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雾蒙蒙的, 不时燕子低飞,该是要落雨的征兆。
薛音涵一个人走在街上,手里也没有伞, 瞧着渐渐阴沉起的天色, 半点儿也不着急,恹恹怏怏的反倒愈加放慢了步子。
早知逃不过, 却不想来的这般快。
说快其实也不快, 自己今岁十六,虚岁就喊十七, 若是再不定亲,待到明年就成老姑娘了。
薛音涵并不是怨谁, 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容自己一个小女子做主,更何况自己还是妾室的孩子,她只是不甘, 天下那样大,为何自己只能被困于宅院之内?
伺候公婆,相夫教子, 生儿育女,等三五年人老珠黄, 再看着同床共枕的夫君纳入新人, 而自己不仅什么都不能说, 还要宽厚以待, 以此赚得一个贤良的虚名。
薛音涵眼眸暗淡无光, 心情比头顶的乌云更要阴郁, 前路漫漫却看不见希望, 她就像黑夜里的迷路人,兜兜转转寻不到归家的方向。
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富贵繁华皆是一叶障目,她想改命,却不知命数早已注定,对这该死的命运束手无策也无能为力。
茫茫人海,犹如草芥,亦或飘零,亦或逐流,唯独不能做自己。
薛音涵想到了天阴山的尼姑庵,削去三千烦恼丝,兴许会轻松。
一滴,两滴,落在额间。
雨终是落了下来。
没有惊慌,没有无措,意料之中不是吗?
薛音涵张开手掌,或被动或主动的去接受。
淋吧,把自己的不甘不愿都冲走,默默接受便可。
是她?
她在做什么?
淋雨吗?
真是疯了!她能淋雨吗?!
都做好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准备,一把油纸伞却出乎意料的遮住头顶,细细密密的雨尽数被伞挡去。
“你——”
“你胡闹什么!”
宋孟琮一身的灰色圆领长袍,白净的面容,怒瞪着双眉眼,同她斯文的皮相对比,违和的紧。
她本就不是男子,此刻雨势渐大,一时半会儿忘了顾及,抓着薛音涵的手腕就把人往街边的茶铺里带。
男男女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薛音涵是大家闺秀,有傲骨亦有矜持。
“你放手!”猛地将人往后推去。
宋孟琮只以为她是个娇弱的姑娘,却不想力道竟这般大,加之没有防备,一个趔趄便跌坐在了落满雨水的石阶上,灰色的布料霎时就湿了一片。
薛音涵先是一惊,随即却又羞恼,与自己有何相干?是他先不顾礼数,同自己拉扯,摔一跤都算轻的。
刚还有些愧疚的眼神,顿时又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不过薛音涵的此番行为落在外人眼里,却成了另外的意思,身后的茶肆伙计瞧了都不敢上前,这姑娘瞧着文弱,竟这么厉害呀?
许是察觉到周围的目光,薛音涵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瞧了地上的人一眼——
微微蹙眉“你、你还不起来。”
宋孟琮只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招惹这么一位不讲理的主儿,早知费力不讨好,何必管她,就叫她淋个落汤鸡,被人看被人笑,最后再感染风寒,一病不起的好!
扶着墙根儿慢慢站起身来,方才该是跌的狠了,尾椎骨疼的厉害。
瞧着她脸色煞白,薛音涵倒是回归了几分‘良心’——
“你、你没事吧?”
“托三小姐的福,暂时死不了。”
宋孟琮话里带刺,绷着的侧脸,明显咬牙。
“谁让你抓我的,我、我——”
“是了,我的确不该抓你,是我唐突了三小姐。”宋孟琮指着天上的大雨,气极反笑道:“三小姐去淋雨吧,宋某这回绝不再多事。”
雨势渐大,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屋檐下,茶肆里,但凡是个能遮挡的地方,都占满了人,薛音涵望着眼前的瓢泼大雨,听着雨点落地的急促的噼啪声,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若是刚才这人没有拉自己,现在自己该就成了落汤鸡,低头看去,连件斗篷都未披,春季返来的寒意,忍不住的叫人打哆嗦,一个姑娘家淋湿了衣裳,该是多狼狈的模样,双臂不由得环住胸口,脑子里浮现出不堪的画面,再朝旁边看去,忽的能理解宋孟琮了,好心当做驴肝肺,换成自己也得生气。
“你、你还能走吗?”
宋孟琮捂着后腰,应该是扭着了,稍动动脚,额上都能疼的落汗。
薛音涵怪是怪了些,但心还是不坏的,主动走上前去“我扶你去椅子上坐坐吧。”
手刚伸过去,宋孟琮却防备的抬起目光——
“你又想做甚?别一会儿又觉得是我占了你便宜。”
自己也不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还能不在意的人。
宋孟琮看向不远处的椅子,费力的挪动脚下,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我错了还不行。”薛音涵难得会主动认错,扶上这人的胳膊“慢些,我扶你过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宋孟琮想着大不了让她扶自己过去,然后再不理她。
薛音涵将人扶稳坐下,便唤来伙计,上了壶热茶。
一杯推到宋孟琮手边,一杯则自己端着。
既不说话也不乱动,就定定的直视前方。
宋孟琮觉得薛音涵比外头的天还要阴。
方才还不想搭理的心思,霎时就变了,莫名其妙一个人跑到大街上,还想淋雨?她这是又遇着什么事了吧?
