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啦小说网>历史军事>乱世权策>第15章 公子策
回到家里,文烟果然坐在堂上打盹,腰弯下去一顿,醒来,再因为太困,勾下去,再猛地惊醒。 林策知道,母亲因为担心,不敢去睡,她怕自己遇到危险,她怕自己自作聪明。 为了让下人安心,她也不能乱走乱跑,于是就坐在堂上等自己,等自己回来才好安心。 他轻轻叫道:“娘。回屋睡吧。” 文烟便抬起通红的两眼,彻底醒过来。 这时看她的眼睛,她两只眼睛根本不只是因为熬夜通红,分明是哭过,眼泡都肿了,脸都在肿着。 儿行千里母担忧。 何况是干这么凶险的事情? 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林策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她脚下,抱着她的双腿,哽咽道:“阿娘。大事已成。您安心去休息便好。从今日起,苍榆城就有了孩儿的一席之地,从今日起,无人再能撼得动我们家一分一毫。娘亲这些年辛苦劳累,也算苦尽甘来,可以享几年清福了。我马上去找些仆妇,给您老使唤,在家侍奉你您老人家。” 文烟不敢相信道:“你干成啦?” 林策起身,强忍着喷薄的得意,回答说:“办成了。” 几个小点的弟弟妹妹在墙角露出脑袋。 他冲过去,一个一个抓出来,站在母亲面前,又带着满足和自豪说:“自然得干成,为了弟弟妹妹不受苦,也要干成。就在今夜,我率五百部曲入城,控制南、北二门,天亮之后,我们的人会收好南门,从城外登人,再源源不断地送进城。弟弟妹妹们,我们一起感谢阿娘把我们养大的辛苦好不好?” 一个弟弟,三个妹妹都有样学样,抱拳躬身行礼,用稚气的声音说:“谢谢阿娘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 还没长大。 文烟慈爱地看着他们,却仍是担心,迫不及待问:“北面来的犬戎也能打退么?” 林策大吃一惊,含混回答一句,猛地蹿向门口。 在他的视线下,已经被人从城外接回来的颇,带着那些与他一起出城的奴隶们,在院子里蹲着,围成一个圈埋头吃饭。 他们一人举着一个大木碗,是吃得热泪翻飞。 就看着这瞬间,一个奴隶吃得呻吟,喃喃道:“香。太香了。” 母亲有这样那样的担心,岂不是颇一个字都没有外漏? 他自己口风严实也许容易做得到,但是让跟着他的奴隶一道回来,没有逃跑,没有多嘴,这是个做大事的人呐。 林策看着颇,颇也抬了头。 颇吞了嘴里的饭下肚,怕林策催他,连忙大声说:“主人。我吃完饭就走。我吃完饭就去南城帮忙。” 林策摇了摇头,吩咐他说:“不急。慢慢吃,吃完也可再休息一会儿。去了要一切都听申豹先生的。” 他指着那些与颇一起出城的奴隶说:“从今日起,给他们除籍,有田给佣耕,有宅给他们宅住。身上的火烙要能清除,给清除了。他们从此不再是奴隶。” 一个年轻的奴隶激动得喷出饭来,咳嗽出眼泪问他:“小主人,那俺娘呢。” 林策道:“也一样。放心好了。来家中帮忙是佣,去田里耕地是租,按佣租拿收获,不再为奴,并且,我保证你们从此可以吃饱穿暖。颇,从他们几个开始,登人入籍,若不知姓氏,随我姓林。” 文烟也站了起来。 儿子当众释放奴隶,她内心不免矛盾。 弟弟妹妹也唧唧咋咋,亲弟老三林艺问:“大兄。我们家奴隶除籍,那我们家的奴隶不是又少了?” 林策道:“是呀。所以以后能自己干的自己干,要是衣裳都不会织,田不会耕,要你干啥?卖了算了。” 文烟笑中含泪,却还是笑了,在林策头上印了一巴掌,问他:“你会织布耕田呢?你都不会,娘也没把你卖了,现在倒是给养中用了。” 打完,她又慈爱地揉揉,连忙说:“有城在。莫担心,只要守好城,犬戎不足为虑。我经历过犬戎攻城,犬戎不会治械,只要不怕他们进攻,顶住几波,打他们打狠一点,可以打退。阿娘去给你做些好吃的,吃完你先去睡一觉。” 