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雪歆伸长手, 将一页对折了的笔记本纸放至明柚面前。
要看吗？明柚直直地盯着那张纸出神。
“你可以看，也可以不看。我不强迫你。”齐雪歆看出她的犹豫，又激了她一把, “如果你不想卑微地被她单方面抛弃, 就把她是否有苦衷弄清楚，要断也断个明白。如果你厌倦了，那就到此为止。”
明柚打开了那张纸。
——齐老师, 冒昧打扰你, 还请见谅。
我们了解到的柠西的朋友，只有你一个。从她上大学到工作，你们从同学到同事, 她都跟我提起过你。
实不相瞒，柠西年少时家逢变故, 受我和她母亲所累, 命途多舛, 大抵未有一日安枕。
她母亲已病逝，我亦年迈退休, 为了减轻她身上的重负, 我于近日将名下唯一的房屋售卖, 并已做好了回老家颐养天年的打算。
随书信附上的银.行卡里, 是还清债务后余下不多的存款，她知道这张卡，密码是她母亲的生日。
齐老师, 我知此事令你为难, 但请你体谅一位父亲的爱女之心, 帮叔叔劝柠西收下这张卡，让叔叔了却一桩心事, 安心回老家。
另，源于我和她母亲昔日双双因故与家中决裂，致柠西无长辈或兄弟姊妹可依靠，说是举目无亲也不为过。是以，恳请齐老师日后对柠西多加照拂，互勉共进。
叔叔祝你们身体健康，仕途顺利，婚姻美满。万分感谢。
——柠西父：晏奇祥
……
“看完了吗？”几分钟后，齐雪歆问明柚，“看完了就还我。”
她是周五收到的快递，但周四接到过晏奇祥的电话。晏柠西到三中入职后，就把齐雪歆的电话号码存到了父亲手机里，说是她的紧急联系人。
齐雪歆没去过晏柠西家，连晏柠西家人的照片都没见过，更不知她在晏柠西父亲那里是作为紧急联系人这么重要的存在。
晏奇祥在电话里请求齐雪歆帮他一个忙，她一口应下。隔天，她就收到了晏奇祥寄来的东西。
周六去找晏柠西，本来是为了说银.行卡的事，也劝慰劝慰她。
哪晓得又获知了她跟明柚断绝往来的事。
亲情和感情同时遇到危机，对晏柠西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双重打击。而且这两件事一前一后发生，不可能一点关联都没有。
见明柚像被抽了魂，齐雪歆拎着包起身，走到她那边拿走纸张折好：“就在你们去山上看雪回来那晚，她情绪低落地给我打电话，向我借了十万块钱。
“十万，她工作以来能攒下的存款不止这点钱。只能说明，她需要的，是更多。
“你对她的喜欢不加掩饰，她知道，我们也知道。她更知道，只要她跟你开口，你为了她一定能从你妈妈那里要来一笔数字可观的金额，或许一次就能还掉她和她父亲还了六七年都还不完的债。
“可她没有，因为她喜欢你，就不会把你当做摇钱树，也不会让你们的感情因掺杂了金钱而变质。
“喜欢一个人，不能只看她给你看的，想跟一个人共度一生，也不能只顾自己快活。明柚，这是我最后一次管你和她的事，也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齐雪歆离开后，明柚独自坐了很久。她一边吃着桌上没怎么动的饭菜，一边在心里默算晏柠西和自己认识后多出来的开销。
吃完饭菜，她买了一张去县城的火车票。
【齐雪歆：我不是在替她申冤诉苦，毕竟感情里你才是“受害者”，姐姐也是心疼你的。】
【齐雪歆：大千世界遇到一个相互喜欢的人不容易，只希望遗憾终身这种事，不要发生在我们身上吧。】
【明柚：姐，谢谢。】
……
春日进入尾声，道路两旁的桃花早已凋落，枝头上长满了生机勃勃的嫩叶。
明柚来到她去过一次的晏柠西家的楼下，物是人非。随后把晏柠西带她走过的路走了一遍，又去吃了一碗招牌馄饨。
和李大爷闲聊家常，听他讲了许多晏柠西和她父母的事，也打听到了晏奇祥现下的住处。
——小晏老师怎么说？没说要把老晏接去一块儿住啊？
——我们都是外人，也不好干预太多。只是苦了老晏的两条腿，之前吃馄饨只用走二十分钟，现在来吃馄饨啊，要走半个多小时。
——老晏也是，好端端地怎么就把房子卖了？他们家那是老房子了，四十万都卖不到，不懂他图什么。
天色已晚。
明柚在公租房晏奇祥所住楼栋下的石凳上，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她来，不是想登门拜见，就是想偷偷地看一眼。
“晏老师再见。”
“晏老师不用送了，您快回去吧。”
等明柚听到声音抬头望去，视线只在楼栋的入口处捕捉到了一个瘦削的背影，正在捶腰。
而从明柚眼前走过的，是一个十来岁背着书包的男孩，和一位中年女人。几分钟前，她才看到这个女人上了楼。
