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洪水退去之后, 烈日悬挂当空,就跟着了怒似的, 一日比一日毒辣。

  原先被洪水淹没的村庄与农田裸·露出来, 房屋和农作物被毁去十有八·九,路上田间尽皆为淤泥所覆盖。

  暴雨来之前,正是庄稼人农忙的时候, 家家户户忙着收小麦,有些人家还未来得及收。可不管是收还是没收,洪水经过之后, 悉数被冲毁。

  农田里不只有小麦, 还有一些不到收割时节的玉米、谷子、大豆、土豆等农作物。然而洪水过后, 这些农作物无一幸免,全部被淹毁在了农田里。

  朝廷体恤民情, 将香河县受灾的庄户人家免除三年赋税,并且家家户户按人头每月发放赈灾粮, 保证每个灾民安全过冬, 直至明年夏粮收割为止。

  这一消息传至灾民耳里时,灾民们兴奋不已, 纷纷磕头谢恩,等待朝廷将他们的家园重建之后他们就可以归家,住在新盖的房屋里, 吃着朝廷的赈济粮,总比这么多人挤在收容所里强好多。

  每朝每代有惯例,但凡官府兴修土木水利,公民必须无偿服徭役, 即没有功名的家里, 适龄的男子必须在官府传唤之后前往修建地服役, 如若违抗不从,会受到官府的严惩。

  本朝也不例外,纳税服役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除过顺天府派遣来的官兵外,香河县只要年龄在十六至三十五之间的男性,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人前往灾区,与官兵一道帮助灾民修缮房屋,修整农田,好让灾民尽快重返家园。

  普通家户适龄的男性尚且如此,在收容所简易棚里住着的灾民男性就更不用说了,满足此年龄段的男性纷纷踊跃参加,到自己村修缮房屋去了。

  留下一些老弱妇孺也没能闲着。时下虽然洪水已退,但天气十分炎热,又这么多人同居一处,为了防止起疫病,官府每日命官差送大量的雄黄、川穹、艾叶、黄柏等除疫的药草来,或焚以香熏,或锅水中煎煮,让药气弥漫在空气中进行消毒,如此数日下来,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药草除了焚烧煎煮外,还可以制成香囊,佩戴身上不仅可以防蚊虫疫病,还有为家人祈福平安之意。

  官府为收容所简易棚里会做针线活的妇女发放了针线、药草、布片等用物,要其为家人或自己做个简易的香囊佩戴身上,以此来祈福避灾。

  不只收容所简易棚里的妇女做香囊,便是普通人家的女人也纷纷效仿此法,自做香囊给自己和家人防疫保平安。

  这些天里蒙府的丫鬟婆子也避在房中做香囊,家里男女老少,主子仆人每人至少得了两个。

  蒙真也得了两个,一开始他还不愿戴,被儿子们强制着才戴上。

  这日用过早饭之后,年轻人外出忙自己的事,老人孩子则留在家中。

  与往常一样,陈秋石准备前往城西自家居住的那片区域修缮自家的房屋,按理说他有秀才功名是不用服役的。

  可是他想要早些住进新房,不好一直寄住在蒙家,便每日外出顶着烈阳与官兵民工一起修筑房屋。

  出蒙真院门的时候正好与进门的蒙鸿撞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理谁,错开身各自走开了。

  蒙鸿走进他爹院子里,蒙真他们几人正坐在葡萄架下纳凉聊天。

  蒙鸿走过来与大家打了声招呼,蒙真见他满面春风的样子,便问他一大早跑哪里去了。

  蒙鸿挠头笑笑,说早上空气清鲜,他在外面逛了一遭。倒是蒙澈眼尖,指着他哥身上戴的香囊说:“二哥,你这个香囊哪里来的,怎么跟我们的不一样啊。”

  他们蒙家的香囊多以红色为主,上面绣有“福、平安”等字眼,而他二哥的香囊上绣的是一对合欢花。

  蒙鸿倒也不避讳,说是邓昭昭送给他的。蒙澈便凑人跟前看了看,见这香囊很是别致,说也想要一个。

  蒙鸿却有些不乐意,将他推开,说:“那可不行,邓昭昭只做了这么一个给我,多了便没有了。”

  蒙澈厚着脸皮求说:“那让嫂子再给做一个,不就有了?”

