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个很贫穷的地方。深山老林, 到县上需要摇几个小时的三轮,或者走路,走一整天。姑且把那里叫做村吧。
“一个封闭的村是很可怕的。人没有见过世面,没有接纳过新鲜事物, 只会越来越腐朽, 滋生出越来越多的恶意。
“我出生的时候妈妈就死了, 死于难产。准确来说现代医学可以救, 但我家没钱,最近的医院离村子又太远。
“接生我的是一位婆婆。后来我听她说,那个男人差点把我扔进尿缸里溺死。
“……我活了下来,我母亲死了。那个男人不想养我, 把我丢在村子里。我跟着接生婆婆过活, 从村口走到村尾。每一家都很像,砖瓦房, 堆得不牢, 女人生产时的一声吼叫都能把鸡圈哄倒。每一家都有男人, 小孩, 怀着小孩的女人……我认不清他们是谁。
“我六岁那年, 男人另娶了个傻妻。据说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来这么个村子,但或许只有我想逃走。
“我被他接了回去, 照顾那只会傻笑什么都不会的女人……抱歉, 这些还是不说了, 不重要。反正后来,婆婆又将我带走,送我去了村里唯一的学校。
“学校和家, 没什么两样。长得都是那样破烂,夏天热得无处可逃, 冬天冷得烧煤加炭。但也没用,只有一批孩子抱在一起取暖。
“其实村子挺大的。我们也有些作物,和县里通了交易,每天都有人把自家蔬果带去县城。但学校还是挺破,整个小学,我们只有两个老师。她们多年前也是村里长大的,现在回来报效家乡。
“可她们拉着我的手,一遍遍的告诉我村外的世界。她们说有的车头上长着电线,有的车没有顶,响声很大,可坐在车里,能看见飞逝的天空。她们说城镇的人穿的时髦,能去跳迪斯科。我问她们什么是时髦,什么是迪斯科。
“她们就看着我笑。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种生活,一种说不出的,和村里截然不同的世界。
“初中也在那狭小的地方度过。老师多了几位,差别不大。我开始跟着村里人去县城跑,帮他们拉车,算钱,挣一点零花。他们夸我读过书,又说我读书没用。我想着时髦,想着敞篷车。读书怎么会没用?
“我又看到丰收季,有些人家的女人要生了。我跟着婆婆去接生,是个男孩,家里可以宰头猪。是个女孩,或许养着,或许和我一样,会被丢进……你别哭啊。”
“为什么?”
“不知道。没事的,都过去了……乖,别哭啊。还要我继续讲吗?”
“嗯……拜托你,对不起……”
“和你没有关系啊。只是那些人而已。现在我和他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总之他们劝阻我,想让我留下。我十四岁的那年,男人给我找了个丈夫。他先是把我的邻居……然后差点……不,没什么。反正我逃去了学校,不敢再离开校舍。好歹老师只会‘好心’的劝我说高中后劲不够,读不出来,但不会把人往我宿舍里塞。
“我升高中的那年,小学教导我的老师怀孕了。她没有成家,这件事闹的很大。我不知道。那个暑假我在县里搬砖,把头发剪短,假装我是个混小子,还跟他们打架,这样就没有人来欺负我了。我攒够了第一学期的学费,躲进了高中的校舍……老师的事,直到她死,我都不知道。
“我没有回去看过。我只知道,我一定不能留下。我要是留下了,或许跟她一样,或许跟我母亲一样。或许村里的每一个女人都一样。我不能留下。
“忘了说,初升高的考试,我是县里第三。他们说我不是第一,上高中也没用,迟早要被考第四的男生超过,因此百般阻挠我。我还是跑了,头也不回。
“后来?后来考第四的男生家里成了暴发户,他高中都没念完。十年后的同学会上他也没出席,据说家里又垮了,他没学历,连个保安都差点没当上。
“而考第一的和我一个学校,是个女生。全市第一的,也是女生,只是在隔壁高中。我们高中是市重点。我进高中的第一天,傻乎乎的在想,市是什么。”
“抱歉,废话可能说的有点多。”
“不要抱歉。我,我想了解穆穆,过去的一切……只要你愿意说。”
“那好吧。高中……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三年我都在学习。当然不是每一次都考得好。
“学习方法我有,可资源上,我和城市里的孩子差得太远。我拼命的弥补,第一次月考,我还是只考得比平均分多一点。排名很难看,我从来没有考过这个排名,这个分数。
“所以我老师来找我谈话了。她教数学,戴着眼镜,挺古板严格的。用你们的话来说,大概也是个灭绝师太。
“她鼓励我,我却……我因为小时候听到的那些话,那些说我不行,说我后劲不足,劝我回归家庭的话而退缩迷茫了。我也想过是不是我不适合学习。”
“怎么会……他们的意思是,你是女孩,所以不适合学习?”
