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洛双明经历过最惨烈的一场战斗，常年与妖族厮杀的将士们并不是他曾面对的那些只能靠仆从捉住几个妖族泄愤的酒囊饭袋，他能在那些人手中轻易逃走，但是面对早已知晓妖族弱点并能够结阵对抗的将士们来说——他还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小崽子。
如果不是邱明豁出性命，也许他早就已经死掉了。
洛双明是被邱明从尸体里头扒出来的，那一刻他以为他已经死了，这个杀他爹娘的妖，当时探他鼻息的手微微颤抖，像是没办法接受，他抖着手摸到洛双明微弱的呼吸，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接着没过多久，洛双明呛咳着醒了过来，邱明忍不住伸手把他抱在怀里，欣喜若狂：“你还活着！你没死！你活着！……”
洛双明虚弱地：“……放开，咳咳！”
邱明的脸上全是血迹，他失去了一只手臂，仅存的一只手把洛双明拉起来，邱明望着洛双明，没有最开始的嗤笑和轻蔑，此刻他那张脸仅剩下眼珠子是干净的，现在那干净的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我承认你是对的，你是对的……”
洛双明想要说什么，邱明却突然朝他一笑，接着像崩塌的泥石流一般坍塌下来，他砸在地面上，身体是那么的轻，又是那么的沉，轻到像是听不到落地的声音，沉到当那声音响在心里头的时候，却是那么的响。
洛双明突然愣住，他怔怔的看着邱明倒下，等他想要去扶的时候，邱明已经落下了，于是他只能跟着跪了下来，他伸手想要触碰，但是却又有些胆怯。
邱明的眼睛还未合上，他张着嘴，一开一合。
“对不起……”
“我，叫……邱明。”
洛双明：“……”
他以为他这辈子也不会原谅邱明……怎么原谅？杀父杀母之仇……可是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怎么都恨不起来了。
弥留之际，邱明看到了洛双明脸上的眼泪，他忽然笑了，那脏兮兮的血液都掩盖不住他脸上笑容的美丽，他缓缓问道：“……这条命还你……够了吗？”
洛双明忍不住泪崩，他强压住哽咽，抖着声音道：“不，够……你欠我……两条命！还了，一条！还差，一条！”
“那没办法了，”邱明笑着道：“我就只有一条……命，下辈子再还吧……”
“你……”洛双明突然一怔，伸手去推他，那人眼睛还睁着，望着他，脸上还带着笑，好像话还没有说完，可是在他一推过后，头就往另一处垂了下去。
洛双明：“……”
他抹掉自己脸上的眼泪，把哽咽都强行吞到喉咙里，弯过腰，覆上邱明的双眼，缓缓道：“不用下辈子了，我原谅你了。邱明，一路走好。”
“尘归尘，土归土，希望你下辈子……”
过往一幕幕从脑海中掠过，洛双明不由自主的回头，举目苍夷，最终他长叹一声：“算了，何必强求。走吧，邱明，别看我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前路不求知己！只待我——”
“杀尽百花，再看来年春！——哈哈哈哈此句甚好，当饮一大白！”
洛双明突然想喝酒了。
“这真是……人生不识愁滋味，不知酒味醉，待识得，不等酒来人自醉。”
“好句，好句哈哈哈哈！”
他信步掠过战场，路边抢过一匹无主的马儿，压着喉咙间的血，翻身跃马，没有回头。
走了，邱明，不用送了。
他在心里道。
……
“啊！！——”
尖叫声划破长空，伤势未愈的洛双明策马奔腾在商道上，听闻惨叫，连忙收紧缰绳，他循声望去，没有犹豫，立刻调转方向。
“你叫啊！！谁特么的会来救你！！臭娘们！！”几个男人按着女人，一边堵着她的嘴，一边怒骂道：“把妖叫来了！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哥几个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要不是看在你长得还行的份上，早就把你扔去喂妖了！！”
洛双明一鞭子甩了过去，缠住其中一人的腰间，一个挥手摔倒在另一边，动作之间牵动伤势，他没忍住吐出一口血，犬齿从唇间伸展出来。
他的身体已经再难维持人的模样，那双泛着冷荧的眸子朝着那几人望了过去。
“妖！——”刚刚还威风八面的男人们瞬间吓尿了裤子，其中一个指着洛双明，发出像女人一般的尖叫。
“妖啊啊啊啊啊！！！”洛双明才将将转移视线，另外几人就一边惨叫着一边四散逃去，他没有追，停下马匹，扶着马背从马上下来，准备把那倒地的女人扶起来。
他才将将伸出手去，女人突然发出惨叫，满脸恐惧的望向他。
洛双明微微怔了怔，手停在半空，他面上还是温和的：“抱歉，吓到你了……没事了，你走吧……”
女人尖叫停滞在半中央，呆呆的望向他……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声怒吼突然从洛双明的背后响起：“妖畜！住手！！”