  坐在一旁的王秀才却笑道:“四公子可别求了,这是人夫妻之间的馈赠,不好另给他人。”

  蒙澈看着他二哥,撇了撇嘴,也不好再求了。蒙鸿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有些不忍心,便解了身上的香囊递过去,“罢了,左右不过一个香囊,有什么不好给的,你既喜欢,便给你好了。”

  蒙澈却不再受了,说自己不能夺人所好,不然就不是君子了。

  蒙鸿被他的话逗个半死,一面往自己身上系香囊,一面心想,果然读书的人与旁人就是不一样,小小年纪都知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了。

  之后找了个地方坐下,见他爹抱着蒙渊正跟陈老爹说话。

  蒙渊在蒙真怀里扭动个不停,蒙真嫌他不安分,便顺手转递给了陈老爹。陈老爹倒是十分乐意抱孩子,拿了颗糖哄蒙渊,蒙渊偎在他怀里倒也乖顺。

  陈老爹便又接着方才的话说:“蒙老爷,等我们将来回了自己的家,可以随时来贵府看孩子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十分没底气,怕蒙真不答应。因为当初他嫁他们家的女孩时,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他们是卖嫁女儿,女儿嫁进蒙府之后,与他们陈家再无瓜葛,往后不准互相往来。

  如今他却提出想要随时进人府上来看孩子,这不是有悖于当初他们许下的承诺吗,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是遭人耻笑的。

  陈老爹低下头看怀里的小外孙,不敢再看蒙真一眼。蒙真却丝毫不为难他,说:“蒙渊是你外孙,你们想什么时候来看他就什么时候来,我没任何不愿。”

  “真的?”陈老爹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几年前嫁女儿的时候他就听说过蒙真的坏名,此人好色不说,老婆娶一个死一个,脾气也极差。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毅然决然将女儿嫁了过去,因为他们家太需要那笔钱了,家里儿子要读书,老婆要吃药,他辛辛苦苦挣的那点血汗钱仅够个温饱,完全没能力支付其他。所以明知是坑,他依旧狠心将女儿推了下去。

  原想着这一辈子不会再与蒙家有交集,不想一场暴雨又让他们牵连在一起。他本没脸面提这个要求,可耐不住小孩子实在太招人喜爱,他心里喜欢的紧,便想着日日能见着孩子。

  蒙真会应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陈老爹看着蒙真,眼里满是困惑。不是说这老头不好相与吗,怎么就应下了。而且就这些天他与蒙真的相处,他觉得蒙真这人还不错的,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十恶不赦。

  蒙真被他看的紧了有些不悦,只说:“真的,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家里没人阻拦你。”

  闻言陈老爹先是看了蒙真好一阵,之后又在周围几人身上看了一遭,最后目光落于对面不远处的蒙鸿身上。

  蒙鸿却想,这陈老爹看着他干啥,他爹都已经应下的事,难道他还能反对不成,心里却对这陈家人喜不起来。

  “谢谢你们,你们一家都是好人。”陈老爹看着怀里乖巧的外孙儿,不知怎的又想起他那早死的女儿来,心中楚然,一阵悲哀一阵心酸。

  “王涣,蒙澈!”等到周围都静下来时,王秀才唤了一声。

  因为暴雨的肆虐,县城各个学堂书院也或多或少遭到破坏,这些日子正在努力修缮。又逢炎热天气,官府怕起疫病,严禁居民聚集扎堆,学里便给学生放了至少一个月的溽暑假。

  王涣是今年年初入的书院,正是学习知识的关键时候,学里却突然放了这么长的假。王秀才怕他学业上有所懈怠,便亲自教导他,给他当起夫子来。

  正好蒙澈也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王秀才便让他也加入进来。每日早饭罢休息一会儿之后,王秀才带着这二人到自己所寄之所,为他们授课解惑。

