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辞倚在皮质沙发上,他生性寡淡,除了读书看展,平日里没什么嗜好。魏骁不在,回家于他而言,就只是一个人枯坐着。

  这已经是魏骁消失的第三天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不回家、不去公司、打不通的电话、没有回音的信息……就仿佛人间蒸发一样。

  周景辞平日里最不屑的事情,这几天他统统干了个遍,夺命连环call,找魏昭打探,甚至连魏骁那些不着调的狐朋狗友他也一一问候过了。

  没人知道魏骁去了哪儿。

  周景辞知道,自己做错了许多,或许他压根不配被魏骁爱着,更不配得到这个人的信任。可事到如今,周景辞都不肯相信,魏骁真的会一个交代都不给他就彻底与他决裂。

  他们在一起了二十年,从青葱少年,到人至中年。就算魏骁彻底对他失望了,就算魏骁不再爱他了,也不会一句话都没有,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早就不是小年轻了,魏骁知道他经不起折腾。

  然而他还是担忧的。

  担忧魏骁喝得烂醉酩酊,担心魏骁不好好吃饭,担心他原本就脆弱异常的肠胃,担心他为易购紧绷了二十几年的神经……

  魏昭见周景辞惶惶不可终日,每每晚上从实验室回来后,都会先去周景辞那里坐坐。她不懂发生在自己两个哥哥身上的事情,也不懂什么经商与股权,只觉得对自己的两个哥哥而言,最大的矛盾不过是日常琐事而已。于是,她一派天真地问,“你跟我哥吵架了?担心我哥出去鬼混?”

  周景辞一张脸惨白,他咬了一下嘴唇,摇了摇头,悠悠地说,“我们闹了很大的矛盾。但是我不担心出去鬼混。他,他不会跟别人好的。”

  说他过分天真也好,说他太过自信也罢,周景辞心里知道,就算魏骁不肯要他了,也不会不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就人间蒸发;就算魏骁恨透了他,也不会还没明明白白地说分手就与别人在一起。相爱二十载,这点对彼此的了解他还是有的。

  魏昭虽时常看不惯魏骁的做派,但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她是信任自己亲哥的。更何况,她眼睁睁地看着周景辞与魏骁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们俩的感情,是断不了、分不开的,他们是朋友,是兄弟,是战友,是爱人,是彼此大半的生命,是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存在。

  于是,魏昭安慰道,“哥哥你别担心了,我哥他兴许只是出去散散心,这里是他家,他的亲人都在这里,能去哪?”

  周景辞这才缓过神来,他想,是啊,魏骁活到三十六岁,所有的亲人,就只剩下了自己与魏昭。他还能去哪呢?

  可心底里浮现的不安,跳动的右眼皮,无一不把他推入更深的忧虑之中。

  周景辞不想魏昭担忧,他虚虚地笑了一下,说,“昭昭你回去吧。我没事。”

  魏昭不情不愿地看了他两眼,再想说什么,却被周景辞往外推,“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洗漱后,周景辞躺在床上,一整个晚上,他都没能入眠,睁着眼从天黑熬到了天明。

  魏骁不在的日子,他都睡不好的。

  夜太漫长,周景辞想了许多,那些本以为会在岁月之河中褪色的片段,那些藏匿在时间之漏中的往事,电影一般在脑海中轮番播放。

  魏骁从小疼他爱他,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就算再辛苦、再难熬,魏骁也总会把一切都让给他。这一次,周景辞却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只想魏骁回来,回到自己身边。

  还记得魏骁少年时活得艰辛。有一次,周景辞只肖得一眼就看出了魏骁头上青紫色的肿胀,他早听闻魏军脾气不好,整日因为什么劳什子保健品的事情与人争吵,却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儿子,也是这般冷厉无情。他的心忽地颤了两下,想伸手摸一摸魏骁头上的包,最终却只是虚虚悬着手,不敢碰。

  魏骁瞧他这副样子,觉得有点好笑,他摁住周景辞的手,摸着自己的头,“不疼了。”

  周景辞撇撇嘴,怎么可能会不疼。

  魏骁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对周景辞说,“你吹吹,吹吹我就不疼了。”

  周景辞心肠好,对魏骁又是全心信赖,听魏骁这么说,他就真的将嘴凑了过去,温热的气息湿湿热热地打在魏骁的额头上,魏骁心里痒痒的,又觉得周景辞果真是蜜罐子里泡出来的孩子,连呼出的空气都是甜的。