“晏老师给你讲的，都听懂了没？”
“听懂了。晏老师的解题方法比我们课上老师讲的方法好用，而且简单易懂，就是晏老师有点太严肃了。
“不严肃怎么管你们这些小猴子？”
“妈，等我放暑假了，也来晏老师这儿补课行不行啊？”
“行，妈妈明天就跟晏老师商量补课时间，先把你这学期的课续上。”
“我听以前在晏老师这儿补过课的同学说，晏老师是卖了房子才搬来公租房住的。晏老师看起来跟爷爷差不多的年纪，他没有别的家人了吗？”
“晏老师的家事，你少问啊。你来这儿的任务是学习，不准八卦，不准惹老师生气。”
春夏交替的季节，昼夜温差大，明柚回到酒店房间已是凌晨十二点过了。
她指定的房号，这间房，是她第一次来县城住的那间。
最近几个月发生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像万箭齐发，扎堆在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为消解情绪，洗澡后趴在床上打了会儿游戏，刷了会儿视频，逛起了热搜，又顺手点开消息那栏看了眼。
“未关注人消息”那一栏竟然显示的是“晏柠西弟弟发来了新消息”
她点进去，第一屏映入眼帘的就有两个陌生账号的昵称里面带有“晏柠西”的名字。
一个是“晏柠西弟弟”
一个是“晏柠西亲人”
两条消息发来的日期相隔了三天。
【晏柠西弟弟：明柚姐姐你好，我们春节期间在县城见过面。我和我妈不是去找西西姐帮我办理转学手续，是因为我得了癫痫，要做手术，钱不够，才去找西西姐帮忙的。西西姐很善良，给了我做手术的钱，可遗憾的是，初次手术失败了。你跟西西姐是很要好的朋友吧？你能再帮帮我们吗？187xxxxxxxx】
【晏柠西亲人：你好，我是晏老师的亲戚，我们在医院见过的，谢谢你替我儿子交了挂号费。看到网上的新闻才知道你是名人了，能不能看在晏老师的面上，帮帮我儿子？】
因为消息设置了防骚扰的缘故，她不回复，对方就只能给她发一次消息。
如果不是有晏柠西的名字，明柚压根就不会点开这两条消息！
她很气愤，不是气愤他们来找自己“讹钱”，是为晏柠西有这样的亲戚而感到气愤。
晏奇祥在信里说晏柠西举目无亲，那这两个开口闭口都是要钱的无良亲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也不管现在是凌晨，明柚复制那串号码就拨了过去。响了没几声，那边就接了。
“喂？谁啊，大晚上的？”那头是陈雪梅的声音。
“不是你们发消息找我吗？又是晏柠西亲人，又是晏柠西弟弟的。”
明柚气不顺，下地拿了房间赠送的矿泉水，拧开猛灌了一口降火，然后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你是……明柚？那个比赛的冠军，明柚是吧？”陈雪梅的声音很是激动，“你可算是看到我们给你发的消息了，你打电话来，是愿意帮我儿子对吗？”
明柚冷哼一声：“想让我怎么帮？”
“就……你看你那么有名气，又能到京平电视台上节目，在网上的号召力肯定小不了。我儿子的情况你看了消息也清楚了，我们……孩子他爸跳河死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要不是有西西的救济，我们早就露宿街头成乞丐了。西西是个好孩子，你是她朋友，也是好人。我们找你不是想让你破费资助，你就当是做公益，做慈善，发动网友帮我儿子众筹点手术费。二十万，不，十万也行……”
“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小姑娘，你和西西关系那么好，西西跟我们……总之，西西是不会不管我们的，你也不忍心看到她为了我们把自己累垮，到处去找别人借钱吧？”
“……”明柚握紧了拳头。
“要不我们见一面？还有好多情况，我们当面给你说吧，我儿子的病历本也可以给你看，网上不是有很多那种众筹医疗费的例子吗？”
癫痫不是重症也不是癌症，不符合平台的大病筹款标准。即使以个人名义发起筹款，大众也不会投钱。
明柚一气之下挂了电话。那边又打了两次，都被她拒接了。
【陈雪梅：我们在怀安市，就住在三中附近。】
【陈雪梅：知道你在衡原上大学，我儿子的手术也是上上个月底在衡原做的。】
【陈雪梅：本来上个月就想请你吃饭表示感谢，也顺便说说众筹的事，但西西说你不方便。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才在网上找到你的账号，给你留了言。】
