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闲简直是慌不择路地狂奔回酒店房间,他锁上门,靠在玄关墙壁上,上气不接下气,脑海中像是掀起了滔天巨浪,在囹圄之地拍打四周高墙,活脱脱一幅现代主义大作。

  他反反复复回忆着沈诀说那句话时的表情,稍微一点坏笑的讥诮,很陌生,可是又十分吸引人。还没容谢安闲多咀嚼几次,他竟然忘记了所有的细枝末节,只剩下沈诀的声音,低沉又绵软,带点C城口音说:

  “昨天晚上,你亲了我一下来着。”

  谢安闲头脑一片空白,片刻后牵肠挂肚地想,“你倒是说清楚我亲了你哪里啊!”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沈诀对他后续的所有体贴又是怎么回事,他并不是那种被亲一下就纯情得不得了非要以身相许的人。谢安闲冥思苦想,无法说服自己,只得悲惨地从被推翻的一个个可能性里把自己拽出来,先工作要紧。

  晚间助手送他去饭局,对方正是光华传媒的总裁秦屹。

  秦屹这人,算得上一个圈内的传奇人物了。他二十多岁时在某个名不见经传的艺人经纪公司打下手,后来做了三年经纪人,一手捧红了后来在国内娱乐圈很是叱咤风云一阵的某个天后级歌手,旋即脱离小公司,和天后一起成立了工作室。

  工作室运转得顺风顺水,秦屹的权限也越来越大,旋即认识了当时一个摄影师并和她闪婚——说是摄影师其实有点屈才,对方算得上国际知名的视觉艺术家。而后靠着老婆大人的关系,工作室慢慢地成了光华传媒的前身。

  真正转行是在八年前,秦屹通过那阵大火的选秀节目,同电视台合作,签了好几个新人,推了个男团。彼时国内这方面人才稀缺,虽说那男团后来运作得并不怎么样,不到两年就解散了,光华却正是立住了脚跟。

  秦屹野心大,胆子也不小。光华传媒靠着如此这般的经营手段,雷厉风行地收割了国内歌坛许多有才有颜的新秀,如今光是唱片和巡演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于是放任唐韶齐成立电影工作室,再和谢安闲谈起了合作。

  他们聊得很愉快,理念也比较默契。一个有钱,一个有资源,几乎是一拍即合地决定接下来搞个大动作。

  饭局本是一定要有酒,谢安闲前一天喝伤了胃,秦屹家有河东狮,两个人便各自推拒一番,心平气和地喝起了茶。

  结束后秦屹匆匆忙忙地回去了,谢安闲和前来作陪的唐韶齐长吁短叹:“一直以来久仰大名,秦总果然是个人才。”

  唐韶齐:“老板娘才是人才。”

  谢安闲点头称是,他准备跑路,唐韶齐却突然问:“听说今天你和沈诀去游乐园了啊?”

  他心里咯噔,僵硬地说:“是啊,我过生日,他说陪我去玩。”末了自己觉得有鬼,此地无银地补充:“喝醉了,他刚好认识我,就把我领回酒店去来着……碰巧遇到而已。嗯,他不是一直对朋友都挺好的嘛。”

  唐韶齐“哟”了一声:“谁跟你说的这话?沈诀哎,我认识他这么久,以前念书时他室友喝多了从来没这待遇,都是大发慈悲把他拖回去往阳台一扔,任其自生自灭——哎,他对你这么好,是不是另有所图。小谢总要当心啊。”

  信息量太大,谢安闲随口转移话题:“知道了,谢谢唐导关心……对了,我之前似乎看到沈家弟弟也拍过电影,他现在算是出道了吗?”

  “不清楚,”唐韶齐轻轻皱了下眉,“现在正在X影念书,年前跳了一级,如今修二年级的课程——我也是听公司的人说的,怎么,小谢总很喜欢他?”

  谢安闲笑了笑:“谈不上,我之前有幸在电影节看过他那部《秋山的梦》,印象很深刻。如果以后有机会能够合作也不错的,当然啦,我看人没有你们专业的那么毒,只是感觉这种年轻人应该挺符合光华的捕捉要求吧?”

  唐韶齐哈哈大笑,心道难怪和秦总如此沆瀣一气。

  之后谢安闲又不轻不重地问了几句唐韶齐工作室最近的打算,让他有需要联系自己。景悦的子公司如今尚在起步阶段,第一部电影的投资更多为了人脉积累,他不慌不忙,规划看似漫无目的,谢安闲却尽在掌握。

  临别时,唐韶齐问:“谢总什么时候回京城?在那之前要不要私人名义聚一次?”

  突然想起落在沈诀那儿的一套衣服,谢安闲摆手:“聚会还是算了吧,你看我一条单身狗,去了每次都招蜂引蝶,回头大哥知道是会批评教育的。”

  唐韶齐信以为真,深表同情,从此在他心里烙下“谢安闲是个规矩做人踏实做事的新时代五好四美有为青年”的标签。

  隔天中午,谢安闲还是没劳动沈诀,自行去他下榻的酒店把衣服取了回来,接着便老老实实地准备飞去京城。

  “亲了一下”这事两个人到底都没提,心照不宣地任由它不尴不尬地停留在记忆里。谢安闲离开时没来由地盯了一会儿沈诀的薄唇,脑补到底是什么触感,愤恨自己喝醉了酒,什么都不记得,简直莫大损失。

  沈诀问他:“我脸上有东西吗?”