  魏骁家里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周景辞每日看着魏骁身上的伤痕、眼下的乌青,只有心疼的份儿。他几次偷偷往魏骁包里塞钱,有时是一块两块,甚至还有过十块八块,可魏骁每每都皱着眉头,对他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魏骁待周景辞极好,很多时候,周景辞甚至觉得魏骁对他比对自己的亲妹妹还好,全然是把自己当做弟弟一样。自从熟悉以后,魏骁就再不曾对他冷言冷语,而唯有自己想要给他钱或是买店里的东西时,魏骁会收起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一板一眼地对自己说,“我不要你的钱,也不卖给你东西。”

  魏骁不许他买店里的东西,小到一根冰棒,一块儿橡皮,大到周景辞书桌上摆的台灯和水杯,魏骁向来都是一概送他。

  周景辞心中感念,却也很是难为情,久而久之,便再也不敢向魏骁提起钱的事情了。

  后来,有一次,魏骁整整一个礼拜都没来上学。周景辞心急如焚,可魏骁家没有电话,周景辞再担心都联系不上。周景辞等了三天,第四天实在没忍住,翻出班里的家校联系卡上的地址,准备亲自去魏骁家里找他。

  周景辞一直害怕魏军的阴岑凶悍,所以来之前特地朝他家的店里瞅了眼,确定魏军此时正在店里瞌睡,才敢找上门去。

  周景辞与魏骁关系虽好,魏骁却从来不带他回家。周景辞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所以,这还是周景辞第一次找上魏骁的家门。

  他轻轻敲了两下门,——“咚咚,咚咚”。

  明明前几秒钟,屋里还有动静,明明他听到了魏昭叫“哥”,可偏偏没人给他开门。

  他不依不饶,又“咚咚咚”地敲了几下,却还是没人出来。

  周景辞便不再坚持。他的手臂垂了下去,却没离开,在门外等了好久。久到他将屋内兄妹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明白魏骁为何不愿见自己,更理解魏骁在自己面前仅存的骄傲与固执。所以他纵使担心,也只是垂着头站了许久,随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时至今日,周景辞都没有告诉过魏骁,他当日的那些话,自己其实全听到了。

  一个礼拜之后,魏骁带着头上长长一条疤再次出现在教室里。老师、同学,全被他周身的乖张狠戾镇住了,原本乱糟糟的教室,一下安静了下来。周景辞舔了舔嘴唇,拉住魏骁的胳膊,细细看着他头顶横亘的伤疤,还有脸上、脖子上、手臂上一块一块的青紫。他的嘴张张合合,却没说出话来。

  魏骁身上冷酷的气质霎时便消融了,他摸了摸周景辞脑袋上的软发,笑道,“傻样儿。”说完,把自己抽屉洞里积攒的试卷和作业本往外一掏,三步跨到垃圾桶旁,全都丢了。

  班主任脸色变得很难看,却没说话。

  周景辞欲言又止,眼看魏骁在自己面前趴在了桌子上,睡着了。

  自那以后,魏骁对待学业愈发不上心起来,人人都拿他没办法,各科老师都嫌恶他、无视他,所有同学都惧怕他、鄙夷他,唯有周景辞是发自内心的心疼他、喜欢他。

  周景辞知道,自从魏母离开之后,家庭的重任一下子压在了魏骁身上。他早晨要去早点铺子帮忙,晚上还要看店,一天之中,能好好休息的时间已是少得可怜。他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自然辛苦异常。

  魏骁成了全班的刺头,上课下课,谁若是打扰了他的清梦,势必要收获他阴冷的目光,而后吓得浑身一颤。

  他的个子发疯似得长着,不到初二就抽到了一米七五,眼看就赶上了他老子,加上魏骁日夜操劳、劳动量大,练出一身肌肉,饶是魏军也不敢再对他动手动脚了,更何况是班级里那些见风使舵、专挑软柿子捏的同学?

