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宾客多掩面,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好奇祢衡接下来会做什么,偷偷地多瞧他几眼。

  据说,祢衡本来在家装病,想躲过这场击鼓表演,但他得罪的人太多,被他称作“长败将军”的夏侯惇,直接派兵把他押送到宴会现场。

  不过,他一脸桀骜,随手将衣袍脱下,扔到一边的轻狂样子,完全看不出来,他不是自愿来的。

  作为一个上辈子在大学男生宿舍混过的人,眼前这一幕,对郭嘉来说,并不算刺激,他很淡定地看着祢衡。

  紧接着,郭嘉察觉到来自某个方向的强力视线,一转头,就对上荀彧看似平静的目光。

  乍一看,荀令君保持着极优雅、极端正的跪坐姿态,但微微抿起的唇,暴露了他的小情绪。

  在宴会大厅西面的鼓架前,在满座宾客的注视中,狂放不羁的青年缓缓穿衣,动作非常慢,穿完,面不改色地说:“承蒙曹司空赏识,用为鼓吏,我有一曲《渔阳掺挝》,献给诸君。”

  祢衡被迫像个伶人一样,击鼓取悦宾客,胸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灼烧,他挥舞着鼓锤,慷慨悲歌:

  “渔阳鼓,向天吼,怒气冲霄贯斗牛。道失国灭鼎亦沦,七雄五霸裂周土。张良刺秦博浪沙,苏武牧羊节不辱。”

  “节不辱,望西都,拔剑四顾意踌躇。千家万姓苦倒悬,封疆大吏成割据。司空幕府霸朝纲,挟君銮驾争逐鹿。”

  “争逐鹿,焚天衢,几番风雨来时路。试看两京遭难处,仓惶血泪相和流。诸君笑我充鼓吏,我笑诸君胆如鼠。”

  “胆如鼠,忍污垢,偷安一隅存微躯。山河还是旧山河,故人离乱渐无书。禽兽食禄庙堂上,高士独死野人居。”

  “问君几时扫六合?荡尽乾坤浑浊物……”

  祢衡将壮志难酬的激愤、怀才不遇的幽怨、生于乱世的悲凉全都倾注在鼓声之中。

  声声鼓乐,音节殊妙,时而疾如惊雷骤发,时而缓如轻骑远逝,渊渊有金石之声。一下下,都好似敲在人心上,雄浑悲壮,震撼全场。

  在座的宾客无不动容。

  曹操又起了爱才之心,只是祢衡演奏的鼓曲,当众讥讽曹操“挟天子”、“霸朝纲”,有逐鹿天下的野心,让他有些下不来台。

  孔融生怕曹操一怒之下,将祢衡杀掉。他敛衣起身,不卑不亢地说:“祢衡罪同胥靡,不足发明王之梦。”

  所谓“胥靡”,是指徒役之人,服劳役的奴隶或者刑徒都称“胥靡”。

  传说,商王武丁梦见上天赐给他一位贤才,武丁梦醒之后,让画工描绘出这个贤人的画像,派人四处寻访。结果找来找去,找到一个正在服劳役的奴隶(胥靡),名叫傅说,这个胥靡傅说后来成为商朝的一代贤相,辅佐君王,开创武丁盛世。

  孔融的这番话,翻译一下,就是说:祢衡的罪,和胥靡傅说相同,只是傅说能够引发商王武丁的求贤之梦,祢衡却不足以引发曹操的求贤之梦,他不是曹操梦寐以求的贤才。

  曹操苦笑,孔融这么说,其实是在耍心眼:他故意将祢衡比作一代贤相傅说,曹操如果杀掉祢衡,就会担上害贤的恶名。

  孔融这酸儒,未免把他想得太小家子气。

  曹操环顾众人,举杯邀他们同饮,笑着说:“孤本欲羞辱祢正平(祢衡),没想到反被祢正平给羞辱了。”

  就这样,祢衡三挝鼓,力竭声嘶,混在一众鼓吏之中,安然离去。

  孔融察言观色,意外地发现:曹操对于有才华的人,只要不是太作死,都能容忍,度量大着呢。

  浅淡的香风徐徐吹拂,荀彧替曹操网罗名士俊杰,那些想获得举荐的官员,少不得要走荀令君的门路,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他,在厅中说话。