正说着,趾高气扬的林略带着人,从南门一路回来,“哐“当一声,踹开院门。 他回来,手里还提支皮鞭,一副小太岁模样,因为怕弟弟妹妹来抢,就大声宣布说:“这是发我的,我要随身携带,否则有违军律。” 紧接着,他就又掏出一条皮绳,招呼也不打,跑大兄身边,就往身上圈皮绳。 林策怪他回来就胡闹,按住他脑袋,他找文烟告状说:“申豹先生让我给阿哥裁衣,你看他不肯?” 文烟对申豹有印象,问了句“他也回来了”,这才说:“去裁衣?不要急着裁衣,让你大兄先睡一觉。” 林略坚持说:“必须先裁衣。司徒说了,以后大兄就是公子策,管他什么爵不爵,就是公子策,我们要给他准备玄衣,要有鸟纹的那种。” 林策也糊涂了,问他:“非要现在去裁?还公子策?我成公子策了?” 他把视线投向林略身后的士卒。 林略会胡闹,传假话,他们却不会。 只这一会儿打量,他就知道借据换来的东西起了作用。 这十几个跟着林略的士卒清一色短甲,腰中悬剑,手持青铜大戈,但他也看得出来,那短甲缺着大片的叶子,剑不知成色,戈缺着豁口。 他们是以一个两长为首,林略认识但叫不上名字,而王石也在里头,表情兴奋,二人先后确认说:“申卒上说的。” 林策更正他们:“不要再叫申卒上,叫司徒。” 林略道:“大兄信了吧。城门一开,就有百姓进城,登人的时候,你不得说,你要进城,请来登人。登人干什么呀?登人意味着他们以后就是你的民了。你不得与他言,是公子策给你的田对吧,给你的宅对吧,你要起誓,你要忠于他,他是谁,他是公子策,他们从此世世代代都是公子策的黔首。这才起到作用,对吧?” 他又说:“司徒也说了,你若不自称公子策,谁知自家君上为何人?” 文烟吃惊道:“司徒又是谁?” 林策代为解释说:“还能是谁,申豹先生。刚刚我不是让他们叫申司徒?” 他踌躇道:“自称公子策,穿一身黑玄衣,人家笑话不笑话?” 林略说:“没事。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笑话其实没关系,司徒说了,以后你呢,也别随便出门了。” 他指了身后跟来的士卒,告诉说:“这都是你的护卫。你平日不用出门,你出门,要着履,要穿玄衣,行要有车,居要有仆,身边要跟着武卒。” 文烟都忍不住笑场。 她笑出声,合不拢嘴道:“你阿爹当年也没到这一步呀。你这什么呀,还公子策,那不是要和家主平起平坐吗?” 林略却很满意,强调说:“我想害想不来呢。不过,我以后就是公男了,大兄亡故,称呼我公子略也不是不行。” 文烟听得火冒三丈,扭头想揍他。 他就摆手示意要给大兄量衣。 用皮绳量完,他就急急忙忙带着几个武卒走,但大多数武卒都留了下来,文烟怕林略不肯听话,追到门口,才发现外面也站着武卒,前前后后有一两,二十五人,也还停了一辆后厢双驾马车。 她冲林策惊奇:“申豹从哪里找来的马车?” 从哪找来的马车? 武库呗。 吃了些饭,林策没有留在家里睡觉,而是让文烟去睡了。 他说自己有事,困了能睡在马车里,就走出去,登上马车,钻进马车,放下布帘,由武卒护送前往南门。 坐上马车,由武卒护送出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马车从武库里直接拉出来的,没有熏过香,一股霉味扑鼻,直接钻入鼻孔,让人反反复复打了好几个喷嚏,但是那半截横榻,摊上被褥,正坐在上,宽绰有余,受车轮走动颠簸着,倒还觉得舒服。 林策在车里摸来摸去,一改人前一本正经的模样。 他想着他怎么利用车里的空间,准备在横榻的正前方摆放一条几桌,如果放着不稳固,就把它钉死,左边打算堆一些书简,右边放些书写的羊皮,还要放两个长长的竹筒,固定死,一个装笔墨和刻刀,一个用来盛墨,避免一颠簸就泼洒,一颠簸就散落得到处都是。 虽然做着这些的打算,可他还是将路程算得精准。 眼看马车就要驰过梁家的乐坊,他不由自主掀开帘子,想看看梁鸿有没有带着梁好离开,然而乐坊已经上了门板,门板一块一块凑得严丝合缝,人好像已经走了,也好像藏在里面没有出来。 