  连忙摇头如拨浪鼓:“没有。”末了想起唐韶齐的调侃,谢安闲不知哪来的胆子,反问沈诀:“你弟弟现在还好吗?”

  谢安闲本意是想借沈诀搭上线,此后的合作机会便更近一些,他这种外行都能看出沈谣身上没来得及开发的商业价值,更遑论别人。哪知甫一提起,沈诀突然的脸色就变了,谢安闲被他须臾的阴沉骇到,以为自己提到了禁忌。

  谢安闲:“呃,我记得你们俩……挺亲近……”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闭嘴了,沉默迅速蔓延。良久,谢安闲才皱眉,以一种半是埋怨半是急切的语气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自以为表忠心,听到沈诀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情绪,感觉谢安闲像一只炸毛的小动物,忍不住想多逗他一会儿,故意板起脸道:“这样啊。”

  眼看谢安闲的表情从怒发冲冠到失落的疑惑,好似陷入了无穷尽的纠结里,沈诀这才发觉是不是有点过了。他见谢安闲躲闪开目光,唇边总是挂着的一点笑意消失了,眉间皱起一条很浅的褶,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开始。

  只得僵硬地伸手,胡乱地在谢安闲脑袋上揉了两下,放轻了声音:“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谢安闲想说点什么,半天都开不得口,在他摸头的力度中迅速地把无名火遣散,最终有气无力地挑了挑唇角。

  气氛已经平静,沈诀安然道:“我真的很久没和他聊过天了。”

  “我是想说,现在我可能偶尔会知道一些有才华的导演预备拍的新作品,你弟弟不是也在学表演了么……你又不常在国内,或许我可以帮一下忙……”

  带点委屈的解释听在沈诀耳朵里一阵难耐的酥麻,他点头:“嗯,稍后我帮你问问。”

  谢安闲始终记挂此前对方那句皮笑肉不笑的调侃之言,自嘲道:“沈老师啊,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容易移情别恋么?”

  沈诀装傻:“什么?”

  谢安闲大逆不道地伸手在他脸上戳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

  这话其实说得很明确了,可他们之间总隔着点什么,颇有些你情我愿然而并不乐意迅速交付真心的意思。谢安闲被他精湛的演技险些骗过,那个动作用尽了他一整天的勇气,稍纵即逝,做完掉头走人。

  沈诀在他身后目送,等到谢安闲离开后,才优哉游哉地关上了房门。

  稍后自是各回各家了。谢安闲要回到京城去和大哥交接,沈诀又去了一趟沈谣学校,除了关心失恋儿童,还肩负着替谢川导演游说的任务——谢川要拍一个古装片,想问沈谣有没有出演的意思,结果不出意外被打出门外。

  他在宿舍走廊上忧心忡忡地跟沈谣学长交代良多,随后目光游移到另一个新室友身上,愣了片刻,想起这好像是今年刚得了最佳男主角的那个小同学。

  然而这些都不关他事,虽说听到沈谣最近和某人走得略近让沈诀有些担心,他到底还是自我说服了——

  我担什么心,我还没对象呢。

  若非沈谣是他弟弟,就这个性格,哪天死了沈诀也懒得收尸。

  又在上海逗留了一段时间,沈诀接受了几个简单的访谈节目,生平第一次在国内说起这些年的经历。

  他少时的自律、学生时代一度对未来迷茫,受到小叔的影响走上表演这条路,之后美国独自打拼,其实没有想象中辛苦。谈吐优雅得体,节目播出后很是吸了一些粉,沈诀此前太过神秘,真实的自己光是放出一小部分,就足够了。

  沈诀不参加真人秀,也懒得上综艺去做傻里傻气的游戏。其余时间都在酒店里潜心研究余下来的剧本,直到返回新西兰。

  北半球的夏天,南半球却是凉爽得很。沈诀在《雪原法则》里扮演的东方世界大祭司,终于迎来了第二部剧情线中的重头戏。

  爬雪山过草地,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拖着破烂的戏服,错觉这是二万五千里长征。

  闲暇时间,还有休憩的时候,沈诀破天荒地感到了孤独。这种感觉在此前和他几乎是绝缘的,他总能给自己找很多事做,眼下发呆的时间竟然越来越多。

  谢安闲偶尔会跟他发点微信,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很忙。

  原本沈诀想,就这样也挺好的,有他在互联网上相互调侃,偶尔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无聊的时光就会过得飞快。这念头一直维持到谢安闲某天给他发了一句话。

  那会儿他们聊到深夜,谈及最近国内有好几个导演在筹措新电影,包括共同朋友唐韶齐。沈诀有些困,回答得便敷衍了些,一向秒回的谢安闲隔了五分钟的空白,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是不是有时候觉得我挺烦的啊?”

  眼皮沉重的沈诀猛然一个激灵,彻底地醒了过来,他说:“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和你聊天挺开心,挺有意思的。”

  于是谢安闲就不回话了,他默默地发来一句晚安,再无后文。

  沈诀反复揣摩这两句简单对话,半晌感觉到结束得颇为遗憾,突兀地发现他已经很久不曾因为谁觉得生活充满期待了。

  他了无生趣的职业生涯和业余生活中,从来都是自娱自乐,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安闲这个人,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了进来。

  从早安晚安到一日三餐,还有两个人事无巨细、越拉越长的对话框。

  作者有话要说:  嗷!酱油黎!