  前几日蒙清与他说,他资助的两所学堂马上就要落成,到时请他过去当夫子给孩子们上课,也好补贴家用。

  王秀才想也不想就应下了,既然科举无望,做名夫子倒也不错。

  蒙真看着王秀才领着王涣和蒙澈离开之后,也跟着起身到自己屋里看书去了。

  他们县学也放了一个多月的假。这些天天气炎热,蒙真早上用罢饭先是坐院中阴凉处与大家聊会儿天,等太阳很晒了,他再回屋里看书,紧接着又是午饭时间,用罢饭再歇个晌。等到傍晚凉快些了大家又聚在他院子里聊天纳凉,日复一日,一晃眼就过了十来天。

  半个月后,陈家漏水的房子翻新完毕,陈秋石带着他爹与蒙家人告别。

  在外面风吹日晒半个多月,陈秋石黑了不少,本就深邃的一双眼睛看上去更加深不可测。寄住在蒙府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都不怎么说话,通常是别人问他话他才答一句,别人不问他也不会主动说。

  不管前事恩怨如何,在蒙家收留下他们的那一刻起都一笔勾销了。尤其这半个月来,蒙家人待他们父子如同自己亲人,因为小外甥的承欢膝下,他爹脸上少了哀痛之色,每日含饴弄孙,享受了几天安然闲适的天伦之乐。

  陈秋石是真心感激蒙家人的,但到了嘴边那些感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他低下头,正好看见自己腰间系的那枚香囊,上面绣着“平安顺遂”四个字。

  突地他的眼里就蓄满了泪水,他扭过身子倔强地拭掉,再回过身来,又是一脸的坚毅,而后弯腰与他们深深一揖。

  “今日恩情,来日涌泉相报。愿诸位如这香囊上所言,平安无灾,如意顺遂。”

  直起身的时候他倒一脸平静,他爹却痛哭流涕。蒙渊跑到二人跟前,拽着陈老爹的衣服说:“外公要去哪里,还回来吗?”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祖孙俩处出了感情,蒙渊对这个外祖父格外亲赖。

  陈老爹蹲下身,一把抱住了他,哽声说:“来的来的,外公过几天就来看你。”

  “等外公来了,给我带好多好多糖。”明明是分别之际,被小孩这话一逗,气氛一下子松了许多。

  陈老爹也跟着破涕为笑:“好,给你带好多好多。”笑着笑着却又背过身偷偷哭起来。

  陈秋石忙将他爹从地上扶起来,与对面的蒙真道:“我为母守孝,开学之后我会向学里提出退学,然后在外面找件活计,维持我们家用。”

  “以前书院时候的事……”

  他本想着就此道个歉,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知道了,快与你爹早些回家去罢。”蒙真看他这个倔样子,替他做了回答。以前书院的时候,陈秋石为他姐姐的死忿忿不平,时不时来找他麻烦,手段卑劣上不得台面,让他在学里名声败坏。

  可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蒙真不是那等记仇之人,早已将此事抛在脑后,现在提起来,不过是一阵云烟,早被风吹没了。

  他看着陈秋石搀着陈老爹出了他家院门,灼人的烈日下,他们的影子被拉的很短很短,直至拐出巷口,那片黑影再也看不见。

  “爹,我怎么觉得这人怪怪的。”回屋的路上,蒙鸿傍在他爹身旁悄声说,“明明以前对着咱们那么趾高气昂,现在却放低了好多。而且我看这人,总觉得他不是个善类,惹怒了他他往死里给你整那种。总之爹以后离此人还是远些为好。”

  对于蒙鸿的窃窃之语,蒙真没有给出回答。一个对父母良善的人,本心又能坏到哪里,陈秋石能给蒙清磕头谢恩,便知他是个有良知的。

  而且,少年人如雨后小树,若被善意对待,便不会长歪。

  陈家人走后没几天,王秀才家的房子也被修缮好了。在王涣开学的前几日,王家人一大清早离开了蒙府。

  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炎热天气,终于在这几日凉却下来。

  县学开学的前天夜里,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应该就是一年后了,主角该考乡试了。

  在这里贴两首我喜欢的关于夏日的诗。

  唐·高骈《山亭夏日》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宋·苏舜钦《夏意》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哈哈,夏日快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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