瞧着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要不说说话?
这人心思重,不如让自己开导开导?
“咳咳——”宋孟琮佯装着清了清嗓子,找了个及不合时宜的话头儿“这茶没有薛府的好喝。”
薛音涵听见动静儿,扭过头去,那眼神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头回儿有人拿茶肆里的茶跟薛府里的比。
“你倒会喝。”
宋孟琮摸了摸鼻子,满眼的无奈,心里暗道:‘自己不过没话找话说,你用不用那么认真?”
“你怎么一个人出街?”
“闷。”薛音涵说的越是简单,代表她的心情越低落。
“你是不是又遇见什么难事了?”宋孟琮歪着头“跟我说说呗,兴许我能帮你,我可是能救人的郎中。”
“你帮我?”薛音涵扫过一眼,淡淡的扯了扯嘴角“我不想嫁人,你也能帮我?”
不想嫁人?
宋孟琮瞧着她,忽然开了窍,莫说大户人家,就是普通人家,像她这般大的姑娘,不说嫁人,少说也该定亲了,拖到现在,着实有些晚了。
“嫁人不好吗?”
“有什么好的。”
薛音涵敛起眉眼,抿着薄唇,那样子既惆怅又苦恼,形单影只的立在人群,竟有种清莲的孤冷,宋孟琮满肚子劝慰的话,霎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不想嫁就不嫁呗。”
薛音涵瞥了她一眼“有这么容易就好了。”
“可你不想嫁,强扭的瓜也不甜,这样你也不会过得好。”
“你这是劝我?”
宋孟琮眨眨眼“我是再给你分析利弊,婚姻大事,关乎终生,儿戏不得。”
“可祖母已经定了,母亲也觉得不错——”
“不是还有二爷嘛,二爷那么疼你,若是你真的不想嫁,她不会逼你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二哥哥挡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
?我总不能次次都找二哥哥。”
宋孟琮怔了怔,但紧接着就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并不赞许的表情——
“是你嫁人,不是你祖母或你母亲嫁人,既然这不是你想得的,又何必牵强,让自己强忍?说到底,你还是不敢,但你应该明白,若是往后过得不如意,难过的只有你,再不济,你逃婚呗。”
薛音涵的目光闪过一丝震惊,她惊讶于这人不同俗世的话语,更惊讶她敢把这话说出口。
“你不必这么看我。”宋孟琮举起茶盏含了一口,嚼着茶叶道:“天下之大,离经叛道之人数不甚数,你这点儿不算什么。”
“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我说出去?”
“你不会。”
薛音涵有种被人看穿的错觉,恼怒之余扭过头去,可又不甘——
“人常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
“若真是你心想的姻缘,今日咱们也就不会遇见了。”
薛音涵败下阵来,捂着胸口,脸色逐渐发白。
宋孟琮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的心思总这样重,身子什么时候能好?将包袱扔下些,你自己也能轻松不是?”
“我不想嫁人,不想生子,是不是很怪?”
“不怪。”宋孟琮扯了扯衣袖“因为我也不想。”
暖香苑里,叶善荣同齐若兰正说着话,钱妈妈就忙手忙脚的匆匆跑了进来,满面的震惊鄙夷,继而又是不屑,唾沫星子飞溅的到处都是。
“你可看清?”
“老奴看的是清清楚楚,涵姐儿同那宋郎中都快贴在一起了!当街搂搂抱抱的,那场景,真是将薛府的脸都丢尽了!”
齐若兰抿了抿嘴,忽的冷笑一声——
“瞧不出来,音涵妹妹居然是个这般外向的,母亲,我记着祖母可是前不久才给她订了亲,这要是传了出去,恐怕不好说呀。”
“可不是嘛,你祖母也不知怎想的,竟给她说了刘翰林的小儿子,一个庶女,至于叫她这般费心?”
叶善荣说归说,但也不会多加干涉,毕竟薛音涵如何,碍不到她的事。
可齐若兰就不同了,王大人的事情,她到现在可都还记恨呢,巴不得什么时候能揪住薛音涵的小辫子,这下倒好,不用她找,自己先送上门了。
眸中闪过一道寒光,想高嫁?没那么容易。
这日薛音涵刚梳洗完,早饭都还没用,就被鲁氏差人叫去了顺安堂。
人刚一进院子,鲁氏手里的拐杖就猛地砸了过来。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还不给我跪下!”
原来她与宋孟琮在茶肆偶遇的事情传进了刘家老太太的耳朵里,一大早天还没亮,那刘家老太太便叫嚷着要退婚!
“我与你好歹也是手帕交,你竟如此诓我,你那孙女当街同外男勾勾搭搭,谁知道还是不是个清白姑娘?!