【陈雪梅：西西帮了我们太多了，她也很难，一直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我们也过意不去。】
看着陈雪梅发来的一条又一条卖惨且含有要挟意味的消息，明柚心中燃起的一团怒火，仿佛要将她的胸腔炸开。
晏柠西到底瞒着她吃了多少苦？
吞了几片药，喝了一瓶矿泉水，又洗了一把冷水脸，才让自己冷静了。
明柚最终还是发了个时间地址过去，她要亲自会一会这对奇葩母子，看看她们究竟是凭什么“讹”上晏柠西的。
……
明柚在三中附近的一家茶楼开了间雅室，她发给陈雪梅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她三点就到了。
就在这家茶楼，晏柠西也曾跟一个妇人进来待了一小段时间。
结合晏柠西问齐雪歆借钱的时间线，那名妇人来找晏柠西的用意，可想而知。
陈雪梅母子准时到来，并挨着坐在明柚对面。
明柚自己冲泡的是铁观音，给陈雪梅母子叫的是两杯茉莉花茶。喝同一壶茶的，只能是朋友。
明柚开门见山道：“说吧，你们跟晏柠西到底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
陈雪梅明显一愣：“就是普通的亲戚。我跟她妈妈是表姐妹。”
“你跟阿姨是表姐妹，就已经是旁系亲属了，我怎么看着，晏柠西跟叔叔在面相上还没有她跟你长得像？”
晏柠西长得跟陈雪梅有几分相似，明柚在医院那次就注意到了。今天再次近距离看陈雪梅，脸部五官里就有鼻子、唇、耳朵三官跟晏柠西相像。
明柚又看向进来就低着头的李钦：“你呢，自称是她弟弟，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跟你西西姐又有多像。”
陈雪梅肚子里都是坏水，李钦唯唯诺诺，很多时候都觉得他们不该这样做，但又没能力反抗，只能对陈雪梅言听计从。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不是他看到热搜认出了明柚，又告诉了陈雪梅，哪里会有今天？
“他叫李钦。”
陈雪梅把一个帆布口袋拿上桌，从里面摸出厚厚一叠资料，一一铺开，“这些都是他这几年看病的病历，拍的片，医院的费用明细表等等，全在这里了。还有他发病时的照片、住院的照片、手术前后的照片、伤口的照片，这些都能用得上吧？”
“我没答应要帮你们。”明柚对陈雪梅拿出来的东西视而不见，悠闲地倒茶喝茶。
“你还坐什么坐？”陈雪梅动手推李钦，“我们是来求人的，求人该怎么求，你忘了我昨晚跟你说的了？”
李钦没忘。
这次，陈雪梅没有踢他，他就自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明小姐，你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十万块钱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我们这种穷苦人家来说，那是救命的钱。西西她抹不开脸面做的事，我都能做。”陈雪梅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我也给你下跪，求你……”
陈雪梅膝盖一弯，作势就要跪。
明柚出声制止：“你最好别跪。你要是跪了，我马上走。还有你儿子，我不是财神爷，跪我没用。”
“你要怎么才肯帮我们？”直觉告诉陈雪梅，明柚就是财神爷。
“我要听实话。”晏柠西面对他们母子的种种表现，完全就像是蛇被拿捏了七寸。明明痛苦，却又放弃反抗。
若是普通的隔了老远的亲戚，血缘都不知被稀释到还剩几分了的亲戚，犯得着让晏柠西自困自苦也要“巴心巴肺”往里砸钱吗？
她来见他们，不是为了窥探晏柠西的隐私，而是为了把这个祸害晏柠西的麻烦连根拔除。
“这样吧，我可以先说我的实话。”
明柚决定自曝底牌，诱敌深入，“我的实话是，我不缺钱。十万二十万三十万，不用你们对着全国观众上演那套哭天喊地的苦情戏，也不用大费周折搞什么众筹，我也拿的出。但我拿不拿得出是一码事，你们值不值得是另一码事。”
陈雪梅呆立。
脸上的表情换了又换。
“如果是西西的父亲病了，急需用钱，你会给吗？”
“会。”
“那如果，是她的亲弟弟病了，你是不是也会给？”
这回换明柚呆住。
陈雪梅坐下，拉了李钦也坐回凳子。再次向对面的人确认：“明小姐，你会给吗？”
“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