“嗯。你不觉得很像吗?你是女孩,你是魅魔,所以你不适合学习。多可笑?”
“……哈,是啊。多可笑。”
“老师也这么骂我。她真的骂了我一个下午。我被骂哭了。别笑我啊,我也是从小朋友长上来的,也会哭鼻子……现在不会了,多大人了。你在期待什么?
“咳。后来我抹着眼泪往宿舍走,脑海里还印着她的话,还有她骂我时发红的眼睛。
“我就想。就算为了她的那番话,我也不能放弃。而且……我要是不学,我就得回那个腐朽的村。
“学习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我也和你一样,起早贪黑,熬夜或通宵,就为了改完一张卷子,理清一个知识点。我的同学们也一样。那个县第四的姑娘成了我朋友,我们在一个宿舍里,刷题复习,互相督促,偶尔当对方的小老师。
“其实回忆起来,高中的生活苦,但是单纯,快乐。我没能考到目标定的第一,但也上了跟你们这儿东维大学地位差不多的学校。
“这些好像都和我的恐惧没有关系……扯的太远了。”
“不是啊穆穆……我,我听出来了。你那个……‘丈夫’……”
“但他其实……我其实把他打跑了,他只是……只是让我每次睡觉,一定要把门窗锁紧,甚至抵一个椅子,放个玻璃杯才能安心。问题不大吧……?”
“哪里问题不大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吼你,但是,但是!穆穆,你不能这样,一直把它当没事……你分明……”
借着淡淡的月光,桑染澄看见了穆嘉卉脸上的笑。
分明很温柔,又似利刀,把她的心被扎的好痛。
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有注意过这些,也确实不知道,最近夜晚,穆嘉卉会把餐桌抵到门口,又在餐桌上放玻璃杯,以便有人暗闯,玻璃掉地的声音能及时把她喊醒。
穆嘉卉揉了揉她的头。“真的,真的无所谓。多放个东西就好,不影响。”
“再……抱抱我吧。我继续说。”
桑染澄抱紧了穆嘉卉。
“大学毕业,我入职了一家公司。原本我申的岗位不是秘书,但老板亲自来邀请我,我以为……会是个好工作。就像我以为生活会变得更好,我已经逃离了那个生而不养的村子。
“但他……那个老板,是个变态,就喜欢找刚毕业,什么都不懂的女大学生当秘书,然后……去,去……”
“我懂……不用说出来。”
“……嗯。所以我又逃了,离开了那个城市,一分钱都不敢带。他真的很可怕。那间酒店,那群围着我的人……”
穆嘉卉说不出话了。桑染澄也已经泣不成声了。
她紧紧的抱住穆嘉卉,自己却先颤抖了。
或许她不该让穆嘉卉说。不就是不做,真的,也不会怎么样。
可这样把穆嘉卉的伤疤揭开,桑染澄也在痛。
但她知道,她再心疼,再难过,也比不上真的经历过这一切的穆嘉卉。
她不敢想。没有父母,姐妹去依靠,穆嘉卉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才能逃出去?
难怪穆嘉卉这么不愿意亲热,甚至能抵抗住魅魔的魔法……真该死啊,自己就不该用法术去诱她,逼她。
难怪,她连一粒米都舍不得省,一分钱可以掰成两半来花。
她小时候,抑或是她逃出那个城市以后,肯定是吃不饱穿不暖的。
又难怪,她这么能学,这么勤奋。
她若是放松,真的会面临万劫不复的局面。
桑染澄想了想自己的现在,或许也一样。
她没有可以依赖的家庭了,穆穆说了,只会和她一起努力。
“穆穆……”桑染澄没法用语言去安慰穆嘉卉。
她只能一遍一遍的喊着穆嘉卉的名字,然后抱紧一点,再紧一点。
穆嘉卉真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她只是依偎在桑染澄的怀里,眸光渺远。
……许久之后。
“没事了。其实,他没对我做成什么。多亏小时候满村跑,我逃得还挺快。”穆嘉卉垂着眼睫,握住桑染澄的手,笑了。
“真的,没事了……你不要哭啊,你哭,我看着难受。”她现在有了这么喜欢她的姑娘,她很幸福了。
有些伤,不揭开,就永远好不了。
穆嘉卉把腐肉割去,期待着新肉长出。
桑染澄努力遏制着哭泣,抱着穆嘉卉的手臂还在发抖。
冬风瑟瑟,冬夜冷寂。
可爱人的怀抱永远是那样的温暖。
穆嘉卉竟有些渴望和桑染澄肌肤相亲了。
那不是脏的,丑的,只是自然而然地产生的欲|念,正常的欲|想。
她大概,真的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