  盛席华筵已经散场,伶人依然信手拨弹着秦筝,高山流水的乐曲声在水榭中悠然回响。

  高高低低的残荷随风轻摆,郭嘉和戏璕凭栏望月。

  十步之外,廊柱上悬着一盏宫灯,映出一位身穿赤色武官服饰的青年,端着酒盏,脚步踉踉跄跄,走到郭嘉面前,蓦地停住,抬手就将酒水对着他的脸泼过来。

  这一下太突然,郭嘉来不及躲闪,仓促之间,举袖一挡,一盏酒尽数泼在他的袖子上。

  那青年泼了酒,还不解气,右手按上剑柄,剑拔了一半,刚露出一截霜刃,他的手陡然被戏璕用折扇压住。

  戏璕看起来弱不胜衣,手劲却奇大,一把铁骨扇都被他压得变了形。

  不过扇子终究不算趁手的兵器,青年侧身一让,趁着折扇滑开,刷地一声,拔出长剑。紧跟着,破空声响起,他的手腕猛地剧痛,长剑脱手。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怒喝,一道黑影冲过来。却是赵昂,他一拳将青年捶得身子一歪,扯住青年,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将那百八十斤重重地砸在地上,死死摁住。

  这时,长剑当啷一声跌落在地,冰冷的锋刃反射着月光。远处阴影中,曹昂拂了拂衣袖,谁也没看见,他刚才弹出一颗小石子,打落了青年手中的剑。

  青年受制于人,挣不脱,他若直接拔剑,根本就没机会靠近郭嘉。然而,靠近了也不济事,谁能想到戏璕也有那样的身手?青年奋力仰着头,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恨恨地盯着郭嘉,那目光,就像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桂树上的喜鹊被某种无形的气场惊醒,扑棱一下跳上高枝,聒噪数声。

  一群人围过来看热闹。这一刻,青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大声说:“郭奉孝,你无耻……呜啊……”

  赵昂抡起拳头,对着青年的脸来了两记猛的,根本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

  有几个比较冲动的武将,比如吕布、夏侯渊等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

  郭嘉:“……都住手。”要出人命了,各位。

  青年蜷缩在地上,看他的官服和绶带,年纪轻轻,已经是秩比两千石的将军,不过郭嘉瞧他眼生,应该是洛阳系的官员,清闲无事,俸禄照领,显贵但没有兵权的那种。

  郭嘉狐疑:“这人怎么回事,跟我有仇?”

  戏璕微微挑眉,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小声说:“奉孝当真不记得?修建皇宫的时候,木材不够用,你让摸金校尉掘了梁王墓。这位仁兄就是梁王的嫡孙,越骑校尉王子服。”

  王子服,是宗室子弟,其实应该称作刘服。

  郭嘉让人挖了梁王墓,还对外宣称:这是王子服的一片忠君之心,是梁王嫡孙刘服自愿献出梁王墓中的上好木材,支持皇宫的修建。

  刘服有苦说不出,他又不能宣扬他不愿意把那些木材献给天子使用,甚至不能拿这件事去找摸金校尉的麻烦,这些盗墓贼手段高明,

  梁王的棺椁完好无损,墓室也并没有遭到破坏。所有人都以为:是刘服献出了梁王墓的建造图纸。

  而且,就在半个月之前,曹操论功行赏。修建许都,摸金校尉王休祐提供大量物资,升官一级,担任发丘中郎将,统领好几个摸金校尉。刘服敬献木材,也升官,被提拔为越骑校尉。

  越骑校尉是北军五营之一,越骑校尉营的长官,要是搁在二十年前,也是威风凛凛的京城禁军统帅之一。可惜,现如今,北军五营名存实亡,为了保护刘协战死的,领不到粮饷逃散的,听说余下的士兵不足百人。

  刘服几乎郁卒,他都成许都的笑话了,别人私下里给他改了姓,有时唤作王服,有时唤作李服,戏谑他不敬先祖,开自家祖墓谄媚权臣。他满怀忿恨,打听到主持修建许都的人正是郭嘉,所以一见面就泼酒拔剑。

