眠的顾希芮肩膀失去了支撑,微微向右倒去。人也醒了:“什么?”
林艺阳回头, 正看见顾希芮揉眼角的动作。像一只, 嘟嘴洗脸的猫?
她不自觉抱紧了怀里不再温热的瓶子,弄出了咔咔的声响:“进山了,好像下雪了。”
“雪?”
顾希芮听后打起了精神, 也往窗边凑去,脸和林艺阳的脸, 大概只隔了几厘米的距离, “你眼睛没花, 不是好像,是外面真的下雪了, 而且下得还不小呢。”
两人就这么看了几分钟的雪。直到林艺阳嗡嗡地说:“顾希芮, 水凉了。”
“凉了就别抱着了。”没有服务区, 水凉了她也没办法呀, “前面也给你贴张暖宝宝吧?”
林艺阳点头。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山路颠簸,一车三十多名师生终于抵达此行终点。
明柚一下车就扶着路边的大树,胃里一阵翻腾, 想吐却吐不出来。她没吃早饭, 也没吃午饭。
“喝口矿泉水, 还是咖啡或者奶茶?”顾希芮拍着她的背。
“矿泉水没味儿,奶茶太甜了, 个人觉得牛奶会管用一些。”林艺阳拿了一盒瓶装纯牛奶,“冲一冲嘴里胃里的恶心。”
“谢谢。”明柚拧开瓶盖,一口喝完。
“我去扔。”顾希芮帮她把空盒子拿去扔进车里的垃圾桶。
雪停了,地上铺满了薄薄的一层。放眼望去,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树上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又见到雪了。
可是这次没有晏柠西在身旁,明柚也无心赏景。
大家各自拖着行李箱,在乡镇文.化.部领导的带领和指引下,来到一家提前就预订安排好了的宾馆办理入住。
明柚和顾希芮一间房,林艺阳落了单,和同年级表演系一个落单的女生分配到了同一间房。
宾馆的条件,一言难尽。
屋内面积也就十来平,没什么陈设,只有两张一米二的床,中间有一个床头柜,墙上挂了一台32寸的电视机,正下方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
墙上贴了暗黄色墙纸,有几处边角已经脱落,还有几处有污迹。地面的砖是浅棕色,有几块出现了明显裂缝。窗户安装有老式的绿色纱窗,缝隙间全是结了网的灰尘。
有强迫症或洁癖的人,怕是在这房里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所幸明柚和顾希芮都没什么矫情娇气的毛病,讲究归讲究,也能屈能伸,来之前就将最糟糕的房间条件都预设过了。
然而最可怕的,她们没想到过的,是空气中弥漫着的潮湿发霉且夹杂着类似脚臭的气味。
“希芮,你有没有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是我鼻子出问题了吗?”
“你鼻子没问题。还好,我带了空气清新剂。”顾希芮一只手捂着口鼻,从行李箱翻出一个60ml的塑料瓶,在各个角落喷了几下,“白桃味儿的,闻起来舒服多了。”
“顾希芮!”林艺阳突然出现在门口,嗅了嗅,“你们房间怎么这么香?”
“当然是自带法宝了。”顾希芮对着门口喷了一下。
看见顾希芮手里的瓶子,林艺阳抿嘴:“给我也喷一下。我要被恶心又难闻的味道熏死了。”
“给,拿去,要还回来。”
“小气鬼!不就是瓶桃子味儿的空气清新剂吗?等回了学校,我还你十瓶!”说完傲娇地拿着喷雾走了。
明柚趴在床上,听到顾希芮和林艺阳两位大小姐拌嘴似的对话后,她有种预感,顾小姐就要被林小姐拐走了。
“老师说三点半集合?”
“嗯,还有半个多小时,你先睡会儿?”