他内心有些失落,心想:梁好也许不会知道,我出行坐着马车,两长骑马开道,两路武卒跟从。 他又想:她知道会怎么样呢?会喜欢自己吗?会合不拢嘴地说,子策,你好了不起吗? 但他很快就又提醒自己,要忘掉梁好,要淡化那种萦绕于心的感觉,难道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梁好?不,不是,为了死去的父亲,叔父,死去的部曲,活着的阿娘,弟弟妹妹,眼下的家臣部曲,有没有梁好,他一样要去做,自己魂不守舍,魂萦梦绕,只会耽误大事,于是他拔出自己的短剑,把一个指头摁在刃口上,直到血迹斑斑,但内心之中还是盛了不少心猿意马。 想的是什么? 他恍惚看到了南门。 就在南城的城门,他碰到了梁好一家,他们要走,梁好被父亲牵着,挽着个花包袱,背着琴,扭过头往城里看,像在依依不舍,像在等自己,自己追赶过去,走下马车喊她,站在她和她父亲面前,准备了三个理由说服他们。 但想象中,三个理由是无法即兴而出呢。 对,这一路上就想想真碰到了,自己要说的三个理由。 他看着食指上的血迹,忿恨苦笑,此时别说指头摁在剑上,就是剑插在胸膛上徒劳,仍是在胡思乱想。 他真的去想这三个理由了,首先,他可以像他父亲那样庇佑梁鸿一家;其次,苍榆城不会人走城空的,自己正在从别的地方迁来大量的黔首;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自己会一生都对梁好好。 要深情款款地站着,盯着梁好说,我会一生都对你好。 这三个理由行不行? 梁好那小娘她能有什么想法,她一定会觉得有道理,但是她父亲梁鸿会不会反驳?要反驳,反驳自己的哪一句呢? 一路上就这样浑浑噩噩着,已经可以看到南门了。 一接近南门,便有了排队出城的黔首。 武卒来回开道,才得以让马车顺利抵近南门。 此时的南门,异常壮观。 害怕城门再关一次,疯狂逃离城陷命运的黔首蜂拥挤扛,几乎是在往城外冲,而城外,不少部曲的家属已经带着亲戚氏族等着进城,对比起来,他们自然是少数,对抗不住蜂拥外出的人群,避到一侧,等着登人入城。 为了能够登人,申豹在开城之前甚至把乡学里头的先生一口气全绑架,他们并成一排,麻木地执笔,往竹简上手书。 申豹还让士卒在土城一侧的野沟边挖坑埋锅,粟米饭冒着烟气,喷香喷香的,登人完,帮助他们点检他们带着的用具,粮食,牲畜,还给他们发放熟饭和清水,再然后,等着出城的人有了停歇就入城。 在他们等待的时候,有人在一旁鼓舞他们,有人在一旁点检壮男,把他们喊出来编签,补充人手的不足。 已经编签了一百多人,不少士卒被指派,将他们排列好,带着他们,给他们讲些什么。 林策掀开帘子看着,他还真看到梁好了。 梁好他们一家相互扶持,围着一辆装载他们家什的马车,一路不见回头地出城,除了没有反复回头,几乎和林策来的路上想的一样。 但林策,却没有勇气走下马车,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梁好一家,从来也没有那么好,跑到跟前说这说那,白白受人耻笑而已。 深秋的冷风从马车外灌进来,清爽得让人心旷。 是的,他主要是没有勇气,没有爱着别人,去面对别人不爱自己的勇气,即便昨天他是家道没落的林策,今天是新生的公子策,但在自己坐在这里,决定要去面对的时候,都一样,你可以能看着别人渐渐远走,从此不再相见,却不愿失去内心的骄傲。 为什么她不爱我,我却非要爱着她? 这才重要。 其它一切都是借口。 他在空气中摆手,给梁鸿师傅,给梁好女子再见,送走年少无知的快乐和悲伤。 而今他是公子策。 素封的诸侯,但也是野心勃勃的准诸侯,要严肃,要不苟,要奸诈,要一直充满勇气,要不畏任何艰险,还有与一切的敌人作战。 他虽然十五岁,也不觉得快乐,但是却能咬紧牙关,撑得住。 他端正坐姿,轻声唱道:“天命玄鸟。降生于苍。子承浚哲,长发其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