  闹了半天,是挖人祖坟的仇。

  承认是不可能的,郭嘉的衣袖还在滴酒,他轻笑一声,说:“罢了,让他起来。”

  “好大的胆子,殴打汉室宗亲,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一道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董承(董妃之父)怒气冲冲,质问诸位将军。

  赵昂:“黑灯瞎火的,谁能看清他是哪位?他刚才拔剑,像是要行刺军师祭酒。”

  吕布:“还以为是刺客,没带弓,不然刚才直接给他一箭。”

  在场的曹营将领纷纷附和。

  “是这厮先动粗,伟璋(赵昂)不揍他,俺也要揍他。”

  “突然冲出来,鬼知道他是谁?不知者不罪。”

  董承一概不理,只问:“殴打宗室,该当何罪?”

  郭嘉冷笑:“董承,你当初是董卓的女婿牛辅的部将,跟着董卓祸害东都洛阳,焚烧宗庙、杀人劫财。这些都是什么罪,要我提醒你嘛?”

  董承顿时哑口无言。

  郭嘉蹲下身子,用两根手指拍了拍刘服的脸:“没死就起来,这里是司空府,私人住宅,你突然拔剑,行为疑似刺客,按照律法,可以当场将你击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你?你应该谢谢他们,他们要是没打你,我会杀你。”

  汉律远比后世的律法要严苛,很多小罪,在汉代都有可能够得上死罪。私闯民宅,又不是官差,主人有权直接击杀。遇到刺客之流,更是不用客气。

  刘服剧烈呛咳,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军师祭酒如此厚颜无耻。

  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还懂法。

  不远处,西廊下,司徒赵温拄着拐杖,对廷尉郭鸿说:“那就是郭奉孝?”他这位司徒,名义上贵为三公,手中的实权还比不上司空府的一个小幕僚,朝不保夕。要不要厚着脸皮,作为郭禧的友人,去找郭嘉叙一叙交情呢?

  郭鸿点头:“正是舍弟,十六弟是好人,别人不惹他,他不会这样的。”

  赵温沉默,郭鸿这老实孩子,或许勉强能和“好人”两个字沾边。至于郭嘉,郭禧那个老不休经常写信炫耀的聪明侄子,能是省油的灯?

  郭嘉被泼了一袖子醇酒,先行回府,在卧房中更衣,他听到敲门声,随手将衣带系好,才把门打开一条缝。

  荀彧推门进屋,优雅的暗香袭人。

  一门之隔,屋外月华流转,屋内灯火摇曳。

  郭嘉穿着家居的常服,整个人打理得清爽整洁,该遮住的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反倒有一种别样的俊俏。

  荀彧在外边十分矜持,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关起房门,一转身,立即变得特别不正经,最见不得郭嘉这种勾人又不自知的模样,把他摁在门上,又撩又亲,捏脸摸头。

  郭鸿忽然来访。

  郭嘉微微喘息着,整了整凌乱的衣裳,轻轻拧了荀彧一下,迎出去。

  自家亲戚,没去花厅,郭嘉就在书房中煮茶,和郭鸿闲聊。

  郭鸿搬到许都之后,总共来过五六回,每次都遇见荀彧。郭鸿:“十六弟和同窗的情谊真好。”

  荀彧瞥郭嘉一眼,眸光又深了几分。优雅地替郭鸿斟茶。

  是的,书院同窗,郭嘉就是这样介绍荀彧的。他们真正的关系,荀彧的家人,荀衍、荀悦、荀攸都心知肚明。郭嘉却一直不敢告诉兄长和伯父,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郭鸿忽然看见,郭嘉雪白的颈项上,有粉红的印记。他这个岁数,自然知道那是什么痕迹。仲秋宴会才刚散场,这是……郭鸿惊疑不定,看看荀彧,又看看郭嘉,连司徒赵温托付的事情都忘了说,就匆匆离去。

  郭鸿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郭嘉单手托着下颌:“兄长怎么连话都没说完就走了?”