别是没了清白你才着急将你那孙女嫁进我刘府,你自己去听听现在外面多少人在笑我刘家是个接二手的!这婚事我看就此作罢!往后薛刘两家也不要来往!你薛家简直欺人太甚!”
鲁氏一向最好面子,哪经得住这般被下面子,当即臊的面红耳赤,以至于薛音涵一进来便喊打喊骂的要杀人。
“二爷!二少奶奶!”锦绣边喊边哭“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吧!老太太说要打死她!”
薛晏荣跟蒋幼清蓦的一惊,这都分开住了,怎的还能抓着不放?!
“可说是出了什么事?”薛晏荣问道。
“老太太说,我家小姐跟宋郎中私通,被刘家老太太上门退婚。”
“什么?!”
薛晏荣跟蒋幼清都是知道宋孟琮身份的,音涵跟谁私通也不可能与她私通。
“这不是无中生有吗?!”
“是呀,小姐的性子我最了解不过,她决计不是那样的!”
锦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别哭了,我这就去!”
薛晏荣说着就要动身,蒋幼清也立马跟了过来。
“我跟你一起。”
“你怀着身子呢,我去就行。”
“那怎么行?!”蒋幼清套了件斗篷在身上“我被祖母冤枉的时候,音涵那样护我,如今轮到她被冤枉,我岂能袖手旁观。”
系紧了绳结——
“快走吧。”
说完又顿了顿“去把宋孟琮找来,这事儿她不能躲。”
如此一番动作,行云流水,薛晏荣瞧的愣了愣,这还是自己的小媳妇吗?
夫妻俩甫一进顺安堂,就瞧见薛音涵昂着头,异常坚定的道:
“退婚就退婚,正好!本来我也不想嫁!当初原本就没人问过我的意愿。”
“你不嫁?”鲁氏气的牙齿都要咬碎了“那你想嫁谁?那个穷酸郎中?!你还要不要脸了!”
薛音涵半点儿不再怕的——
“我与谁都没有关系,祖母为何不信我?只凭外人的三言两语就来定我的罪?!”
“人家是亲眼瞧见的!”
“亲眼瞧见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薛音涵的胆子变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唯唯诺诺,是她做的她认,不是她做的,她死也不会认!
叶善荣完全就是个看戏的,这事儿她不掺和,过来也就是想看看大房出丑。
而齐若兰表面瞧着事不关己,但实则总在要紧关头,插上一句——
“音涵啊,若亲眼瞧见都做不得真,那,那如何才是真呢?你是没听见那刘家老太太是如何臊祖母面子的,那话啊,是当真难听,你也别怪祖母生气,况且若是假的,你们当街拉扯,又是为何?”
“他是见我没伞,拉我避雨而已!”
薛音涵听着齐若兰阴阳怪气的语气,顿时想明白了什么——
“嫂嫂竟也在这呢?莫不是嫂嫂将话说给祖母听的吧?”
“与我有什么干系?你这推责推的太远了吧。”
“你——”
“够了!”鲁氏的脸都气红了“来人呀,秦妈妈!把这个不知廉耻的给我掌嘴!”
“且慢!”薛晏荣高呼一声挡下了秦妈妈,蒋幼清则将薛音涵牢牢地护在怀里。
“嫂嫂——”
“没事,别怕。”
薛晏荣皱着眉,不等鲁氏发难,便道:“这件事另有隐情。”
呦,护短了来了,齐若兰似笑非笑着,她倒要看看薛晏荣能有什么法子?
鲁氏作为一家之长,对薛晏荣早有怒火,正愁没机会发作,来了也好,今日一并,全都解决了!
“隐情?什么隐情?今日你若是不说个清楚,我连你一块罚!”
薛晏荣眉头锁着极深,她真是心寒,祖母对他们这一房从来就没有过真心实意。
压低着嗓音,有些动气——
“徐聿,叫宋郎中进来。”
宋孟琮一眼就瞧见了满脸泪痕的薛音涵,登时心就紧了下,勾搭外男,这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来说,是足以浸猪笼的罪名。
她越过薛晏荣,径直走到院子中央,抬头朝在场的人一一扫过。
除了薛晏荣跟蒋幼清是真的关心,其余人全是嘲讽,那种巴不得出事的表情,令人可憎,令人作呕。
宋孟琮有些懂了,为什么薛音涵时常郁郁寡欢,时常闷闷不乐,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再好的人,也会消沉。
“我还以为你会逃呢,算是个有胆量的,不过你竟还有脸来这儿。”齐若兰就差将奸夫两个字挂出来了。
“朝大奶奶这话可说错了,我什么都没做,为何要逃?”宋孟琮不卑不亢,目光落在鲁氏身上,拱了拱手
“老祖宗明鉴,我绝不可能与三小姐私通,因为,因为我本就是女子之身。”
作者有话说:
夫人说要我看图说话,给我来了个命题作文,我去写作文了
明日小剧场
齐若兰:嘿,你的报应就是我
月霞:你等着,好戏在后面
二爷:别污了我孩儿的眼睛,晦气晦气
小蒋:你薛府可真厉害,“人才辈出”啊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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