明柚难受得脱外套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换裤子和脱鞋子了:“我就不定闹铃了,到时间你叫我。”
顾希芮拿着空调遥控器走到她床边,掀开她裹在身上的被子:“明柚,衣服鞋子脱了再躺,我把空调打开,有制热功能,一会儿就不冷了。”
“希芮,我是真难受。”明柚趴着没动。头和胃都很痛。
“难受也要脱。我帮你。”顾希芮拔了明柚的短靴,又扒了她的大衣。
“顾小姐,你一定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在顾希芮的帮助下,明柚总算脱掉厚重的毛呢外套躺在了床的正中央,半梦半醒间听到有消息提示音,“兜里的手机,顾小姐,我要手机。”
“给你,手机。”顾希芮从大衣兜里摸出手机塞到明柚手里,那人却握着手机睡了过去。
……
怀安三中,何欢下课走进办公室,就看到晏柠西对着窗外发呆:“元旦三天,你回家里,还是在公寓?”
晏柠西回神,答了句:“明天回家。”然后拿起手机翻看。
何欢坐下后,又用手机给对面的人发了条消息:【今晚高中部的饭局,那位行政办公室的主任也会去。多留心,尽可能离他远些。】
【你不去吗?】打完字,晏柠西抬头看何欢,以往的饭局都是她们两个挨着坐。
何欢笑笑,没再打字,而是说道:“跟江彬回趟他们老家,为了避免明早高峰期堵车,今晚连夜出城。”
“一路顺风。”
“他们老家的特产酱板鸭挺出名,我吃过一回,还不错,带回来给你们尝尝。”何欢说的你们,不是指办公室的同事们,而是特指晏柠西和明柚。
晏柠西隔了好几秒,才轻轻道了声:“谢谢。”
【何欢:上上个周末,她跟我道歉了。你后来是不是跟她说过什么?】
【晏柠西:嗯。说她不懂尊师重道,没有感恩之心。】
【何欢:她不喜欢听这些。】
【晏柠西:人生总不能事事都顺心如意。】
自从明柚不再给她发消息,她的手机就安静了许多,可她看手机的次数更多了。
每天都联系时,不需置顶,明柚的对话框总会时不时地就显示在最上面。而今置顶了,却再也没有新消息跳出来了。
今天是她们下乡送戏的第一天。不知道明柚到没到?那边的天气怎么样?住得习惯吗?吃得好不好?
她了解明柚的途径,是明柚自己。明柚“消失”了,途径也消失了。
那天之后,她仿佛又进入了死胡同。周日上午出门前去了车库,下午回来也去了车库。
上午没看到车时,她在想明柚下午会不会回来?
下午看到车了,又在想明柚晚上会不会走?可家里,根本没人在等她。
明柚没联络她的前两天,不安的她也试图给她发点什么,但不是找不到话,就是删删减减一个字都发不出。
再后面几天,她就“死机”了。
想着放任明柚就这样冷落她了也好。明柚那么冰雪聪明,定能通过她的话想透对何老师的误解。
殊途同归。
或许这一次,让明柚自行离开她的目的,就要达到了。
……
晚上,高中部教师聚餐。
何欢所说的那位“张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离异单身男人,也是陈老师调过来之前的语文教研组组长,后来升职去了行政办公室当主任。
工作能力强,行事说一不二,穿着保守,戴着无框眼镜,衣冠楚楚,就是……酒品不怎么好。
非说不好,也是女老师们私底下八卦,在学校正儿八经的文化人,但到了饭局上,一沾了酒就原形毕露了。
所谓原形,就是喜欢借机拍拍女老师们的手,肩和头靠的很近,语重心长谈谈工作,传授传授经验。结伴而行的女老师,相互照应,能避则避。
没了何欢照应的晏柠西,还真就被张主任给盯上了。酒过三巡,那人从隔壁桌挪来了晏柠西这桌不说,还坐到了晏柠西右边。
“晏老师,有段时间没见到你了,眨眼你都来了三中两年多了,适应了吧?等带完第一届学生,就要当班主任了。我看你跟何老师关系挺近,何老师这几年,磨掉了灵气和锐气,对待教学工作也开始按部就班了。”
“多谢张主任关心。我在何老师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受益匪浅。”晏柠西应答。
“不不不,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跟别的老师学得多了,要有自己的风格。晏老师初来乍到,脑子里装的都是新思维新东西,前段时间我看过你写的教案改革方案,推陈出新,我和年级主任都很欣赏你。”
晏柠西的右手原本放在腿上,旁边张主任的手刚一伸过来,有所察觉的她就抬手端起了酒杯。
自知逃不过,不如先喝了来:“张主任,我敬您一杯,谢谢您的指点。”
看到杯子里只有一丁点红酒,张主任摆摆手:“喝一小口怎么行?晏老师,饭局上,敬酒要干一整杯才显诚意。”
他从乱七八糟的餐具中挑了个空的云吞杯,满上了一杯白酒,又伸长手臂拿了红酒,作势要给晏柠西倒酒:“晏老师不会不给我一杯酒的面子吧?”