  荀彧:“想知道?过来。”

  郭嘉麻利地挪到荀彧跟前。

  荀彧:“再近一点。”他一把将郭嘉拽进怀中,紧紧地抱住,附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郭嘉浑身一震,完了完了,被郭鸿发现,伯父很快就会听到风声,知道他喜欢男人。

  荀彧的嗓音又低又磁:“奉孝刚才说,彧只是同窗?”

  郭嘉无辜地眨一眨眼。

  这天晚上,荀彧很强势地折腾郭嘉,让他把各种平常喊不出口的、亲密的称呼都喊了一遍,才饶过他。

  郭嘉浑身黏黏腻腻,被荀彧抱着去清洗,迷迷瞪瞪地想:自从对文若见色起意,真的一次比一次要命,心中越羞耻,身体越兴奋是什么鬼?

  吃过早饭,郭嘉一觉睡到下午,才幽幽醒转,看看时间,还有一个时辰就散值(下班),他没有朝职,不用点卯,不过直接旷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他决定上司空府溜达一圈。

  曹操迎奉天子,关中的割据的势力都俯首称臣。

  许都的朝堂已经基本稳定。曹操正盘算着:是时候打一场胜仗,试一试“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效果。他最近从北军五营挖了不少低阶小将,是英雄还是狗熊,能不能重用,总得带出去打一仗才能看出来。

  郭嘉一进厅堂,就被曹操拉去看舆图。舆图上有三个红圈,宛城张绣、徐州刘备、淮南袁术。

  曹操意气风发,指着宛城:“孤欲先讨张绣,奉孝以为如何?”

  张济死后,张绣占据南阳的宛城,成为刘表和曹操之间的过度带。宛城虽小,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曹操攻取宛城,刘表一定会派兵去救。

  张绣身边的老狐狸,毒士贾诩,能让张绣对他言听计从。

  而曹操此去宛城,会不会勾搭上张绣的婶娘?就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沉迷女色,部下想见他一面都难。

  郭嘉感觉一点都不乐观,不过,他很想会一会贾诩。

  郭嘉慢条斯理地说:“张绣才入宛城,立足不稳。再者,宛城离许都比较近,放着始终是个隐患。是该先讨伐张绣。嘉敢打赌:张绣很可能不战而降,但主

  公万万不可因此轻视他,否则将生出变数,后悔莫及。”

  曹操神色一凛,审视着郭嘉:“莫非奉孝真能未卜先知?”

  就在这时,小厮前来通报,祢衡来访。

  司空府门前围了一圈人。离得老远,就能听见祢衡在大骂曹操。

  郭嘉好热闹,去前院围观,看现场直播。

  祢衡穿着一件靛蓝色单衣、头戴纶巾,手里拿着三尺长的木杖,坐在门槛上,用大杖捶着地,口中滔滔不绝:“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

  郭嘉:过分了啊,曹操掌权,宽猛相济,恩威并用,很多奔着刘协来的士子,观望一段时间,就会接受司空府的征辟。曹操的文学素养也相当优秀,他的诗作,颍川士子都传唱呢。

  郭嘉问门卫:“怎么回事?”

  门卫:“孔融说祢衡要登门道歉,老爷很高兴,准备了宴席,吩咐小的,有客人来就通报。”

  然而曹操左等右等,始终不见祢衡的人影,他以为祢衡不会来了,就让仆从撤去宴席和迎客之物。

  很不巧,祢衡偏偏在这时候登门,一不见主人迎客,二不见茶点宴席,于是脱掉外袍,扔在一边,坐地开骂。

  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曹操这回是真怒了,眼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光,对郭嘉说:“祢衡这小子,我杀他就像杀一只老鼠。”但还是得忍着,这个祢衡颇有虚名,如果直接杀掉,不知道的人会认为曹操不能容人。

  郭嘉的心情一言难尽。祢衡这张嘴,简直是作死。

  曹操眼珠一转,对祢衡说:“你替孤出使荆州,要是能稳住刘表,让他在朝廷讨伐张绣的时候不捣乱,孤便用你作公卿。”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理科生,不通平仄押韵,自编的渔阳掺挝鼓曲,没有任何考据价值。请直接忽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