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灭楚氏后,收复南方,在各地推行新法,稳定大局,赵珩用了五年时间。虽然仍未收复国都,但大周上下已焕然一新。

  这日下了朝,赵珩和同僚们商讨完正事儿,正准备回去陪玄度。拐过回廊一角,见范清家那小丫头眼圈红红的从凉亭走出来,颇觉好奇。

  “莫非是我那外甥欺负人家姑娘了?”他兀自嘟囔一句,又否定了:“不能够吧,八九岁大的孩子能懂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脚还是自觉的拐了个弯儿奔凉亭去了。

  宸儿正低头把玩着草编的蚂蚱,整个人蔫哒哒的,瞧着没什么精神。

  “今儿没去听宋大人的课?”

  赵珩突然开口倒让宸儿吓了一跳,他忙的一把将蚂蚱藏在身后,涨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今,今日旬休,老师叫我下朝后自去温书。”

  “哦……”赵珩挨着宸儿坐下,瞥了瞥他身后,笑道:“什么好玩儿的东西还藏着掖着的,也不知道给舅舅看看。”

  “哦,没,没什么,舅舅这么大人不稀罕的。”

  宸儿说着眼神飘了飘,正对上赵珩玩味的眼神:“我刚才可瞧见范家姑娘哭着跑出去了,怎么,你欺负她啦?”

  “我哪敢呀!”宸儿直楞起身板:“我才没有,我,我那是,那是她,她……”

  “她怎么?”

  赵珩的追问让宸儿忽然泄了气,他拿出手里的草编蚂蚱,说:“这是范姐姐给我的,是她爹给她做的。过不久就是我爹娘的忌日了,范姐姐怕我不开心……”

  赵珩心口一痛,不知不觉斯人已故去多年了。

  他摸了摸宸儿的头,轻声问:“宸儿想爹娘了?”

  “想。”宸儿点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舅舅也是从小没了爹娘,还剧毒缠身,痛不欲生。便又说道:“可是宸儿有舅舅舅母疼爱,还有弟弟妹妹陪伴,虽然没有爹娘,但宸儿也是幸福的孩子,对不对。”

  小时候的宸儿会问大家为什么别人都有爹娘,只有宸儿没有。知道他爹娘为百姓、为家国大义而死时,他便再也不问了,也不会主动提起。

  或许他曾在夜里哭过,只是不会对人说起。赵珩正想如何安慰,却对上宸儿那双水润的眼睛。

  “宸儿和玄度伯伯会陪着舅舅,舅舅不会孤单,舅舅也会幸福的,对不对。”

  他在反过来安慰自己,赵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在宸儿执拗的眼神下,他点头笑了:“对,我们都会幸福的。”

  “喜欢竹蚂蚱?”赵珩忽然问道。

  “喜欢……”

  赵珩把宸儿拉起来,说:“走,舅舅带你出去玩儿。”

  “可我还要温书呢……”

  “读书也不急在这一日,今天什么都不用理会,只管吃喝玩乐,舅舅有钱。”

  宸儿欢呼一声,蹦的老高。

  作为大周的君主,宋镜敛对宸儿的教导十分严苛,言行举止都要彰显帝王之风。宋镜敛无疑是合格的帝师,但赵珩又不想这么小的孩子被拘了性情,所以偶尔会带宸儿偷溜去街上耍,当然每次都少不了要给宋镜敛数落几分。

  赵珩自觉脸皮厚,他反正是不在乎的。

  “舅舅,前头是不是有猴戏,我听到敲锣声了。”宸儿咋呼着蹦高高,只是视线被一群人遮挡,什么都瞧不见。

  赵珩提溜起他的衣领,宸儿顺势攀着赵珩的手臂骑到脖颈上,一下子就高出众人半截。

  “是杂耍,舅舅!”宸儿看的兴起,连连拍手叫好。

  看饿了赵珩就驮着他去小食街,惹得街上其他小孩子看了羡慕的不行,纷纷缠着自家老爹要骑高高。

  “舅舅,我想吃米皮,还想吃吊炉肉饼,再加一碗小吊梨汤就更好了……”

  赵珩疼外甥,大手一挥,要什么买什么,直吃的宸儿饱肚溜圆,一脸满足的舔着嘴角。

  赵珩笑他:“倒是随了你玄度伯伯了,这么爱吃。”

  宸儿托着下巴:“可惜玄度伯伯一直睡着,不能和宸儿一起吃好吃的了。”

  赵珩微微敛眉:“会醒来的。”

  舅甥俩吃饱喝足后就在街上闲逛起来。秋高气爽,风光明媚,街上行人不少,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如今大周版图不断扩大,平定南方后,几乎将景氏所占城池半包围起来。国都之后还有钟离氏,这几年大小战争不断。钟离氏借轰天雷之功震慑国都城,景氏也只能勉强防守。若再打下去,景氏必败。近来有朝臣奏请,趁机收复国都……”宸儿扯了扯赵珩的袖子,问:“舅舅怎么想?我们又要打仗了么?”

