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昊坐在龙塌上,身上斜斜的披着一件外衫。奏折被扔在地上,露出的一角清晰可见一行染血的字迹:太子斩徐敬,占碧水关,举兵谋反。

  “这就是朕一直信任的好儿子,大周的好太子……”他声音沙哑带着痰音,夹杂断断续续的咳,每一下都仿佛要把整颗肺咳出来,很难不让人提着心,生怕人一口气上不来,死了。

  甄皇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姬昊,他脑后发髻散乱,花白的碎发未经打理,虚虚的搭在眼前,却仍挡不住眸光迸发的阴鸷。叫人看一眼便遍体生寒。

  她不由想到当年嫁给姬昊的时候,那时他还不是皇帝,虽行事稍显怯懦了些,但至少还怀有一颗爱民之心。他教导元煦向隐太子学习,那时她甚至还在幻想,眼前的男人哪怕没有隐太子那般天纵英才,至少也是守成之君。若君臣相和,大周一定会变得更好。可结果呢……

  “有时候看到的也未必就是真相,想想当年的隐太子……”

  “住口!”甄皇后话还没说完就被姬昊粗暴的打断,他猛咳几声,瞪着赤红的双眼:“不要跟我提那个人!”

  甄皇后秀眉微蹙,她说道:“元煦是陛下的亲儿子,也是陛下一手带大的,他的秉性陛下难道不清楚么?”

  “元煦自小敬重陛下,因为陛下教他以百姓为己任,做一个于国有益的好皇子。就是这样的教导支持着元煦走到今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大周强盛起来,陛下应该都看在眼里。大周的国库日渐丰盈,大周的军队愈发强壮,大周的百姓也拥有了更好的生活!”

  甄皇后说到此处顿了顿,深吸口气,红着眼睛恨声说道:“只不过他触犯了别人的利益,像当年的隐太子一样被那些人疯狂报复。如此显而易见错漏百出的栽赃陷害,陛下不是看不出来,而是根本不想看明白。”

  姬昊的手在发抖:“栽赃陷害?!”他拔高声音:“是那些人让他率军冲出东宫的?是那些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占了碧水关的?赵琮已经兵临碧水关城外,也是那些人逼的?若非他早有预谋,又为何先把皇太孙送走?他有什么委屈不能告诉朕!”

  “可是陛下听了么!”甄皇后吼道:“别把自己看得那么无辜,姬昊,你本质上和那些人一样。在不触及利益的时候,你把元煦当成一柄利剑,在朝堂搅弄风云。可当这柄剑有可能威胁到你自己的时候,你也会毫不犹疑的舍弃!”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沉默。

  甄皇后冷静下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语气也不像适才那样激烈。

  “陛下,今时不同当年,大周走到今天不容易。难道你要元煦眼睁睁看着苦心经营的一切被宵小奸佞毁掉么?大周经不起乱了。”

  姬昊喘着粗气不吭声。

  甄皇后道:“贤妃有孕,此事蹊跷。刘氏的算盘已经打到陛下脸上了。只要元煦谋反的罪名定下,陛下没了嫡长子,元曜又是……”甄皇后叹道:“真正图谋不轨的是刘氏呀!”

  姬昊咬着后槽牙,心绪不受控制的烦乱起来。他知道皇后说的不无道理,但却始终无法平复心情。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一丝生气都透不进来。

  他捧着胸口皱着眉,说道:“皇后退下吧,朕自有打算。”

  不等皇后说话,姬昊吩咐内侍:“传太医,朕不舒服。”

  甄皇后见他闭上眼,俨然一句话也不想再说,素来温柔的眸子闪过一抹厉色。她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陛下若还无动于衷,也别怪自己动手了。

  甄柔得皇后召见,匆匆进了宫。她知道太子谋反一事已从碧水关传到了国都城,各地官府严阵以待,只等着陛下下诏。

  “国都城要乱了。”甄皇后佛珠不离手,说话时下意识的拨弄着,仿佛这样就可以平复烦乱的心绪。

  “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甄柔叹了口气:“陛下那里还是说不通?”

  甄皇后摇摇头:“柔儿,父亲没有再找过你吧。”

  甄柔苦笑:“他找我做什么,我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挂名的妻子罢了。他倒是想惦记顾氏的兵权,可惜生了个没用的女儿,笼络不了丈夫的心。”

  甄皇后握着她的手安抚道:“我们终究是父亲手里的棋子,命不由己。可人活着不就是要不停的抗争么,你也要为自己的未来争取呀。”

  “长姐今日突然说起这个,是不是有什么打算了?”