  他是个另类,不仅在实验班级里,放眼全校,他都是最特殊的那个。

  没人管得了他,也没人愿意管。请不来的家长,无人负责的人生,无处依靠的青春,他在烂泥中生长,人人都觉得,他也终将在烂泥中腐朽。

  魏骁脾气冲,有周景辞在身边,他总是收敛的,可周景辞不在时,他就什么都管不上了,火力全开,谁招惹他,他就要谁好看。

  与他打过架的小伙子,短短半年就能从操场排到教学楼去。他个子高,身体壮,少有失手,不是把这个打得哇哇乱叫,就是把那个打得满地打滚儿,而他呢,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这群渣滓,潇洒地走了。

  到了初二,魏骁愈发的忙碌起来,以前摆摊儿做早点的那对夫妻如今买上了店面,开起了小饭馆,连着午饭和晚饭都做。所以,魏骁不光要早晨去帮忙,连中午都要去刷锅、端盘子,挣得钱比以前多了一倍,人自然也更加疲惫。

  周景辞看得心疼,可他没办法。他唯有给予魏骁全部的理解与支持。

  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口口声声对魏骁说着,你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就算再难也得记得自己是个学生。

  魏骁只是笑笑,懒得搭理。

  一旁的周景辞却鼻子一酸。班主任的教诲于魏骁而言,只不过是流于表面的好心,是来自上位者与成功者的俯视,于魏骁的生活没有半分价值。周景辞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也许老师们不是不知道魏骁有多苦、有多难,他们只是羞于承认自己的无能,才用所谓的成功、奋斗、努力将魏骁贬得一文不值。

  其实他们不是不知道,学校救不了魏骁,没有人能救他。

  周景辞从来不会劝说魏骁要好好努力,要好好学习,他知道,没有人比魏骁更努力了。

  知了在窗外没完没了的叫着,转眼到了夏天。

  九十年代末年,劳动市场管得松散,魏骁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就在工地上谋了个抹灰工的位置,他时而站在三脚架上,时而趴在地上,抹腻子、批灰、勾缝,他什么都干。

  J城的夏天干燥炎热,建筑工地上开工早,五六点钟监工就吆喝着开始了,等干到了十点十一点,差不多就要歇班了,再干下去,工人是要中暑的。

  每每休息的时候,魏骁会寻个阴凉地,跟工友们一起等着杂工发伙食。工地上伙食很差,有时是馒头,有时是煎饼,没有菜更没有肉,只有些榨菜可以就。魏骁吃不惯榨菜,他宁愿拿冷水泡馒头吃。

  等吃完了饭,魏骁则会跟其他工人一起,不管不顾地躺在洋灰地上睡个几个钟头,下午四点钟,下一轮班又开始了,一直干到七点天要黑了,才三三两两地下班离开。

  魏骁回家冲洗一番后,还要给魏昭做饭。他的一手好厨艺,就是那时练出来的。做完了饭,他累地心里发慌,腿和手都打颤,天气又炎热,胃里一阵阵地泛着恶心,什么都吃不下。

  他匆匆往嘴里塞点菜,只勉强填饱肚子,又要去店里接替魏军。魏军每天晚上都要去棋牌室玩儿上几个小时,魏骁不去,店就只能关门,他们本就拮据,只能分厘必争。

  周景辞经常去店里找他,他不再提买东西的事情,只是搬个椅子,坐在一边陪着自己的哥哥。

  魏骁白天累去半条命,晚上头晕目眩的,有时一整个晚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景辞也不恼怒,他心疼都来不及,他们就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必干,什么都不必说。

  晚上关门以后,魏骁则会与周景辞一起往家走,在小区门口分别,期待着明晚的见面。

  魏骁一个暑假赚了不少钱,不光够自己一个学期的吃穿用度,还可以顺利送魏昭去念小学。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转眼间他们到了初二,一个暑假的劳苦,让魏骁变得黑瘦无比,与工友相处久了,身上沾染了无数坏习惯,全然无半点学生气质。人人忌惮他的力气,却没人愿意与他说话。不过,他也不愿意与别人讲话。只要能见到周景辞,只要能看着周景辞,他就不觉得孤单了。

  周景辞有时也受不了魏骁染上的坏习惯,受不了他一下了课就跑去天台抽烟、受不了他举止粗鲁,受不了他嘴中蹦出来的脏话,受不了他对待别人时的无礼……可每每看到魏骁满脸的疲惫,摸到他手上磨出的茧子,看到他消瘦的身形,周景辞就只剩下满心的疼惜。

  有时候,周景辞会觉得,哪怕魏骁如今已经三十六岁了,哪怕他成了成功的商人,可总有那个几个瞬间,他只是个孩子,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理解、疼惜的孩子。

  可自己却做了什么?明知道魏骁有多骄傲,明知道魏骁有多看重易购,明知道魏骁会有多生气。

  他明知道一切会是什么结果。

  周景辞捂住眼睛。他曾经有过那么多、那么多坦白的机会,他明明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他明明知道魏骁有多爱他……他一切都知道的。可他还是选择了最残忍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