  赵珩好笑道:“好好的怎突然问起政事,出来玩儿就开开心心的,不用想这么多。”

  宸儿晃了晃脑袋:“就是因为开心才问的。看到街上的人脸上都挂着笑,就想起还陷在战火之中的百姓。若能早一日平定天下,结束战乱,大家也不用再受战争的苦了……”

  “宸儿一定会是一位圣明的君主。”赵珩心里熨帖极了,他道:“国都城就快收回了,景清舟胸怀坦荡,天性悲悯,他是个明白人。”

  ……

  景清舟将账簿翻了又翻,忍不住摁了摁眉心,一脸愁容。

  “大哥,银子还是不够?”景清远琢磨琢磨,说:“我府上还有些好东西,不如找人脱手给大哥凑凑。”

  “罢了。”景清舟摇了摇头:“打仗烧钱,这次能凑上手,下次却未必了。何况你真以为我们每次都能从墨氏手里买到鹰弹和燃料么?墨氏占江南,但江南是大周的,不是我景氏的。”

  “我不明白大哥的意思。”

  景清舟合上账簿,苦笑一声:“天下变了,我们盘踞北方太多年了,即便勉强占着国都城,可无论国内经济还是军队装备都落于人后。我引以为傲的燕北铁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面对轰天雷还是弱了些。”

  “但轰天雷造价昂贵,钟离氏也不敢次次动用此物。”景清远道:“我们的国库空了,他们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只要耗下去,耗到他们无力承担军费,就只能真刀真枪的跟我们硬拼,我燕北的铁骑还惧怕钟离氏的软脚虾不成!”

  “那大周呢?”景清舟反问:“赵珩早已平定南方。这么多年过去,大周国库充足,兵马强盛,又有墨氏精研火器,他们甚至可以造出比拟钟离氏的燃料来。只要他想便能横扫天下。可他却没有。”

  “他在等着我们两家打起来!”景清远怒拍桌子:“我们在前头冲锋陷阵,和钟离氏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大周却在后头坐收渔利!”

  “是啊。”景清舟起身走到殿外,望着长长的白玉石阶,又想到了那个死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她的血滴落在石阶上,是刺眼的殷红。

  “不然你以为当初甄皇后为何献城。因为她知道凭她一己之力根本阻挡不了钟离氏,一旦叫钟离氏入主国都城,轰天雷的炮火就会继续向前推移,弱小的大周也将不复存在。我景氏挡在前头这几年,大周趁机发展壮大,俨然已无敌手。既然如此,我何故还要白白牺牲燕北将士的命呢。”

  景清远听的雨里雾里,但他隐隐明白大哥的意思,只是不敢确定:“大哥想……献降!”

  景清舟点点头:“景氏非好战之徒,当年割据燕北,于天下也颇有贤名。甄皇后放心将国都城交予我手,想来也是相信我不是嗜杀之人,会好好护着一方百姓。”

  “大哥自是极好的。我景氏在门阀中也素有名望,甄皇后倒也没看走眼。这些年打仗打的国库空了,大哥也没有加赋税,百姓们也敬仰大哥的。”

  景清舟忽地笑道:“名望是个好东西,它可以约束人的德行,不做违逆天道之事。”

  “可成大事者也反而会受名声所累。”景清远说:“若大哥肯稍加赋税,我们也不至于这么难了。”

  “仗打了太多年了,天下也分裂太多年了,百姓盼安定久矣。献降大周,不动兵戈,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景清舟背过手,仰天长叹:“楚氏前车之鉴啊……”

  “可大哥乃景氏之主,一旦献降,大周必不会留着大哥,我不能看着大哥去死。”

  “死得其所,何足惧哉。难道你大哥我还比不过甄皇后,比不过大周当年自戕而亡的太子妃?只要能保全将士,保全景氏族人,死我一个又有什么可惜的。何况我听说大周摄政王仁义,他未必就会要了我的命。”

  刺骨的寒风刮过,预示着漫长的寒冬就要来了。景清舟笑道:“将士们思乡,也许过了冬天我们就能回到燕北去了。”

  陇西下了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

  赵珩收到景清舟的献降文书是在春节前夕。

  宋镜敛捋着胡子不住的称赞:“景清舟虽趁大周动荡之际趁虚而入,却也保下国都城不受炮火摧残。如今也能深明大义,及早献降,免了刀兵相向,生灵涂炭呐。”

  赵琮就道:“景清舟是明知道打不过钟离氏,这才把国都城拱手相让的。不过俗话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景清舟倒也当得起当世俊杰了。”

  说完又扭头看向赵珩:“我说大哥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顾将军从钟离氏拿到了燃料的秘密,如今我们银钱充足,又有鹰弹和燃料在手,根本不惧景氏。朝臣们催战都催到我家里了,大哥还稳稳坐着,看来是算准了景清舟要来献降。”

  赵珩道:“景清舟不是楚司珏,也不是杨凌。他不嗜杀,不暴虐,当然也不胆小怯懦。若站在他的立场,不做徒劳的牺牲方为上策。他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那大哥打算怎么处置景清舟呢?”