  甄皇后笑道:“瞒不过柔儿。陛下铁了心肠,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周基业旁落他人之手。柔儿,你走吧。虽然天下动荡,总会有一处安稳的。”

  “长姐……”

  “我们甄家的女儿虽外表柔弱,但心志坚定,亦有家国大义。我是一国之母,不能不顾国家。”她轻柔的摸了摸甄柔的头发,说道:“但柔儿没有这枷锁,要自由自在的活着。当然,这都是最坏的打算。元煦和芳唯在碧水关,还有赵氏的兵马陈兵关外,若老天有眼,必能诛杀逆党,拨乱反正。只是在此之前,长姐无法保证柔儿的安危,免不了心有顾忌。”

  甄柔明白了,长姐要做的事恐怕牵扯很大,她会成为长姐的软肋。

  “长姐是最好的皇后。”甄柔回握住甄皇后的手:“长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晚风轻拂,宫灯摇曳,婆娑树影摇晃着,正如这风雨飘摇的国都城……

  碧水关。

  芳唯端了盆水进来,小声说道:“先生还没醒?”

  姬元曜摇了摇头:“但脉象还在。”他用盆里的水净了手,将李玄度肋下的伤口清理一遍,又换了一次药。

  “伤口愈合的慢了些,好在没有发炎。”

  芳唯有些担心:“我们到碧水关这么多天了,按说伤口早该结痂慢慢恢复了,可我瞧先生换下来的药布上还有血迹。”

  因为先生没有了长生骨。

  先生本就体弱,依靠长生骨方能次次化险为夷。没有长生骨的先生甚至还不如一个孩童身体壮实。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姬元曜想了想,却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恨自己资历浅薄,先生这一倒下,主心骨都没了。

  他将换好的药布丢进盆里,清水染成浅淡的红色,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芳唯俯身去端水盆,忽然觉得后背阵阵发寒。这种感觉瞬间让她想起小时候,她之所以不敢靠近大哥,就是因为这样的阴寒气息。

  她猛地回头,见赵珩就站在门外,一双眼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大哥!”芳唯惊呼一声:“你醒了!”

  她忙放下水盆,不顾刺骨的寒气跑上前去,将赵珩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红着眼眶哽咽道:“大哥?”

  赵珩动了动眼珠,看了眼芳唯,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大哥,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芳唯啊!”

  “赵师兄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姬元曜起身走过去,想要一探虚实,却被赵珩拂开。

  他望着床上躺着的李玄度,费了好大力气方才吐出两个字:“月亮。”

  “元曜,我大哥这是怎么了?”芳唯有些心急。

  姬元曜摇摇头:“皇嫂别担心,人醒过来总归是好事,他不会伤害我们,更不会伤害先生。我们先出去吧。”

  房门被轻声关好,房间里只剩下赵珩和李玄度。

  赵珩半跪在床前,用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看着李玄度,直到看到他肋下包裹的药布,有点点血色透过来,眼中方才荡起波澜。

  他伸手想要去看那伤口,却又害怕触碰到什么,手停在半空始终不敢落下去。僵持了许久,直到那只手微微发着抖。

  一点玉色的光芒在脑海里炸开,他好像知道那刺眼的白色药布下包裹着的是什么了。

  玉骨,在梦境中被自己捏的粉碎的玉骨。

  玉骨碎了,月亮也不见了,阴暗之中,那些自幼便纠缠着他的妖魔鬼怪山呼海啸一般朝他袭来。他挣扎了很久方才从那场噩梦中醒过来。

  “玄度……”赵珩喉结滚动,将头埋进李玄度的颈间,一遍一遍小声呼唤:“玄度,玄度……”

  李玄度浑身冰冷,鼻息间喷薄着微弱的气息,颈间动脉若有似无的跳动着,没什么生机。

  赵珩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脉象深沉似海,几乎窥探不到。

  热泪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李玄度的颈间,许是被灼了一下,他手指微微一颤。

  这细微的动作被赵珩捕捉到,他直起身,直直的盯着李玄度的脸,又轻唤一声:“玄度……”

  李玄度眼珠微微挪动,只是无法睁开眼睛,但赵珩知道他听得见自己在叫他,他在回应。

  就这样守了一整夜,赵珩不敢闭上眼,他怕错过李玄度醒来,更怕自己一旦闭了眼,又会陷入那无边的噩梦之中,再难醒过来。

  熹微的暖阳慵懒的洒进来,房间里的阴气退散了些许,不似夜晚那般冰寒。

  李玄度脸色苍白,皮肤透着光,像悬在夜空中的圆盘月亮。

  赵珩盯着瞧了许久,直到细微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