那个云吞杯,是别人用过的。他的这种随意,看得晏柠西皱眉。
晏柠西把自己的杯子往前移,酒被倒至半杯。
碰杯。
张主任一喝而尽。
忍住不适,晏柠西强撑着也喝完了半杯。张主任还鼓起了掌:“没看出来啊,晏老师这么能喝。”
“不好意思张主任,我去趟卫生间,洗一下手。”
她喝时故意弄洒了酒,任红酒在掌心流淌,让张主任看到,好顺理成章离座。起身,把随身手提包也一并带走了。
包房里走了三分之一的人,她此时混在人群中逃离,也不用跟哪位领导打招呼。
学校组织的饭局地点,通常都是在学校周围三公里以内。晏柠西走回公寓,要二三十分钟,打车或坐公交,就两个站不到十分钟。
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碰到了陈老师:“晏老师也走吗?”
“嗯。”
“一起吧。”陈老师把手腕上的包递给她,“我先去卫生间,麻烦晏老师帮我拿下包吧。我儿子开车来了,顺道送你。”
来不及拒绝,陈老师的包已经到她手上了。她是想,让她帮明柚见一见她儿子吧?
两人自卫生间往饭店门口走,阴魂不散的张主任和年级主任从另一个转角过来,脸通红的张主任一把拉住晏柠西的小臂:“晏老师、陈组长,我虽然不在语文组搞教学了,但我经验丰富啊,你们要是有需要帮忙的,或者遇到什么困难了,随时来找我……”
他抓得紧,晏柠西转了两下胳膊都没挣开。
她挣脱的动作不能太大,一大,一传开,性质就变了。
陈老师伸手,冲着张主任的右手也就是抓着晏柠西的那只手而去,意图再明显不过:“那我们就要多向张主任讨教了。”
“陈组长言重了。”张主任松了手,转而跟陈老师握手,“您可是前辈啊,讨教谈不上,交流探讨嘛。”
又一波人从张主任他们后面走来,几人分散各走各的。
到了门口,陈老师给儿子打电话,趁电话还没接通,晏柠西匆匆说道:“谢谢陈老师的好意,公寓离这儿两三公里,我想走一走。陈老师再见,祝您和家人新年快乐。”
她想吹吹风,吹掉身上的烟味和酒气,吹掉胸腔里的烦闷。也想走走路,走这条和明柚牵手同行过的路。
时间不早不晚,道路上行人众多。有的是家人,有的是朋友,也有的是爱侣。
他们步履不停,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可形单影只如她,无人陪,无人等,去哪儿都无分别。
每每身后有人与她擦身,都止不住地期许,那个女孩会不会又一次突然从后面出现,甜甜地唤她一声“晏姐姐”,再欢快地跑过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一个拥抱就能为她赶走所有的不愉快。
她想明柚了。很想。
生活里没有明柚时,她不孤独,也不寂寞。生活里有了明柚后,她孤独,且寂寞,更牵肠挂肚。
如果一早知道那是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再狠心,也不会无情到连一句“好好照顾自己”都没说就放她走。她低估了明柚的坚决,虽然想过就这样断了也好,可其实她心里以为的是,不超过一周明柚就会再联系她。
这一回,明柚,是想通了吧。
所以才不再对何老师执迷不悟,也不再对自己蓄意哄骗了。难道就这么说散就散了吗?自己一定是被夜风迷了眼。不然,眼睛为何会如此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