  “自然是放他回燕北。”

  赵琮“啊”了一声:“那岂不是纵虎归山!”

  宋镜敛却明白赵珩的意思:“景清舟当年虽陈兵碧水关外,但他不曾强攻关城,而是甄皇后主动献城在先。景氏兵马入城后于百姓秋毫无犯,不仅如此,景清舟还效法隐太子之法,试图改制革新,虽成效甚微,但民间对他却多赞赏。我大周举仁义之师,对如此仁义之人,自然也不该行不义之事。”

  “宋大人知我。”赵珩对赵琮说:“钟离氏若得知景氏投诚,必加紧攻击,春节一过你便率神鹰营兵马,携鹰弹相助景氏,稳定后方。”

  “是,大哥!”

  赵珩又喊来方野,吩咐道:“传令顾兰西,率本部兵马接手碧水关!”

  时隔多年,赵珩又一次踏入宫门。

  “舅舅,这里好大啊。”

  “这是宸儿的家,宸儿还记得么?”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武威城,房子小小的,旧旧的,可住得舒服。这里虽然又大又奢华,但到处都冷冰冰的。”

  “没关系,住久了就有温度了,因为未来住在这里的是宸儿。”

  景清舟站在白玉石阶上望着舅甥两人,想起当年他和清远就站在那里,抬头望着白玉石阶上的甄皇后。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燕北多慷慨之士,景家主,只愿你恪守本心。”

  二人相视一笑,景清舟冲赵珩拱了拱手:“多谢摄政王不杀之恩。”

  景家兄弟拾级而下,赵珩则牵着宸儿的手一步一步登上石阶,走向皇宫正殿。

  四人交汇时,景清远忽然说道:“摄政王仁义,我景氏也非忘恩负义之辈,只要有我景家兄弟在,必守大周北方安宁。”

  赵珩笑了:“有劳。”

  ……

  国都城的日子过得飞快,自周天子回归后,群臣戮力同心,几场大仗下来钟离氏不复存在,结束了门阀割据数十年的局面,天下终于一统。

  赵珩和宸儿站在皇宫最高处的殿宇向下俯瞰,巍巍皇宫孕育着一代又一代的帝王。乱世终结,盛世将启,可赵珩知道只要风不停息,阴谋算计便永无止境。只是以后的路,要宸儿自己走了。

  “舅舅,一定要走么?”宸儿不舍,他说:“隐太子的法令给天下带来光明,真相在每一个百姓心中。舅舅何不恢复身份,回归姬氏。”

  赵珩轻抚宸儿的脑袋,笑道:“我做了快三十年的赵珩,习惯了。只要天下清明,是否回归皇室也没那么重要了。宸儿知道舅舅不喜权势,也不愿意卷进朝堂权利之争。我答应父王和赵都督的事已经做到了,余生只想好好陪着玄度。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那舅舅会来看宸儿么?”

  “会。”

  “好,舅舅想做什么都行,宸儿希望舅舅开心。”

  赵珩望着天际边沉下的夕阳,说道:“临行前,舅舅还有一事相请。只要顾兰西愿意,他可以永远守着碧水关,除非哪日他不想守下去了。”

  宸儿扭头望着赵珩:“这是顾将军求的么?我听说他和甄家小姐和离了,我以为东州一行,他们会在一起的。”

  赵珩就道:“这是顾兰西的选择。也好,反正我也打算带玄度去碧水关的……”

  窗外细雨绵绵,李玄度静静的躺在塌上。赵珩坐在一旁,像往常一样跟他闲聊。

  “……元曜接手了通天宫,六大长老给他举行了大巫继位仪式,得苍龙认主,现在他是巫族的大巫了。阿琰的生意越做越大,富得流油。阿琮守着沂山关,督军一方,可出息了。他也娶妻生子了,我爹泉下有知,也该安宁了。”

  “玄度,所有人都变得更好了。宸儿长大了,我已还政于他,身上的担子终于轻了。明天我们就启程去碧水关,顾兰西说他的院子还租给我们,我打算继续做酱肉买卖养家,玄度觉得呢?”

  赵珩等了等,和往常一样没有得到李玄度的回应。他也只是淡淡的笑笑,握起李玄度的手:“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珩感觉掌心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刮过,是玄度的手指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