洛双明才要回头，忽然身体一震，看到穿胸而过的剑尖，他先是一怔，接着固执地回头，那是一张充满正气的脸，那张脸与他曾经伴随着无数个夜晚入睡，幻想在最后关头出现在他爹娘前方的脸重合在一起。
他忽然就释然了，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人，只是这一次，被那幻想过去未曾出现的雄伟身影拦下的妖……不再是邱明，而是他。
洛双明面朝着那虚幻的身影笑道：“……你终于来了。”
你可知，我等你，等到都快要绝望了……不过我也不需要再等下去了……接下来的路就由你去抗吧……
洛双明倒下，持剑的青年抽出带血的剑，甩掉血珠，跨过洛双明的尸体，站在那女人的面前，他伸出手，竟与刚刚洛双明的动作重合。
他道：“你没事吧？能站起来吗？妖已经被我杀了……”
那女人愣愣的望向他，好像不可置信：“他刚刚……好像是为了救我……”
那青年微微一怔，接着又迷茫：“可你刚刚……”
女人突然喃喃：“他刚刚向我抱歉，说吓到我了……没事了，让我走……他要过来扶我，我害怕，他还没说完。”她看着青年：“你就杀了他。”
青年：“……”
接着女人又道：“谁知道妖会来救我呢？我以为他要吃了我……我能不害怕吗？”
青年：“…………”
女人自己站起来：“……他要是不来救我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死了。”她走到洛双明的尸体面前，内心复杂无比，最终鼓起勇气：“不管怎样他是为我而死……”她弯腰覆上洛双明的双眼：“走吧，下辈子别当好人了。”洛双明眼睛合上的时候，一行泪顺着脸滑下来。
青年仍旧傻站在原地：“……为什么呢？他不是妖吗？”
女人望着洛双明的脸上的泪水发怔：“你才来这里吗？……否则你一定听说过他的故事……是从去年开始的，突然来了一个奇怪的人，有人说他是人，有人说他是妖，人他要救，妖他也要救……人他杀，妖他也要杀……他救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曾经有被他救过的人对我说，如果你在外头遇到不好的事了，有一只妖救了你，那救你的人一定是他，也只有他这只妖才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当我真正遇见他时，反倒害了他的性命……”女人自嘲的笑了笑，收回了手，侧过头望向青年：“你说，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呢？”她望向青年的时候还在笑，可是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
“他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救我这种人了……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真就容不下一个好人吗……”
……
那青年后来又从其他人的嘴里听到了许多关于洛双明的故事，他们有的人会跟青年说：“最近都没有见到他了，他是不是终于想开了，不打算再去干那些傻事了，要我说，那孩子年龄也不大，做点什么不好，做什么要死犟着非要当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好人呢？”
青年没有说话。
旁人会情不自禁地插一句嘴：“其实要我说啊，他肯定是死了，就他干的那些事，要不是命大，早就被人给杀了，指不定就被谁记恨了，偷偷的给杀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前头那人怒吼道：“他那人就特么活该活着！活他个天长地久！！”
“我也就随口一说……你那么激动做什么……”插嘴的那个不由得悻悻道。
“这是能随口一说的吗！！”又有人忍不住张口：“我看你是怕了！你心虚了！！”
“我……”
青年默默地离开人群，他走到外面还听到人的吼声：“他一定活着！！他那样的人都死了！那我们这些人还配活着吗！？”
青年想，要是你们知道我把他错手杀了，会不会也觉得我不配……
他好像确实不配。
可是青年越是怕，就越是想知道更多关于洛双明的故事，他知道得越多，他的负疚感就越重，只有真正救下人的时候才好受一点……于是渐渐的，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妖被他救下来，他按照洛双明的规则要求自己，只求一个真正的公平，外面也开始越来越多的流传他的故事……
可是每次听到那些儿赞美，他总会在心里面自嘲——
他不配。
他救人，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而是，他曾经错手杀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为了还给世界一个好人，来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